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骨-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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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春洲台,灯火如昼,照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年轻的太子正执着浅金色的宣旨,开始他踌躇满志的变法。只是灯光熄灭的一刹那,便有灰色的剑光凌风而来,直逼他的心脉。那时太子还没有倾吐过自己的心意,他也不知道自己对他是什么感情,只是什么都没想地抱住他,用身体为他挡下了那一剑。
那种痛楚他到如今都记得一清二楚,剑尖碰到玉石,发出“叮当”一声响。
他听见四周有人在呼唤他,想要回答,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春洲台下的人痛声喊着:“公子!”
楚韶此时根本不知自己为何会落泪,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眼泪就流了满脸。
在场之人似乎都意识到春洲台上生了变故,纷纷转头去看,眼见他中箭皆是面如土色。周兰木挣开了楚韶的手,握着胸前的箭,跌跌撞撞地转过身来,他宽大的衣袍被春洲台上的风吹得猎猎而响。
周身一静,周兰木却像是支撑不住一般,“噗通”一声跪在了台子上。
楚韶与台下众人皆喊道:“公子!”
他嘴唇颤抖,似乎是在勉力支撑着什么一般,可刚刚开口,血便从口中翻涌而出,丝丝缕缕地流了一下巴。
众人只能听见他模糊而坚定的言语:“今日春洲台……诸位皆为大印而来,愿风卷尘埃而去,吾身死殉道,不悔!”
隔得太远,众人瞧不见周兰木面上的细微神情,只见他身边的楚韶抱着他的上半身,良久才颤抖着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
沉默如死。
良久,他们才看见那个自十四岁便叱咤战场的小将军眼睛红了。
不知是谁高吼了一句:“大胆狂徒,如今你们的贼首已死,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在场的虽有江湖人,可到底有尚未疏散完全的平民百姓,见周兰木身死,心中免不得发怵,戚琅似乎被此景吓到,良久才结结巴巴地下命令:“上,上去,把他们带……”
卫叔卿扫了戚琅一眼,迅速地下了决定:“撤兵,把抓到的人下狱,这个周四公子死了,剩下的江湖人想必不敢久留,等他们撤走之后,再派人前来清场……”
周遭撤退的声音不绝于耳,楚韶抱着周兰木的尸身,冷冷地看了戚琅一眼,翻身便从春洲台后跳了下去。
风声自耳边肆虐。心乱如麻。
护城河漆黑似墨,只有一艘孤船,船家见他们来,连忙划船过来,漾出一片水声。
楚韶轻轻地抱着他落在船头上,嘶吼道:“方和!方和呢?——快回去,回去救人啊!”
太明白这种滋味了。
当初听闻太子歇的死讯的时候,他疯魔一般闯了典刑寺,终于见到了他的尸体,满头鲜血,一身伤痕,一个字都没有留给他。
他在天牢当中痛哭失声,恨不得立刻拔剑杀了自己为他陪葬,太恨——恨那些人的欺骗,恨他不留一字的绝情,恨自己的软弱无能,更恨自己的束手无策,恨自己直到他临死之前都没能告诉他——
他痴痴地想着,突然听见怀里的周兰木轻轻笑了一声。
寂静的河面上,楚韶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
不料下一刻他怀中的白衣公子便睁开了那双秋水般的眼瞳,伸手轻轻地在自己胸前一拔,整齐截断的箭头落到地上,叮当一声响。
楚韶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终于明白自己几日前为何鬼迷心窍地将他错认成了旁人。
太子歇的母亲公主昔是夙州人,夙州为华族文明起源之地,夙人拥有最纯正的重华族之血,故而他的眼睛似母亲一般,深邃漆黑,幽深如海。
面前的公子虽言行举止、音容笑貌与他半分不像,唯有这一双眼睛是相同的。
方才睁开的一刹那,他甚至疯魔一般看到了从前熟悉的半分温柔与纯真。
下一刻便消散殆尽。
周兰木捂着胸口,咳了两声,甚至打了一个哈欠。他伸一只手搭在楚韶的脖子上,似乎十分抱歉,可又全然不真诚地说:“元嘉你瞧,最近见你太少,忘了将此事告诉你——你真以为我死了呀?”
楚韶嘴唇微颤,下意识地伸手,触到他温热跳动的脖颈才松了一口气,只是一句话不说,就那么怔然地跪在他面前。
周兰木的头还倚在他的腿上,见他这个样子似乎终于良心不安,便借力起来些,凑得很近很近地问他:“怎么不说话,吓坏了?”
他继续道:“只不过是演场戏给他们看嘛,叫他们放心些,我一‘死’,天下舆论更甚,戚楚就算进中阳,玄剑大营就算谋逆,都算不得什么了……别不说话呀。”
楚韶抿着嘴瞧他,半晌才道:“你怎么这样?”
周兰木玩心大起,几乎像是哄小孩一样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温言哄道:“好了好了不生气了,晚上哥哥叫人煮你最爱吃的八珍圆子……”
话一出口,两人目光对上,不禁都愣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友情提示:妹掉马,至少也要等造完反嘛QAQ
以及马上就造完反了!我最近争取多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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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哐砸桌感谢!
第74章 春风乱
楚韶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说什么?”
周兰木捂着胸口轻咳几声:“唔……你不爱吃么?上次设宴之时我瞧你吃了许多,还以为你很是喜欢。”
划船的兰阁之人在黑暗中沉默地挥桨,似乎听不见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楚韶抬眼看他:“你……”
周兰木坦荡道:“我如何?”
楚韶却道:“无事。”
随后又说:“今夜过后,你打算怎么办?”
周兰木随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我还没想好,尤其是一点……若是逼迫卫叔卿和戚琅,必得打得他们措手不及才是,戚楚要带兵进中阳,怎么把兵带进来?”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楚韶才道:“我需要知道,军中哪些人是你的。”
周兰木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思索他到底可不可信:“你这些日子还是中阳通缉要犯,少出门为妙,至于人么,我会唤来寻你的……”
他纤长的手指在楚韶手心点了点,似乎在思索:“鹦鹉卫里,沈琥珀,他提拔的一干人等皆是可信的,至于玄剑大营……”
他把手一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笑道:“你不必担心,到时候自然有人来接应你。”
楚韶定定地看着他:“公子不信我。”
周兰木飞快答道:“我没法信你。”
他伸手别了别耳边的碎发,轻声细语道:“世人熙熙攘攘,愿意助我成事者皆有所求,有人求荣华富贵,有人求保全性命,有人希望实现心中的信念,有人是为了报恩,你呢?”
楚韶一字一句地说:“报仇。”
“报仇?”周兰木笑吟吟地说,“报谁的仇,报什么仇?你若和我一样,一心只为太子歇报仇,当年又怎么会亲自……”
他敏感地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不知道你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做了以后再后悔,拼命地想要挽回,你到底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弥补自己的愧疚?”
楚韶垂着眼睛:“我做了我以为正确的一切事情,做错了,自然要付出代价,愧疚也该自己受着。”
他抬眼看向周兰木:“但有一件事你该信我——我比谁都想要戚琅和卫叔卿的性命,我叛过不该叛的人,付出了……对我而言最严厉的代价,我不想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了。”
似乎已经到了兰阁之人来接应的地方,楚韶远远看见岸边有人提了几盏灯,在漆黑一片的护城河岸边极为醒目。周兰木坐着,素白的衣袍散在船板上,楚韶看见他黑暗中被那几盏灯勾勒出的侧影。
周兰木没有回头,突然伸了一根手指拨弄了一下船下的河水。
声音依旧如初见时一般,清冷好听:“嗯,我们先回去罢。”
*
不知为何,自春洲台请愿之夜过后,周兰木竟没有着人在外澄清谣言,任凭江湖上“兰公子已死”的消息越传越远,甚至连戚楚都传了信来,询问他是否安好。
他回信简单说了几句,想问戚楚的打算,戚楚却含糊其辞,只道自己有办法,叫他不必担忧。
时间一晃而过,便到了三月底。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中阳突然弥漫起了一种奇怪的瘟疫。
起先是从东南、西南驻地回中阳的军中有人开始生起了烂疮,没有被人们当回事,军医草草开了些药,便把人打发了。
可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得烂疮的人越来越多,直到第一个人浑身疤痕动弹不得之后,人们才意识到了什么,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方和带着素芙蓉和聂太清从藏身的驿馆出门之后,发现中阳已与半个月前截然不同。
因方和随着周兰木一齐消失,也是朝廷通缉的犯人之一,平日里若非必要便不出门,这才知道中阳城的变化。
正是白日,本该是热闹的时候,原来熙熙攘攘的通天大道上如今几乎一个人都没有。两旁商户紧闭着门,仿佛害怕招什么忌讳。
三人从北渡口往王城一条街上走去,所见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凄凉情景。除此之外,见得最多的便是路边得了病的乞丐,哀嚎着露出惨不忍睹的伤口,或者是已经死去、无钱下葬的乞丐,周身招惹了一堆嗡嗡乱叫的苍蝇。
他看得极为不安,侧头问:“芙蓉,公子叫你去查这瘟疫,你查到什么了没有?”
素芙蓉点点头,从衣袖里揣出一个小本本:“我和哥哥去查过了,这瘟疫最早是从军中蔓延开来的。东南和西南的驻军上元节后回中阳述职交班,又回家探亲,将这病带了回来。我仔细问过了,这病虽然及其容易过人,致死的几率却极小。发病症状多是浑身起疮、乏力、痛苦,丧失劳作能力,军中身体强健者,不出五日便可自愈。路边的尸体多是因为街上无人、乞丐无人可讨,或者染病无力乞讨,而饿死的。”
聂太清在她身边点点头,凝重道:“虽然致死的几率小,但此病的影响极大。目前来看,我们还找不出人人之间靠什么传播,如今青壮年多受影响无法劳作,朝廷调查未明,便一刀切下,勒令商铺全部关门,恐怕会积攒民怨民愤……”
方和在他身前走着,没有回头,良久二人才听见他幽幽地说:“生老病死本是自然规律,造化命运也是一个人的气数,只是……”
他抬眼看了看:“从军队当中传出来的瘟疫,找不出如何传播,怎么会传播得这么快?”
素芙蓉一惊:“师父的意思是……”
方和摇摇头:“我们先回去,这瘟疫恐怕是有人蓄谋已久的事,还要请公子派人调查才好。”
卫叔卿病得昏昏沉沉,他似乎从来没有生过这样大的病,这日他自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替他诊治的的莫太医正在床边,见他醒来,忙道:“卫公,您醒了?”
卫叔卿咳嗽了一声,沉声道:“莫太医……这病……”
莫太医脸上的神色僵了一僵,随即笑道:“卫公放心,这病您染得晚,不算重,生不出疮来就能治好了,不会多么痛苦的,放心。”
“外面是什么声音?”卫叔卿有气无力地说,“为何我耳中嗡嗡一片,都能听得到外面的呼喊声?中阳不是染病者诸多、人人自危么,怎地还有人在王城外面喧哗?”
莫太医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强自按捺下来,说道:“卫公不必忧心这么多,先安心养病,一切还有戚长公子呢。”
“哼,戚琅那个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卫叔卿冷哼一声,嘲道,“当初若不是没有办法,我也不会选他合作……一点长远的眼光都没有,小肚鸡肠,贪心不足,做事犹犹豫豫,哪里像是个能挑大梁的样子。”
莫太医赔笑道:“卫公当初何必非要扶他上位,自己不是更好……”
他看见卫叔卿瞥了他一眼,忙噤声不敢继续往下说了,卫叔卿叹了口气,说道:“我已经老了,做不了几年皇帝了……我膝下无子,族中之人又多纨绔……还不如扶一个年轻人上位,我百年之后,他即使忌惮着我,也要顾着外头的名声,护卫氏全族平安——平安就罢了,荣华富贵,求多错多。”
莫太医连忙道:“是,卫公深谋远虑。”
“外面究竟是什么声音?”卫叔卿闭目养神,片刻之后又张开了眼睛,“怎地如此之乱,究竟是谁在王城之外喧哗?戚琅呢,风朔呢,他们便半点不管,任凭这群贱民放肆么?”
莫太医深深叹了一口气,犹犹豫豫地开口道:“戚长公子最近……忙得很,中阳瘟疫肆虐,他一方面要督促太医研制药方,另一方面……戚长公子派了人在中阳巡查,这群人被民间称作‘鬼巡’,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