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眼-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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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凌晨的寂静中,老妇人没有动,鹰钩鼻子和紧闭的嘴唇之间有一条狭隘的沟壑,藏着二三十年来的痛苦。一张纵横交错的脸不可救药地显得苍老不堪,如果再涂上血淋淋的色彩,老女人渐行渐远的所有年轻岁月在向林夕阳宣告着一种冰冷的漠视,和林夕阳现在所面临的处境一样,让她寒心。
林夕阳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另一种感觉不可避免地浮上来,她顿觉得自己很可怜,和这个老妇人一样。
她们都是有病的人。
林夕阳上班的中学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坐有轨电车过去要半个小时,从这边的郊区到那边的郊区,林夕阳几乎每天要把城区里各种垃圾散发出来的臭味检阅两遍,较之这些,她觉得从郊区的猪栏和牛栏里飘出来的粪便味反而让人感觉亲切一些。
电车经过三角路时有些颠簸,只有地上粗糙的青石板路还依稀可以看到当年人们坚硬的脚板踏过的痕迹。无数用青砖垒起来的房子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龙卷风卷到了历史的天空。几乎在一夜之间,乌堡镇所有的工厂都倒闭了,马来人在这里投资的排污工程亏了血本,他们看着一天比一天清澈的江水,捶胸顿足。赶紧回国想对策,没过多久,他们就生产出一种高质量的橡胶制品——伊甸园安全套。
毫无疑问,马来人是聪明的,这种安全套在这里很受欢迎,巷子深处的霓虹灯越挂越多,穿着时髦的小姐时不时从阴暗处跑出来,高跟鞋有节奏地敲打着地板,她们细碎的脚步把乌堡镇男人们的心都搅乱了。命运之神无法干预,高跟鞋的力量太强大了,镇上的男人们摆脱不了它的诱惑。
马来人制造橡胶制品的机器像吃了兴奋剂,那些机器都疯狂了。乌堡镇整天整夜笼罩在一片噪音之中。工人们晕倒在机器旁。浮在水面上的安全套被一群饥饿的鱼疯狂地追逐着,有些腆着大肚子托着变异腮帮的鱼奄奄一息,江面上总是浮着一层严重变异的鱼尸,它们的腮帮子都腐烂了,上腭部位长满了毛状白斑。林夕阳每天中午午休时就独自一人在江边散步,她对这些叫不出名字的怪鱼产生了莫大兴趣。林夕阳看着这些变异了的生物,突然产生了很奇怪的想法:水生物学家对这些生物的变种仍然没有进行深入的研究,他们一味地解释说是化学污染所致,实际上这些鱼可能是得了性病。
中午在这里散步安全多了,几乎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如果有意外,那只能是晚上。的确,这里刚刚发生了一起谋杀案,银行行长和他的情妇赤身裸体死在一辆高级轿车里,子弹穿过两个人的脑袋,血流了一地。七个安全套像七个生长在森林里的毒蘑菇,被乌黑的血水冲进了江水里,只有那些擦过体液被揉成一团的卫生纸被人当作垃圾踩来踩去。一个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抑郁患者把它当作白馍馍吃进了肚子。小镇里的人们长吁了一口气,她消除了他们的恐惧,一场到底是情杀还是仇杀的谋杀案从此在人们的记忆中彻底消失了。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娱乐城里妈咪的笑声越来越响亮,像一条皮鞭打在黑夜的脸上。
方明脚下的车轮已经提前驶进了国际欲望的轨道。可以说,他从娘胎里就完成了他的好奇阶段,出生后的四年他完成了他的探索阶段。他现在已经被迫发育成熟了。
大院门口有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这棵有了几百年历史的老树被当地人们当作神树来顶礼膜拜,方明总是热情地帮那些善男信女把红布扎到高高的枝丫上去,镇上的人们迷信,红布扎得越高运气将会更好。小方明不断地服从命令,蹿上蹿下。就这样,小家伙在奶奶烧香拜佛的虔诚中完成了性的探索阶段,怎么也无法想象,方明的那个小家伙和神树的亲密接触会给一个孩子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感受,能让他整个身心裹在那种完全失控的状态之中。这棵老树给他带来了生命的实质快感。林夕阳怎么也想象不到,事情一开始竟是这样。
林夕阳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琢磨一张以鱼为主题的静物,她想画各种各样健康的、生动活泼的鱼来装饰她的卧室,在纯净的蓝色底子上,把她的感情和精神通过色彩和线条表现出来,从最淡雅的蓝色到最绚烂的金黄|色,配上最精致的明黄或最典雅的枣红画框,让它们在阁楼里闪闪发光。她是这样想的,但这件事必须悄悄地进行,而且最终只能通过执拗来实现她的想法。
婆婆的电话又来了,她催她好几遍了,已经显得有些不耐烦。每次她把电话打过去时总是先侧着耳朵倾听一会。她认为,凭着几十年的老经验她可以毫不费力地辨别出对方到底在干什么,她的逻辑推理和判断能力达到了惊人的地步。林夕阳觉得她应该到警察局去,帮警察局专门侦破男女偷情案件,那绝对是她大显身手的差事。她肯定很受社会的欢迎,还可以挣很多钱,并把钱源源不断地输入到家里的银行账户上。可十年来,她只对林夕阳感兴趣,她本着对家庭认真负责的态度,本着对儿子认真负责的态度(也许是她儿子临走时委派给她的任务),她不允许她家里出现任何不安定因素,她要排除一切让她觉得丢脸的事,假如有必要,当然是要儿媳欣然接受的情况下,她应该每天早上按时给儿媳穿上贞操裤,那样的话,她和她儿子就高枕无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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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阳的思路突然被打断了,她痛苦地站起身,准备回家,回到像城堡一样的阁楼里。
林夕阳一上车发现自己正被一泡尿憋得难受,挨到莲花广场时她下了车。广场上有几个民间艺人在唱荆州花鼓戏,旁边站着几个打边鼓、吹唢呐、拉二胡的人,全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随着音乐的起伏摇晃着头,微眯着双眼,样子很投入。中间立着一个甩水袖的女子,她憋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哼唱着,唱腔细腻柔婉,兰花指翘得风情万种。和她对唱的生角正唱着骷髅腔,两人一唱一喝,你来我往,女子悲痛欲绝,只因旁边没有铁扁担帮腔,小女子显然不是骷髅腔的对手。
林夕阳听了半天才发现那个女子唱的是《三官堂》中秦香莲的唱腔,再一看又发现她有些面熟,蹙着眉头想了一会也没有想出一个所以然来。她走进公共厕所,直到把那泡尿屙出来,才蓦地想起她原先是江汉花鼓剧团的仕女班头“白牡丹”。白牡丹曾经名噪一时,在整个江汉平原赫赫有名,没想到在花鼓剧团濒临消亡的时刻却沦落成了一个街头卖艺的小丑。
林夕阳又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她保养得很好,看不出她是一个落魄的民间艺人。她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皮肤晶莹剔透,但事实上已经不止三十岁了。传说她用牛奶洗澡,她把身体浸泡在过滤过的新鲜牛奶里,但在林夕阳看来,她的兰花指却更甚一筹。现在她咿咿呀呀地叫唤着,站在这里杀戮着自己,像这个时代的典型怨妇。看到这场景,林夕阳的心情忽然沉重起来。她觉得生活时时刻刻都在给人制造关卡,这个社会由于竞争激烈,每个人都在找各种机会粉墨登场,你方唱罢我登场。没有谁同情谁,置对方于死地才好呢。恍惚中她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她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谁能说得清呢?远远地她看到一个头只剃了一半的中年男人嘴里叼着一支奇怪的香烟在江边奔跑,他奔跑的样子很难看,像一支绷紧的箭射出去了,一只饥饿的野狼消失在了遥远的地平线上。
巨大的恐惧急遽地抓住了她,有一条蛆虫在她体内蠕动,啃噬,她忽然觉得自己走这条回家去的路毫无意义,她的肉体毫无意义,肉体包裹下的灵魂也遭到了发霉的巷子里抬出来的网状丝袜的嘲讽,她听到了土地裂开的声音,泉水浸淫过草地;她听到了肉体噼噼啪啪被撕裂的巨响。工厂都倒闭了,地面嚓嚓作响,轰鸣的火车紧挨着林夕阳的身体开去,开进了欲望轨道。林夕阳对自己耸在两个肩膀之间的脑袋产生了怀疑,她头痛欲裂。一个乞丐对着一堆垃圾笑着说,事物的命运就是这样,谁为它难过,谁就会伤及自己。
一路上林夕阳的心情异常沮丧,她慌乱地躲避着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的洒水车,裤脚上零星溅满了黑色淤泥。她忍不住骂了一句,终于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阁楼。推开门就看到了一张烂苹果似的脸,老女人的眼睛从门缝里警觉地射过来,她那样的目光,看样子非要把林夕阳身上戳出一个洞不可。她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着她身体上的敏感部位,企图嗅出被男人抚摸过的痕迹。老女人对那股味道很敏感,只要耸一下鼻子,她就知道林夕阳是否红杏出墙。她的鼻子在这个女人隐秘神圣的分水岭来回碾磨,她蹙紧眉头思索着,像一只猎犬在检阅它的俘虏。
林夕阳被眼前这个不断耸动着的鼻子激怒了,她恨不得从厨房里拿来一把菜刀将这个霸气地凸起的鹰钩鼻子削下来扔到大街上去喂野狗,老女人被四周的猎物包围着,想象一下一群疯狗跳起来在半空中掠夺食物的壮观景象吧。店铺里伸出许多惊慌失措的脑袋,他们睁大眼睛看着一个没有鼻子和胸脯的老太太在那里拼命跳跃。为了尽快摆脱疯狗的袭击,她不得不大声地念佛经。
这样一来,林夕阳面前的门被打开了一条缝。林夕阳朝她嗔怪地一笑。这一笑让她看到了婆婆越来越平静的脸上隐藏的一丝失望,她闷闷不乐地朝卧室走去。餐桌上堆着满满一桌子冰冷的人造食品,散发出刺鼻的臭味,几只绿头苍蝇在盘子中央放肆地交尾,似乎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老女人迅速转过身来,餐桌上肆无忌惮的表演激怒了她,她暴跳如雷地冲到神龛前抓起如来佛手中的苍蝇拍猛扑过去,这个倒三角形的苍蝇拍扑空了,几对苍蝇意犹未尽地搂抱着飞进了她的卧室。老太太在阁楼上扑腾了大半夜,看来她不是这几只苍蝇的对手。
林夕阳刚刚迷迷糊糊睡着就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弄醒了。刚刚结束战斗的婆婆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叹息。一堆灰色的衣服散落在地上,像一堆风干了的牛粪。她居然脱光了自己,肚子上的赘肉仍在不断地往外蔓延,像一具在污水里浸泡太久而刚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女尸。拼命压抑的疯狂被写在脸上了。尽管她一直保持着裸睡的习惯,但二十多年来没有人愿意在她的房子里面居住,就连例行的公事也没有。
二十多年前,纺织厂女工的男人神秘失踪了,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镇上的一个单身大龄女知青。仿佛在一夜之间,她的整个世界被一片黑黝黝的森林覆盖了,她被人血淋淋地晾在了风口处,四面埋伏的野兽与艰难的岁月成反比例方向赛跑,被欲望手枪打伤的洞口由于长时间的荒芜而堆积了厚厚的霉菌。纺织厂的女工失业了,她一下子由一个少妇变成了一个唠唠叨叨的老妇人,一座沉闷的死火山坐落在阁楼中。二十几年来她面临黑暗的吞噬而束手无策。
现在她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闭着双眼靠幻想来自我安慰。两只蟑螂在她暗花纹棉布床单上追逐嬉闹,沿着她她划圆圈。最后它们终于找到了适合它们寻欢作乐的温床,老妇人身上唯一光滑一点的小肚腹成了它们新开辟的战场,两个小畜生在那里肆无忌惮地翻滚。它们忘情地一路滑了下去。站在门口的林夕阳骇然地张大了嘴巴,她本来想冲进去将两个小畜生揪出来用脚碾死。但更奇怪的现象发生了,老妇人的身体变成了一条灵巧的花蛇,它上下扭动着,胸前两个旧布袋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越变越大,整整覆盖了大半个床。老妇人躺在那里,像从一个蹩脚的模具里倒出来的石膏人,身体完全变形了。
在乌堡镇上,陈旧的琉璃瓦每天都往下滴着清凉的雨水,巷子深处的青石板上长满了厚厚的青苔,经常有老人扑通一声仰面朝天地倒在硬邦邦的牛粪上。天气预报天天报道说有小雨,梅雨季节的农妇在生命的实践中发展成了一个纺织厂的女工。纺织厂伙同造纸厂和化肥厂将整个护城河都污染了,河底堆积了一层厚厚的黑色淤泥,釉质的河面浮着一层大同小异的橡胶制品,如一群浮在水面上呼吸新鲜空气的黑色鲤鱼。
林夕阳又回到自己的卧室,她坐在化妆镜前,从抽屉里摸出一支口红在嘴唇上胡乱地涂抹,把嘴唇涂抹成了一朵巧克力色的玫瑰绢花,这朵花像一条小船在水面上荡来荡去,最后停留在她身体中央。墙上的凹透镜里照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将她纤瘦的身体照得肥硕不堪,她想起了婆婆那堆让人毛骨悚然的生肉,那堆生肉把她生硬地从生活的夹缝中扯出来,一个光溜溜的身体在一群大声叫嚷的人面前颤抖,她用手遮住了身体的敏感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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