开海-第5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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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产生威胁,才能看见谁。
又因财富体量的原因,四洋开拓也远没有欧洲那样震撼的效果。
一年二百万两白银,对登上新大陆前的欧洲而言比任何一个王室掌握的财富还多,可在中国同样并非如此。
哪怕人们同样会为之疯狂,疯狂的程度也是不同的。
可北方的威胁实打实,老至马芳、少至万历皇帝,这一代人对北虏的侵害感同身受——正因如此,在深知民心之重的万历皇帝看来,打赢这场仗,将乌梁海重新收回帝国版图,是无匹的功绩。
“唉,治理天下,可太难了。”
皇帝挠着头,百无聊赖地将另一只靴子丢了出去。
他坐下的白玉石阶已被宦官王安用拂尘清扫过,即使用白袜沾地也不会太脏,此时宦官与侍卫皆知皇帝心情烦闷,俱是不敢上前,只有王安默不作声地走下台阶,将两只靴子摆在万历手边,以备他再丢出去。
万历并未抬头,轻声问着与他所思所想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道:“户部知道天下百姓家产几何么?”
天下百姓家产几何?
“不知道陛下问的是什么家产,财货、田产、屋舍、六畜?”王安想了想道:“朝廷不曾统计,但陛下若想知道,奴婢可吩咐下去,三月之内能粗算出来。”
都交着税呢,有万历会计录在,这些东西只需要时间,都能算出来。
对王安来说,他不知道皇帝为何会感慨治理天下太难,因为……皇帝并没有真正的去治理天下,纵然在朝堂上管的‘闲事’越来越多,但那也只是闲事。
修几条路、设立一些官办小学,动动嘴、拨出些钱款,称不上治理,何况花销的那些银钱对皇帝来说更称不上难。
皇帝对政治的参与甚至比不上他在军事上的作用,至少练出四卫军是亲自经手实打实的功绩。
他却不知道,万历皇帝所感慨的‘太难’,正是因为没有治理天下,或者说无法去治理天下。
数年以来,尤其在张居正体量皇帝年幼改革了上朝次数,将每月上朝次数精简为九次,朝廷形成了以群臣廷议提出问题、内阁票拟给出解决办法、皇帝的司礼监披红决策、六科封驳来检查是否失宜、最终递送至六部进行执行的一套严格程序。
在这套程序里,皇帝可有可无……本应享有决策权的皇帝随着年龄增长,渐渐察觉到一个事实:张居正说什么他都觉得是对的,都会披红。
哪怕少年人的逆反心理来了,想要不批都没有机会,因为他总会被张居正说服。
这让他分不出自己这活生生的人,究竟与那块当样子的印玺、与那根专门作朱批的御笔有什么分别?
无非印玺和御笔要用手拿起来,而他更省事一点,只需要说几句话就全自动罢了。
是的,他知道张居正说的都对,但这种感觉已逐渐令他厌烦。
就连他独辟蹊径的在正规程序之外拨款、下旨,也在被慢慢板回正轨,两京一十三省兴建小学的旨意最终没能发出去,而是靠内阁授意学政大宗师共同提出,经历正规程序后由户部执行,皇帝只是户部拨款后象征性地从内库中拨了一些钱财而已。
何况这种做事方法在触及真正治理国家的决策中并不好使,六科笑呵呵地就能把他的旨意驳倒,他也说不过那些人……七品小官儿们可凶着呢!
没有张居正的首肯,就算是皇帝也无法气急败坏地把科道官流放万里支援亚洲建设。
他是皇帝,却并无左右朝政的能力。
甚至连不听不看的权力都没有。
在他向张居正第三次表达内阁可以将票拟直接交付司礼监朱批后,换来张居正一顿臭骂。
那是帝国首辅少见的暴跳如雷。
似乎在张居正的意识里,皇帝是不能不看票拟的,因为这会使皇权旁落,更会让司礼监掌握大权,最终导致皇权被架空。
无为而治,跟啥也不干有很大区别。
可对皇帝来说……他难道不是一直被架空么,又何来对‘会’被架空的担心?
他们的认知差异在于,万历皇帝看见的是现在,而张居正着眼的是他离开朝堂之后。
皇帝认为是现在,可他不敢说也没法去说;而内阁首辅认为自己不在后才是学生执掌天下的开始,在那之后,世间不会再有任何人像他一样拥有无与伦比的权力。
如果说朝廷决策程序是一套规则。
那么矛盾就在于张居正想要让皇帝利用规则来加固皇权,却将自己放在规则之外。
事实上,这一人为的矛盾才是万历皇帝地在听到内阁认为向北用兵的时机已至后立刻欣然点头的原因——他要威望,他迫切地需要用战争来换取威望,来尽力一点点挣脱束缚在身上的枷锁。
从陈沐那,万历学会了如何引导民意。
现在,年轻的皇帝计划用民意来冲破枷锁,这场收复乌梁海的战役就是取得民意的第一步。
“粗算?”
万历摇着头道:“朕要精算,让天下普查,朕以后要用;去电报房问问梁梦龙,戚大帅的兵走到哪了。”
第374章 东北
皇帝对战事的关心很快被朝臣知晓,跟着王安一同进宫的不单有他手上一摞摞书信、战报,还有张居正。
“七日前,戚帅已入泰宁卫;兵部亦遣李成梁于辽东佐攻,安定东北。”
这是张居正第一次进入万历皇帝的军事室,他环顾着周围奇怪的陈设,将战报放在万历舰船模的甲板上,坐下后对皇帝道:“陛下不必为此心神不宁,他们都是国朝的能人干将——必收全功。”
“李成梁,是干将。”不知是叛逆的心思作祟还是受陈沐早期教育留下的顽疾,万历皇帝对老师给予两名大将的评语仅承认关于戚继光的那部分,而对于李成梁则多有保留,摇头道:“他若是能人,何须养寇自重。”
张居正并不生气,他轻轻笑了一下,对皇帝道:“陛下说李氏养寇自重倒也不错,但朝廷需要他养寇……您常挂在嘴边那核心利益四字,国朝的核心利益在哪?”
帝国首辅扬手指了指墙上悬挂的舆图正中,他发现皇帝这秘密军事室实在太合乎心意,谈及军事时几乎所有需要的东西都在手边。
他指的是舆图正中的明朝本土:“两京一十三省,与这比起来,西洋、南洋、东洋、东北、西南,不值一提。”
万历缓缓点头,让他讨厌的感觉又来了,老师又说对了……大明的核心利益是两京一十三省,这是天下所有人的共识。
根本不必多说。
“老师说的是,正是因此朝廷才要打这场仗。”
在五年、十年里,只有土默特蒙古有能力威胁大明本土,而京师最坚固的城墙戚继光,在数年前提出其认为大明难以防御土默特部是因为丢失兀良哈三卫,那可以算作这场战役的起因。
“说到李成梁,陛下兴许不了解东北的局面,臣可为陛下讲解一二。”
张居正的脸上依然带着那副似乎无所不知的神情,尽管朝廷两京一十三省他都没有走完,但早年的翰林经历让他对天下各地都有很深的了解。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这份自信来源于做翰林时张居正喜欢招待各个地方进京的文武官吏。
尽管那时候他很年轻、也没什么钱,但每每有官吏进京述职,他都会取出酒菜来招待他们,从他们口中打听四方要闻,因此各个地方的情况都略知一二。
“自本朝立国,女真对朝廷一向恭顺,兀良哈的名字就来源于女真言语,意为林中之人、野人,直至土木堡之变。世人皆知土木堡之役于少保卫北京,守住都城稳定朝局,却鲜少有人知道当年亦有一支蒙古军侵攻东北。”
“东北过去叫努尔干都司,臣听说以前各部朝贡首领皆在此集结,后来努尔干都司废弃,改在三万卫集结。”
“朝廷并无余力驰援辽东,东北的局面就是在那时坏的,被攻陷城寨、摧毁村社皆好修补,人心却最难弥补,在那之后朝廷在东北做什么,都显得力不从心。”
张居正说着干脆起身,指着舆图上东北地方对万历皇帝缓缓道:“戚帅曾说朝廷无法遏制土默特的原因是失去节制兀良哈三卫,臣也是认同的,蒙古在逐渐做大,正因如此。”
“海西女真中有一部名叶赫,不知陛下可知道?这个部落是过去没有的,他们的首领姓土默特,就是蒙古潜移默化在东北扩张的结果。”
“臣并未总结过以前的舆图变化,但倘若真有,陛下一定能看出北虏与东夷在舆图上越挨越近、连成一片,再结合历年战报,则不难发现他们时常联手对抗朝廷,而过去朝廷缺钱少饷,仅能防守,难以遏制。”
“李成梁做的那些事,臣都清楚,对内他向贫苦军士放贷,军士为还钱作战奋勇;对外他以朝廷之力节制诸部,扶植哈达部王忠、王台,以使边境和平。”
万历越听越皱眉,张居正这番对东北的陈述,与他脑海中被陈沐灌输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很大区别,听起来就像……大明根本管不得东北一样。
朕连两万里外的亚洲都管得了,东北却管不得,这是什么道理?
“可李成梁这样长久以来对朝廷并无好处,他总是拉着这个打那个,打了那个再拉着别个打这个。”小皇帝陈述李成梁这番操作把自己都说蒙了,最后干脆撇撇嘴道:“远不及戚帅一劳永逸。”
张居正叹了口气,重复了一遍皇帝的话:“一劳永逸。”
“贼人来了,陛下需两把刀御敌,一柄常用御敌、另一柄只是偶尔防身,手上仅有一两银,刀市上一柄上好钢刀要八钱,一柄劣刀要两钱,陛下会用劣刀御敌、钢刀防身?”
张居正摊手道:“陛下知道戚帅在蓟镇修的长城花了十五万两,也应该知道朝廷豢养戚帅所练精兵的钱财每年都能在蓟镇修出四道甚至更多那样的长城。”
“每个将军有他的专长,就好比吃最贵的草料跑最长的路是上上等的良马,吃一般的草料跑得慢却善于长途奔袭的也是上上等的良马,论及朝廷名将,陈帅最能花销、长于海战陆战次之、还能为朝廷运回银两,这是海上的名将;戚帅亦能花销,长于野战守城次之,最能拱卫京畿,这是京师的名将;李帅同他们比起来就像不花钱一样,野战不弱军纪差些,只需花销些战功赏赐,便可稳住东北防线。”
跟陈沐、戚继光先花钱再打仗然后继续花钱比起来,李成梁是先打仗再花钱,而且花的钱还比前两位少得多。
“这也是名将啊。”
张居正说着摇摇头:“说到底还是过去朝廷没钱,待此战定下兀良哈大举,腾出手来……辽东就该假手旁人去做。”
他知道东北始终是朝廷的不安因素,但过去没有办法,朝廷在那里失了威望,那里的局面只有李成梁能稳住且徐徐图之。
换了别人,很难比李成梁做的更好。
说到这,张居正突然有点担心自己的身体,他得痔疮已有十年之久,这一病症始终困扰着他,不过这种担忧仅在心中留存瞬息,转而笑道:“陛下要知道,辽东李帅不可轻换,其在东北经营数年,只有他能慑服诸部;倘若要换,亦不可急换,接替其人选要妥善择选。”
“日本的陈八智有节制诸国的经验,若他不行,可使李帅之子李如松节制辽东。”
第375章 义乌
呼啸的健马向边塞传达戚继光已经率军进入泰宁卫的消息,在战报中,这次军事行动与过去遍及北方边境的‘捣巢’行动别无二致。
同样是明军在蒙古主力离开的情况下进入部落,缺少战兵的部落不能抵挡,区别只在于这一次明军在作战中更有效率、作战结束后军纪极度严明,以及并不是每个地方都发生战斗罢了。
一场败仗,能使接下来次次败仗最终导致战役失利;一场胜仗,同样也能使战斗节节胜利,最终收获全功。
在最初三个受制于速把亥的小部因向明军举弓投射而被攻灭后,四散而逃的部众很快将恐慌传遍整个泰宁卫治下,明军进攻泰宁的消息由奔驰的骏马带着向四面八方传递。
然后泰宁卫出现了第一个向明军投降的部落,虽仅是个百余人之小部,却足够振奋观看战报总督蓟辽保定军务的梁梦龙。
梁梦龙是北直隶真定人,进士出身入翰林、张居正门下,历任翰林院庶吉士、兵科给事中、陕西军储、吏科给事中、顺天府丞、河南河道副使、河南右布政使、右佥都御史巡抚山东、副都御史巡抚河南。
至万历年,为张居正门下,历任户部右侍郎、兵部左侍郎、出任辽东,而后为蓟辽保定总督军务。
当言官时弹劾掉吏部尚书、治理河南夜不闭户、出任辽东率军三千带着戚继光、李成梁在一片石打败土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