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帜雪-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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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电光当空裂开,像是把阴暗的天空直接劈成了两半,鹅毛大雪挟裹着狂风笔直地坠落大地,这种竭力将生命消融、纵情肆意的姿态,令我有一种感同身受的苦。
雪一直没有停,天色昏沉,让人沉重地压抑着莫名的绝望。
面前一团团的纸,我将它们扔往纸篓,中,不中,不中,中,机械性地重复。
几点了,几个小时了?感觉像过了万年,时间这样的漫长,比我生平的任何一个时刻,甚至是所有的岁月加起来都还要漫长。
电话石破天惊,一声接一声地响起。
柏铭涛的声音很冷厉,铁的质感,“我在你楼下,下来。”
我从楼梯走下去,走一步一盏灯亮了,随后在我的身后熄灭,我的身影忽有忽无,忽前忽后,每一步都像是错落的人生。
北风浩荡,他的一袭衣袂在风中飘然飞扬。他凝视的神情,让我觉得陌生,他的眼神冷冽肃穆,全身散布出一种凛然的威仪,空气像凝固了一般。
我走到他的面前,他唇角睫毛也不曾用有纹丝悸动,这样的冷淡,强势,令人莫名的畏惧。一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柏铭涛。一个让我真正认识到,属于另一个地方的,一个我根本无法想像的柏铭涛。
“柏台。”我出声,才发觉喉咙似攒进了万把钢针。
他仿佛没有听到,依旧默然而立,他的眼神异常淡漠,如同这场寒雪,他终于凝然而对。“上车。”他的声音如同刀锋划出的一条银线。
我退后了两步,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要我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噩梦就会被驱散,对面的这个人,还是那个以他特有的方式来呵护纵容我的人。一阵阵酸楚和苦涩从胸口升到眼睛,我已经看不清前行的方向。
车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疾驶,车子两边飞速掠过浓浓的夜色。
车停在一座高楼的前面,我跟着他下车,凛冽的寒风呼啸,雪地上留下一串串脚印,浸进雪里的脚,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
“这里是平安小区,766万平米,数万人的家园,即将在这里居住的人,是倾其了所有外加政策支持才买下了这么一套房子,这是他们一生的梦!平安小区水源污染,地产公司已经做出了整改的措施,再有两个月管道便能驳接完毕,而你签字的那篇报道,足以让这一切化为乌有,平安小区将变成一座死城,西江这块地上的所有房开都将停工!”
他站在高楼下负手而立,愤怒从他的眼底氲染开来。
“这不仅仅是一个工程,一个地产商的损失,它会引起骚乱,会造成地产界的动荡,万磊地产、黄埔实业、建龙集团等等的股份将会全线下挫三至四成,它将引发F市经济的震动,F市的民众会成为最大的受害者!政府要花多久来安抚民心,西江这块地,要策划多少的危急公关才能获得大众的再次认同,那些被报道所操纵再也无家可住的人,谁再来给他们一个家?作为媒体,除了告知真相,关注收视率之外,另外一个使命,就是要去正确引导公众,在做每一个报道的时候要比民众想得更高、更远!”
一记一记的鞭子拷打着我的灵魂,不见血,却痛入骨。
“你可以给我答案,”他正视我,嘴角的线条像是落在刀锋上的轻霜,“为什么要播出这则报道?”
再多的解释亦是苍白,然而,我欠他一个答案,我欠他的又何止一个答案……
“我和高氏地产的高敏有着一笔不可解决的恩怨,我一定要讨回来,欠人债的和被人你的都该有个了结,这个时间已经拖得太久!”
柏铭涛一震,一向淡定的他神色一变再变,身姿恍若与这沉寂的夜色融为了一体,他的目光寸寸收回,在暗影中闭上双目。
“樊玲,要怎样才能使你有安全感,令你在业界凛凛威风,甚至只要是能让你开心快乐的事情,我都会勉力去做。但是新闻不可以成为被利用的工具,它不是任何人了却私怨的祭台,樊玲,你逾越了一个传媒工作者最起码的底线。你深知这则报道发布的后果,很多人会因此而无家可归,股票狂跌,又会让很多人负债甚至因此而跳楼!什么样的仇恨值得你背负这样大的代价,那是一条条的人命,他们背后有家庭,有父母,有妻儿,有爱他和他有的人!”
柏铭涛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敲进我的灵魂。
“樊玲,失去了自己的灵魂,就算得到全世界你也不会快乐!”他转身,一步一步地走上了车。
我们被定在了两个永不交集的点上
我靠在家门口,钥匙在手心,开门做什么呢,我费力地思考,没有灯光,没有声音,没有等待的人,一间充满黑暗的屋子。
门打开了,我摸进黑暗里,双脚再也无法支撑,我颓然倒在地上,整个人陷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在时间的沙石中,我本身都成为了黑暗。
阴冷潮湿的地上,有种浸骨的凉意,我缩起身子,抱住膝,把自己紧紧地收缩成一团。冷,越来越冷,从指间到发梢,从热血到良心,一切都结成了冰,一块巨大的坚冰。冻尽了我们的浮沉错落,凝结了我们的荣辱曲折,什么是善良和良知,它们将我撕开成两半,痛彻心扉!
一地的碎片,落落的昏茫,在这个只剩下自己的天地间,我可曾躲得过自己的拷问?逾越的仅是一个传媒者的底线吗?我还逾越了一个人最起码的良知!
忍不住哭泣,由微微啜泣,到放声嚎哭,继而默默垂泪至天明。
我拎着行李走出家门。
大片大片的灯光下,黯淡的夜幕和晨曦在交接中闪耀,风声徘徊,心念空茫,大门的尽头站着他幽静的身影。
雪花中寂寞的路灯下,他的眼睛下方染上了淡淡的暗青色,他凝视着我,我默默地与他对视,恍惚间时光漫长。
“樊玲。”他缓缓地叫我的名字。
我的眼眶一热,伸手抹去,满把的濡湿,有雪花亦有泪水。
他接过我的行李,我伸出的那双手,苍白得发青,手背上有重重啃咬过的齿痕。他对着它怔怔出神,我缩回了手,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脸上别是一番难以言表的神色。
“樊玲,其实你并没有真的打算播出那则报道,对吗?”
灯光一时俱远。
“要不然你不会多此一举地让马龙拿给我签字。”
“我叫他用黄秘书对你施压。”
“如果是施压,你会让黄秘书亲自来电,你借黄秘书之名提醒我应慎重地审查那盘带子。”
我将头埋入了肘弯,“我要做,我想做,我真正地动了这个心思。”
双肩传来温热遒劲的力道,“可你总归没有做。”柏铭涛唇边泛起一丝笑影,微弱而憔悴,“你总归没有做。”他说。
车里的温暖令我不再颤抖,“我要回家。”我听见自己平静焉了的声音。
柏铭涛眼中的光芒微微闪烁,有一点幽深,又仿佛有一点黯淡,“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心蓦地一紧,人生中有很多种遇见,有的人令人见之忘谷,有的人令人心心念念,有的人在遇见之后,你会发现他的光华和珍贵,他令你的人生少有错失,和他在一起你满袖阳光,遇见他是三生有幸,却原来也只能是三生有幸。
我聆听着落雪的声音,“在我真正回来的时候,我会回来。”
柏铭涛沉静的目光投了过来,他柔和的神色中透出一种无法动摇的坚毅。
“樊玲。”
他语气低沉,千语将诉。
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一个陌生的完全不熟悉的号码,我按断,它又迅速地响了起来,在安静的车内,格外的惊心。
“喂,请问你找哪位?”
“樊姐,我是丁哥的司机小李……”一字一句缓慢的声音,“丁哥从工地的架子上摔了下来……”
手机落地,极轻极轻的声音。
台阶一级级地延伸上去,仿佛没有尽头。地似在恍恍惚惚地移动,每走一步都宛如踩在凄厉的刀锋上,那么疼,一只手支住了我的后背,忽觉得背上湿凉,身上的衣服早被冷汗浸透。
“樊姐。”一个人影站在我的面前,他的声音里只剩下含混颤抖的鼻音,“丁哥正在里面抢救,他……全是血,怕是不行了。”
利刃穿透胸膛,眼前浮现出一层血雾,瞳孔急剧扩张着,身体正在崩离,意识……
一个人从红雾中走了过来,在我的瞳孔里硬拉出一道白痕,一种从头冷冽到脚的悚然。
“你是丁立伟的家属吗?他的大脑在坠落的时候受伤太严重,已经无法抢救了……”
碎裂的声音沿着大脑进射,发出噼啪不绝的声响,如同巨大的玻璃轰然倒下,原来血肉之痛,可以发出这样巨大的声响。
是谁在哭呢,怎么可能听得清那灵魂的嚎啕。
我伸手去抓,如今还可以握住谁的手,一生中堪留不住的光亮,那些承诺过却一次次背弃了的手。
这般滚烫炽热,这般灼血透泪,烧尽所有生机。
我爱的男人是如此的残忍决绝。
眼前一张张开合的嘴,好像有谁在大叫,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清,除了无休止的痛楚,居然还会痛,居然还能感觉到痛。
一层白布,一寸一寸地遮住了他。
我又跌回了那个梦里,那个清晰,绵长,会把一切都毁灭了的梦里。
喉咙里有什么流了出来,两道坚硬无情的钢箍紧紧勒住了我。
放开我,我要看他,我要看他……
一声声呐喊在胸膛里炸开,它们在喉间冻结,无声无息。
又有人扑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为什么抓我,为什么要挡我,我要和他在一起,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
我狠狠地咬住抓我的手,我踢他,踹他,眼前一片火海,和着血与火。
我的手终于抓住了它,掀开。
“樊玲!”耳边突然听到了一声巨喊,像是突然打开了一扇门,无数激越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立定在地,停止了一切动作。
目光长久滞留在他的脸上,宛如多年前的第一次相见,傻傻地看着我的那个痴心男子。
无边的黑暗无边的寂静,如浪涛翻滚,一波一波袭涌而来。
记忆的碎片……一片片还原的剪影。
我终于低下了头,我用指腹轻轻抹净他血液粘稠的脸,我生怕弄疼了他,抚过的手指用力很浅,手指却紧张得泛白。
他坚毅的眉毛耿直有力的鼻子说话时常伴着爽朗的笑音,他笑起来,眼睛里会先有笑意。碎裂的感觉蔓延到手指,我朝思暮想的这张脸,我深爱的男子……
你对我说不要我吃苦……
你对我说你的肩膀会为我遮风挡雨……
你买的烧鹅呢,你承诺的奥运之约呢……
你在我们共同打拼的办公室里许下的诺言,我守到至今……
我背负着无人回应的感情,耗尽心力,我守着诺言不忘,我一直在等你……
而你……就给了我这样一个结局……
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你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地抛弃我……丁立伟……
“你欠我的你拿什么来还……”我看着他血液浸湿的黑发,我紧紧抓住他的领子,“你答应我的统统都没有实现,你欠我的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下辈子你都还不清!丁立伟……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破碎的嘶喊滚落尘埃,腰间被人一把揽起,我紧紧抓住他,我不肯离去,我死死地盯着他合拢的双眼,“丁立伟你欠我的幸福你拿什么来还我!”
世间一切忽然静止,三界寂灭。
2004年1月25日10:45分,一建工程总裁丁立伟在F市协和医院因工伤不治,终年26岁。
我在看一出盛大的歌剧,无数的角色在幕前跑来跑去,我站在台上,短短一曲,他们全都消失了,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在一片漆黑中我看不到任何一个人。我用力地呼吸着,只觉得呼吸困难,极度缺氧,好难受,我在喊叫,我叫得声嘶力竭,声音却像陷进无边无际的黑洞里。
我倒在地上,蜷缩得像一个婴儿,我像是丢失了什么,又像是被人夺去了什么,我的心脏,我的脑子,我的五脏六腑都好像有烙铁在烧……我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我的喉咙快冒烟了,我在一半酷暑一半严寒的冷热煎熬之中,反复的温度让我盲目地抓挠,有人掰开我的手指,牢牢地握住,我的眼睛烫得睁不开,我难受得翻来覆去,脚在冰冷里痉挛,噩梦反复纠缠着,我蜷起来,直打哆嗦,身子被一个温暖而宽厚的怀抱拥住。我不停地说着胡话。
梦里面那个人碎成一片片,怎么拼也拼不起来,我对着一地的残骸,眼泪不停地外涌,喉咙里都是苦涩的味道,像是一口口的海水从我的口耳鼻灌下来,他坐在了我的床边,静静地看着我,我清晰地看到了他对我微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凄凉而明亮,像一道散逝的光。
大恸,竟不觉得痛,只觉得悲凉,冰天雪地中我声嘶力竭地喊叫,喉咙里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太空了,无助地悲鸣,就在这时,手掌上传来暖暖的体温,仿佛流进我的指尖,然后沿着手臂一路向上,直直钻进心里,我攥紧他,指甲深深嵌入他的手背……
这一刻,在这混沌的黑暗里,这只手是唯一汇集的光亮。
我回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