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天到春天-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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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点头,先跑到里面换了一张“枪炮与玫瑰”的重金属摇滚。店堂只在四角亮了几盏灯,中间大片顶棚下彩色的灯泡明灭闪烁,桌子上的蜡烛点燃,中间的小舞池上方是激光转动的镭射灯,人客涌动,打工小弟不断把整箱免费啤酒扛出去,时时又笑声尖叫声传出,淡淡的烟草味道四处飘荡,气氛非常热烈。
拨开人群,穿过半个店堂直入最深处,我们自己盘踞的位置上,晚来的阿敏和欧阳刚刚用过餐,长条桌面上还特地铺了白色粗麻桌布,杯盘皆空,嘉殷正在收拾。
好不容易挤进去,我打了个响指,推开嘉殷,直接兜了桌布一把拽起,“别管啦!嘉殷,有什么好酒没有?”
“已经去拿了!”嘉殷大声回答我,随手把桌布连东西递给身边经过的打工小弟带出去。
很快有人抱了个藤编篮子过来,里面是各式美酒,从红酒白酒香槟威士忌到白兰地伏特加朗姆之类都有。
“帅!”我吹了声口哨,不过声音立刻湮没在一侧两对男女情侣的尖叫声中。
忽然发现没有杯子,嘉殷刚要去拿,脉脉一把拉住了她,“我们就用瓶子喝!一人挑一瓶,自己干掉好不好?”
看着脉脉爽朗的笑容,我咧咀大笑起来,“好!脉脉你干嘛,想学坏啊?”
脉脉斜飞了一个媚眼,娇滴滴的说,“对呀,这样才衬你啊。”
我们都笑起来。
我们每人挑了一瓶酒坐下来聊天。
我随手抽了一瓶,一看是威士忌,浅浅琥珀色的酒液,四十度的酒精含量,入口即有一种辛辣感,象野火燎原一样从咽喉处一路灼烧而下,胸腹间顿时觉得有种炙热涌起蔓延直达四肢百胲。
连灌了几口,我被呛了一下,激烈的喘咳起来,咳的弯下腰直不起身,身旁的阿敏一下一下拍打我的后心。
脉脉忽然说,“我后天早晨的班机,今天说一下,到时候你们不用来送我了。”
“啊?”嘉殷夸张的叫了一声,走过去抱住脉脉,“我好舍不得你喔脉脉。”
欧阳有点诧异的转过脸,温和的看着脉脉,“为什么这么急呢?现在过去又不是入学时间。”
脉脉笑了笑,“我英文丢太久了,那边有朋友自己开广告公司,要我过去先帮忙,我想也好,正好可以练练英文适应一下环境。”
“自己万事小心,单身女孩子在外面不易。有事马上打电话给我,你知道我的号码,永远不会改。嗯?”欧阳温柔的说。
脉脉答应了一声仰起头喝了一口酒,酒液溢了出来,她伸手抹去。
可我分明看见,脉脉顺手抹去的其实是眼角悄然淌下的泪滴。
不要紧脉脉,创伤都会弥合,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吧。
“脉脉,祝你在南半球照样妖娆万分颠倒众生!”我嘻笑着举起酒瓶和脉脉手里的瓶子碰了一下,我们相视一笑,各自仰头灌下一大口。
嘉殷也喝一口酒,然后吐吐舌头,“哇咧,这个伏特加真不是盖的,好辣!我们就这样干喝哦,会不会太朴素?要不要找点东西来下酒?”
欧阳忽然微笑道,“嘉殷这句话说的好。不过也不用去找什么下酒的东西,我们干脆来玩游戏佐酒……”
阿敏也笑了,“欧阳也有俏皮的时候,好!可是玩什么呢?总不能再玩刀子。”
脉脉侧头想了想,“我们来学古人好不好?吟诗作对都可以啊。象嘉殷,阿敏还有小白之类的海龟人士,就要费点心思了,背唐诗也行,实在太为难,现代诗也可以,不过要是中国的诗人。”
“好啊好啊!”嘉殷起劲起来,“可以只背一段喔,要不然难度太高了。”
我给了嘉殷一个暴栗,懒洋洋的说,“背不出来要罚酒哟!”
“我知道啦”,嘉殷笑眯眯的说,“席慕容的‘回首’,是我最喜欢的小诗,我好喜欢最后一段噢!”
在风里翻飞,然后纷纷坠落
岁月深埋在土中便成为琥珀
在灰色的黎明前我怅然回顾
亲爱的朋友啊
难道鸟必要自焚才能成为凤凰
难道青春必要愚昧
爱 必得忧伤
嘉殷的声音清新脆亮,用满是憧憬的干净语调念出这样一首怀有淡淡忧伤的诗,在嘈杂的摇滚乐伴奏下有种别样的余韵,大家都露出了温暖的笑意。
我好奇的问,“什么东西在风中翻飞然后纷纷坠落?”
嘉殷想了想回答,“前面一句是‘那渡船头上风里翻飞的裙裳’,唔,对了,是这样的。”
“噢……”我长长的拖了个调子,忽然大笑起来,“哎嘉殷,裙裳在风里翻飞然后纷纷坠落,你是说要裸泳啊!哈哈哈……”
“啊?!”嘉殷听完愣了一下,大家都笑起来,她竖起秀眉跳过来作势要掐,我急忙告饶,最后乖乖喝酒谢罪。
脉脉凝神了片刻,慢慢念出一阙词。
年年社日停针线。
怎忍见,双飞燕?
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
春衫着破谁针线?
点点行行泪痕满。
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脉脉微笑着说,“这是宋朝一位不知名的词人所填,今后我可不是‘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么?”她仰头喝下一口酒。
大家寂然。
我的眼睛微微湿润,却依旧大笑着举起酒瓶对脉脉说,“谁说无人劝酒?我来劝美女多喝一口!即便你去了草原,肯定一水的帅哥给你送花劝酒,人家不知道多愿意管接管送呢!今天就由我来当这护花使者。”我一仰头也灌了一大口。
欧阳在一边已经取出纸笔涂抹了半晌,他抬起头来注视着脉脉轻轻笑了,“阿脉,我也随便填阙词送你,当是赠别。”他停了停,用一种温柔语调缓缓念出。
数度聚散皆黯黯,哪堪想,太凄凉。
十里长亭,寸寸话情殇。
犹闻哀鸿声声催,泪如倾,断离肠。
常忆旧时小庭院,荼蘼架,紫菱塘。
暗香犹在,阶前落满霜。
最叹岁岁春光好,花期短,相思长。
好一个“花期短,相思长”。我细细咀嚼这句话,只觉得荡气回肠,再看脉脉,一脸的感怀笑意竟似痴了。她伸出手去从欧阳面前取过那张涂鸦便笺珍而重之的收了起来。
下面轮到阿敏。
阿敏一本正经的念,“乌龙面若干,瘦肉若干,香菇若干,洋葱半个,葱一根,酒半匙,酱油两匙,盐半匙,糖一匙,胡椒粉少许,洋葱切丝,瘦肉切丝,香菇泡开切丝,葱切段,两匙油翻炒洋葱香菇肉丝,加水及乌龙面和调料,加葱段炒匀出盘。好了。”
一直到听完我们都没反应过来,嘉殷傻乎乎的问,“阿敏你在念什么?不是念诗吗?”
阿敏咧咀笑了,“对啊,这是你刚刚教我的菜谱,不是才吃过的炒乌龙面吗?我觉得好吃,你讲的菜谱也好听,象现代诗一样,所以就念给小白和脉脉听……”
嘉殷才发觉原来阿敏是在耍宝,老大白眼抛过去,大家都笑起来,不依不饶要阿敏罚酒才作罢。
最后该是我。我问大家可不可以讲故事,大家点头认可,于是我就简单讲述了“妖兽都市”的大致情节。讲完了,大家都没有说话,气氛似乎有点悲凉。
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怪我,讲这么悲哀的故事,罚酒半瓶!”一仰头我把剩下的半瓶酒一气灌了下去,脉脉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酒瓶已经晚了一步,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对呢!小白,我们都生活在寂寞的妖兽都市,渴望一点爱和温情!来,我陪你一起喝!”
嘉殷也过来凑趣,我们三个女生嘻闹成一团。
时间过的飞快,还有十来分钟该午夜十二点了。
大家都有了薄薄醉意,酒瓶也差不多都空了,我和嘉殷跑到吧台后面找酒。
现在唱机里在放一张“当铺爵士”,我忽然想起来,转头问嘉殷,“嘉殷,有没有圣诞音乐啊?今天我们还没放圣诞歌曲呢!”
嘉殷愣了一下恍然大悟的说,“哎呀,忘记买了!”
“那怎么办?”我头有点晕,钝钝的看了嘉殷一会儿摇摇头笑着说,“那就算啦!我们不放‘白色圣诞夜’,换成恩雅的‘蓝色加勒比海’好不好?”
“小白你会不会弹琴啊?”嘉殷问我,我点点头,“那等我一下喔!”她站起来匆匆走后门跑了出去,很快喜笑颜开的抱了一架雅马哈的电子琴回来,说是从隔壁寿司店老板那里借来的,老板的女儿在学弹电子琴。
我们带了酒和琴回到长条桌旁,阿敏帮忙从吧台后面的音响接了根线过来,安上麦克风对牢电子琴。
午夜十二点整,唱机一下被掐掉,音乐声突然消失,人声笑语夜忽然安静下来,只有一圈一圈舞池的镭射灯光在闪动,仿佛冷冷的海水逐浪逐浪在荡开。
我轻轻把拟音档拨到钢琴,指端按下,弹了一曲最传统的平安夜歌曲。
人们都静静倾听,有人小声和唱,无论大家是否信仰这个西方宗教,至少这一刻都暗自虔诚的许下了最美的愿望和誓言。
一曲终了,嘉殷示意打工小弟继续奉上啤酒,大家欢呼一声继续狂欢。
有人尖叫起哄,我不想扫兴,就势又弹了几曲。琴声中,小舞池里人影憧憧、舞姿摇曳。
直到嘉殷去到吧台,播了一张巴西“CHA CHA”热舞唱片,我才得暇回到座位,开了一瓶科罗娜,在瓶口塞了一片柠檬,我仰头灌下半瓶,然后满足的叹口气阖眼伏在桌面上随着音乐轻轻摇摆。
脉脉似乎已经醉了,伏在欧阳肩头喃喃低语,偶尔会笑两声,欧阳没有丝毫不耐,悉心照料,还时时喂脉脉喝茶解酒。
嘉殷和阿敏在聊天。嘉殷的神情颇有些惆怅,原来她的父母觉得女儿回国省亲已经一年了,差不多该玩够了,要嘉殷最迟过完农历年就回纽约。
“阿敏,你怎么样?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
我没有回头,阿敏没作声。他今晚格外沉静。
过了一会儿,阿敏才回答,“我考虑一下,到时候再说吧。”
一向快活的嘉殷居然也叹了口气,感慨的说,“我也不能这样玩一辈子啊。这次回去,我会把以前的经济学硕士修完,然后进老爸公司帮忙。”
“嗯?罗大小姐终于长大了懂事了嘛?呵呵……”阿敏愉快的笑起来。
“讨厌!就知道你会笑我!小白,你还好吗?是不是喝太多酒了……”
我回头展开一个笑脸,摇摇头,但嘉殷还是坚持去吧台帮我冲杯浓茶,其实她自己也醉的差不多了,一路走去的背影有些摇晃不稳。
目送嘉殷离去,我转身一抬脸,正好撞上阿敏的目光。我看到,阿敏英挺的眉睫深处有一片滟潋波光正在蔓延。见我看向他,阿敏笑了,那一片波光也悄然掩藏。
那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令我心虚。为了掩饰不安,我抬手又灌了两口酒。
午夜狂欢的时间已经过去,店里的啤酒也全部供完,尽兴的客人们渐渐散去。
几个帮忙的女生已经支取薪水离去,嘉殷吩咐打工小弟简单收拾一下也可以下班了。前门也没落锁,只是挂了“CLOSE”的牌子,幽暗的店堂里只剩下我们五个。
已经凌晨三、四点的样子,脉脉刚才小睡了片刻,似乎有点酒醒,此刻正斜倚在沙发上喝欧阳聊天,两个人看起来面容都很宁静安详。
嘉殷去放了一张“丝绸之路”的唱片,煮了一壶黑咖啡过来,说要大家提提神继续聊天到天亮,“否则以后就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这样聚在一起了”,嘉殷有点忧郁的说。
脉脉豪迈的说,“好啊!今天天亮之前谁都不许走。不过不喝咖啡,还是喝酒吧,天亮了正好回去闷头大睡。”
于是我们又去找出剩下的酒一起拿过来,还特地翻出一组细长的郁金香形香槟杯,随便喝酒喝咖啡喝茶都用它,趣致的很。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嘉殷,“嘉殷,我记得你这里收留过一猫一狗对吧?怎么后来都没有再看见?”
“对喔,小白你居然还记得。其实都还在啦,不过不是这里,是隔壁寿司店,老板的女儿喜欢小动物,正好家里又不愁没东西喂它们,阿敏说这里整天烟味不断象个毒窟一样,还是不要荼毒生灵比较好,所以就干脆送给他们了。”嘉殷趴在桌子上口齿不清的回答,她已经快要睡着了。
“噢。这样啊。”我又灌一口酒,“小动物真可怜,被人送来送去的。不过我更可怜,白送都没人要,嘻嘻……”
阿敏终于忍不住伸手来夺我手中的杯子,他另外倒了杯浓茶递给我,温和而坚持的说,“小白,喝点茶,你醉了。”
我觉得燥热,身形不稳的站起来,除去身上的法兰绒外套,笑眯眯的冲阿敏点点头,握了杯子几个舞步便滑进了店堂中央的小舞池。
头顶的镭射灯已经熄灭,只有附近桌案上残存的蜡烛犹自摇曳着最后一缕残光,小舞池里黑沉沉的仿佛静海深处。
我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