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 上海篇-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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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人再次一起愣住,然后杜大亨震天响的笑声就爆了出来,“这孩子……”他哈哈大笑,“这孩子竟然说,说我没有大他……几岁!”
我一脸惊讶,四下望望,“杜先生,贵庚应该才过而立之年吧?”
这次连坐在我旁边的清客也忍不住了,“杜大亨下个月要摆五十寿酒了!”
“啊!”我仓皇地站起来,匆忙得连身边的茶几上的茶都撞得差点翻了,“学生唐突了唐突了……”
当下有人笑着站起来缓颊,“周大少就是单纯稚气,说话就是那么直,哈哈,哈哈哈……”
大家一起哈哈哈哈起来,我吐吐舌头,嘻嘻一笑望着杜大亨,“那是杜先生长得委实年轻啊!”
“那是,那是!”大家一起点头。
而杜大亨大声笑了半天才缓缓歇停下来,最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嗯,单纯,稚气!好!”他点点头,“后生可畏啊!”
他的笑容,让我有点笑不下去了。
“好吧,多余的话我们也不说了。周老弟既然是自己人,广运行又是南方第一大船行,老哥哥想借你的几条船用用,应该不成问题吧。”
——这老狐狸!我辛辛苦苦打混了半天,他竟然还是给我一刀见血,我暗暗咬了咬牙。
“杜大亨要用广运行的船,那是广运行天大的福气。嗯,这些日子常见报纸上老哥哥做了这样那样的善事!诶哟,不要说老哥哥要用我们广运行的几条船了,就是所有的船,还不是老哥哥一声令下,我让他们全部都开到上海来?只不过,老哥哥你也要给我这个面子,开船运货那天,一定提携小弟,让小弟也在报纸上露露脸才好!”
——老狐狸,谁不知道你是靠卖鸦片发家的?你觊觎我们广运行的运输线只怕不是一天两天了吧,不过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若真敢光明正大地开运,我还真不在乎就送你两条船。
杜大亨摇着扇子的手一顿,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我的东西,不适合见光。”
——他还真敢说!
我慢慢举起茶杯,“这就为难了,小弟家有祖训,一些东西是不能走的。”
“周天赐!”果然立刻有人跳出来了,“你不要不识好歹!”
我喝一口茶水,不如白天的碧螺春嘛,接着悠然地回答:“杜大亨既然叫我过来,想必对我们周家也有一定的了解。我周天赐若是不遵祖训,不守规矩,胡作非为,只怕下一刻就有人把我取而代之了。”玉卿姨,玉卿姨,我不是故意要让你吞这只死猫的,只不过现在救我自己要紧啊,你在广州可不要怪我!
“周老弟……”杜大亨笑笑,慢悠悠地说,“你姨娘的确厉害,称得上女中豪杰,不过你也不用妄自菲薄,自贬身价。哈!若你真的一味遵照祖训,老弟啊,你广济会那些慈善捐助,这两年福建沿海海啸,番禺顺德蝗灾的流民安置,哦,还有广粤抗日自助联的会费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僵住,这老狐狸,查事情也查得太详细了吧。
杜大亨明显是看见了我浑身一僵的动作,身体悠然往后靠在交椅椅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扇子,“你我都是商人,当然知道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是不能卖的,只要有个合理的价钱!”他笑笑,“开价多少,你不妨直言。”
感觉到身后犹如芒刺在背的杀气,我心里一凉,只怕这次是真的要交待在这里了!正打算不顾一切地拒绝杜大亨,却又看见他温和地笑了笑。
“年轻人,做事不要冲动!”他摇着扇子,“我这次要广运行帮忙运的,是一千套防毒面具!你若不信,可以一路盯着装货。只是,这些东西却不能给军方查到,否则你我只怕都有麻烦。”
——他这是什么意思?我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是要给……”
“嘘!”杜大亨装模作样地竖起食指放在嘴边,还展露一个貌似慈祥的微笑,“老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要抗日,我们都知道。”
“……”我突然发现自己傻兮兮地说不出话来了。
杜大亨伸手打了个响指,立刻有人送上来一本支票簿跟一支钢笔,我眼睁睁看着他“刷刷刷”写下一连串的零,又签上大名然后递给我,“这是我给抗日联的会费,算我们青帮一份,也替我向洪门兄弟致个意。打鬼子是整个中国的事情,别瞧不起我们青帮!”
我拿着支票,简直哭笑不得。听他说得如此大仁大义,一派抗日英雄气概,但只怕在他心里,还是盯着广运行打算抗日赚钱两不误,不!赚钱应该在抗日的前面才对,可是无论如何,他至少还有这份心,就足以让我不得不让出广运行的一部分利益了。
看看支票,活!十万?他要是不从我这里赚回二十万,我把头给他!
叹口气弹弹支票,我脸上还是要挤出感动的酒窝,“杜先生不愧是杜先生,学生受教了。”
“那么……”杜大亨看着我,等待我的具体答复。
“规矩虽然是规矩,但不是不能改的。”我笑着说,“明日我就发电报,让广运行空着的船都过来上海,为杜先生运货!”
***
从杜公馆出来,天色已经蒙蒙亮了。我打了个呵欠,却顾不得回会馆补眠,吩咐福仔替我安排车子去租界的礼拜堂。
再见那个蛊惑仔神甫的时候,我差点认不出他来,“约,约瑟神父?”
不知道为什么正忙得满头火的神父回头,“干吗干吗?忙着呢!……诶,还戳?我说你啊,怎么着吧你!没见过我这么牛,这么帅,这么有老爷们儿气概的神父吗?”
我看着他一双眼睛布满血丝,才一天功夫就满脸胡渣的样子,不由自主苦笑了一下,“你,你不会从昨天开始一直到现在就没有休息过吧?”我在车上还睡了一小会儿呢。
“休息?”约瑟神父哇哇大叫,“你看这事,能有一点消停的时候吗?哦,对了,你哪位啊?”
汗!
我再度亮出我人见人爱的酒窝,“我是周天赐,昨天跟你见过面的。”
“哦,对!想起来了。”约瑟神父点点头,突然一伸手,“喂!你抱扎个什么呢?还没有消毒!”一回头又叫,“你干什么吃的,那是红药水!不是墨水……”
好半晌才重新把注意力转回我身上,“周那个什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现在我忙着,告解明儿请早哈!”
“我是来替你解决问题的。”我连忙说,“昨天我就注意到了,很多人都在往教堂慈善会这写地方挤,但你们不可能容纳下那么多人的。”我看见他终于认真听我说了,连忙把自己的名片拿出来,“我是南方第一船行广运行的东家,我想我可以提供船,让一部分人离开上海,转到相对安全的内地去。”
约瑟神父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伸出双手紧紧抱住我,“OhmyGod!周兄弟,你一定是上帝送来的天使,不!你比天使还要可爱,我等了你好多年了……赞美主!”
“诶,诶,喂!”我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大叫,“你再亲我,我就去追随……撒旦了……啊啊……救命!”
*****
终于可以去到广州会馆,冲凉、睡觉!打算在梦里等到那个叫做鲍望春的家伙来抓我,或者被我抓住——就算猛地被人叫醒说:赐官,那个什么处的人来抓你了,快起来!我也会甘之如饴。感觉似乎有点自虐的样子。
不过一个晚上来回奔波,真的是头枕到枕头上就睡死过去。梦里遍地黄沙,奇奇怪怪的嶙峋峭壁,就是没有我想看见的人出现,反而有一种沉沉的死寂压在我的心上,怎么也挥之不去。后来一直到下午两点醒过来才发现是我自己的手压在胸口,紧紧捂住了心脏的地方,难怪心头负重累累的感觉。
嗯,负心?
在那开满了火红的木棉花的广州,一定有个人会这样怨我,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她不会知道!
打铃,起身,又冲凉。出来的时候,福仔已经把早餐(?)还有今天的报纸放在了桌子上。
我给袖口系上纽扣,对着镜子梳了梳头一边问:“码头那里没有什么事情吧?”
福仔笑嘻嘻的,“没事,一早青帮就派了一位大阿哥在码头坐镇,连洋人见了都要绕着走。”
怎么听起来好像有恶狗挡道?
喝了小半碗及第粥,嫌里面的猪肝不够新鲜,又吃了一根油条,两个烧麦,还是想念广州的味道,这里像欠缺了一点关键似的,怎么都搔不到痒处。
叫福仔给我烧了一壶咖啡,慢慢喝着的时候心里就开始盘算,是直接杀到那个什么什么文物管理处去呢,还是回码头守株待兔?
不免又想到某人笑起来完全不设防的样子,他的嘴里还有一颗如果不是大笑几乎根本看不见的尖尖小虎牙,昨天亲吻他的时候,几乎就刺痛了我的舌头……
真的给他有点想念诶!所以决定直接杀过去找他算了。
但福仔突然敲门进来,“赐少,码头来电话了,说有一个叫做文物管理处的军方单位派人来搜我们的船……”
我几乎跳了起来,“快走,快走!”
小鲍小鲍,早知道,我不睡觉了也要在码头上等你!原来你跟我一样心急。(|||)
……
谁知道一路杀到码头,却没有看见预料中的混乱局面,只有小猫两三只在那里晃来晃去。
“怎么回事?”我伸手抓住一个伙计,“不是说有人来抓人吗?”
“啊,赐少!”伙计一点不在意地回答,“青帮陆阿哥跟他们回去了,说什么事都由他们来顶,叫你不用操心。”
我挑挑眉毛,这还是不是我的船行了?不操心?
“没事的没事的,”偏偏这个不开眼的伙计还高高兴兴地继续,“上海滩上谁敢得罪青帮的人,又不是不想活了……”
“那你现在在干吗?”我冷冷地看着他,“看完好戏就不用做事啦?”
“啊,赐少!”那伙计被我吼得一愣一愣,半晌反应过来,“哎哟,我很忙我很忙我很忙……”一边说一边跑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群混蛋!等我过来让我被他抓走不行啊?干吗非要拦在我的前面,可恶!枉费我还换了一套西装。
重新坐回车上,我一挥手,“去那个什么文物管理处!”
福仔稍微呆了片刻,“赐少,那个文物管理处,其实,其实是中华复兴社特务处下面的……”他支吾了半晌,看我一连迷惘的样子只好直接说,“就是说他们其实都是军方的特务部门。”
“特务?”喃喃地低语一声,感觉真不好,“生叔怎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送来的情报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注解,难道非要我上门去找人了,他们才肯说实话?什么时候广运行的下属都学会欺瞒我了?
“生叔不是故意要隐瞒的,”福仔从后望镜里看见我不豫的脸色连忙解释,“只不过,赐少,不都是你说的吗?我们都是规规矩矩的良民,正正经经的生意人……这种军方啊,特务啊,我们能多远就躲多元,所以生叔宁可让他们予取予求也懒得去跟他们纠缠。啊,对了,不是说青帮杜先生已经帮我们广运行把这边的事情扛下来了吗?我们……”
“你现在很会说话嘛!”我轻吁口气,“要不要下次我调你出去谈生意?”
“咦,赐少?”
“不过就算下次你可以出位当大佬,现在还是请你开车带我去那个什么文物管理处,得唔得?”
“……”福仔不说话了。
他一定觉得我有些反常,不,应该是有些神经错乱的样子,其实——我也的确是这样。
那个笑起来傻兮兮的,头发矬得跟福建流民似的家伙,他是特务?
这世界……真他妈的叉烧包啊!
****
车子一路开开停停,到达极司非尔路76号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差一刻五点。夏天的夜来得晚,只是这时候看起来有些昏暗,空气也极其闷热,福仔说这是要下雨的预兆。
停车下来,我闭上眼睛,接触到皮肤的空气有些熟悉,像广州那种一捏都能捏出水来的感觉,可惜睁开眼睛看见的不是火烧火燎一样的棵棵木棉,而是几乎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
——这里,真的不像我的国家!
猛然想起某个小孩说的,“这里是我的国家。”很负气的样子,心里却突然有些酸。小鲍小鲍,这就是我跟你的距离吗?
深深吸了一口很像广州的空气,我向着面前那座戒备森严的大楼走过去。
当然,很快就有人拦住了我,“这位先生,这里是军方重地,请出示证件!”彬彬有礼的样子配合身上笔挺的军服,看起来让人感觉挺可靠的。
我笑了笑,“我是来找你们文物管理处的处长鲍望春的。”
“对不起,这里不接受探访。”
我微愕,“但是……”
“周先生!”一个声音从后面叫住了我。
我回头,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家伙,瘦瘦的个子,看起来很精明,嗯,还有一股浓浓的江湖气息,心里微微有些明白了。
“我是陆彦明。”他微笑着向我做了个青帮的手势,意识我跟他走到一边。
“周先生果然义气!”陆彦明笑着说道,“不过既然青帮把这件事揽过来了,周先生就不用担心了。”他说,“周先生完全不用因为担心我而专门跑这一趟。”
听得我有些脸红,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