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天音--女皇神慧(下)-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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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庙处于文德,武定两桥中间。临水秦淮,风月柳花,吴姬压酒。端午节,路上摩肩接踵。绿草葱倩,与静之的青衫相映成趣。更衬出他的闲雅。我不禁说:“静之,你这样人,不必限于经纶事务,也是上天待你不薄。”
他也不回答,望着天际,渐渐又露出了醉人的笑涡,答非所问:“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政治,我只觉得假。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杀伐夺取,到了最后,还不是空?”
我说:“哎,如我辈,真是身不由己。”
他似乎要安慰我,面带微笑指着商贩们对我说:“所以,就偷得半日,就闲半日吧。”我一路看去,有个农妇叫卖香囊,上头绣得老虎可爱极了,虽然不是宫里的金丝银线,可一见就叫人欢喜。
我对静之说:“我想给我儿买一个。”
静之打趣我:“又没有带钱?”
我得意的取出一个荷包,说:“猜错了,这回我带了。”
他接过去一看,笑得合不拢嘴:“我说,你真是的。带钱,非带印着‘万岁通天’字样的紫金锭。你是不是想把那个大姐吓昏过去?”
我这才想起来,好像真是皇帝御库仅有的。我用扇子一敲帽沿。静之却不再笑我,掏出铜钱来给我买了两个。他温和的看着我说:“你这样的,不知道民间规矩。所以,凡事都是摸索。我有时候想,为什么我这么一个穷人,会碰上你这么个天下最富的借债人?”
我白他一眼:“钱财,身外之物。有的人,总是记挂着这些,小气。”
他听了就乐。梨涡老浮现在丰沛神俊的脸上,棕黑色的眼睛也变得更加柔和。
我们一进湖南会馆,就有带着湘州口音的胖子招呼:“赵先生,你来迟了。这位是……?”
赵静之说:“他姓余,我的朋友。”我一想,余御同音。
那个胖子十分热情:“余公子,久仰久仰。少年英俊,气度不凡啊。来的都是客,请进来坐。”
我跟静之上了楼,问他:“他不认得我。怎么说久仰久仰?”
静之一笑:“这世俗的人,都是这口气,表示尊敬你。”他滑稽的翻了翻眼皮:“你见过不倒翁吗?我每次见到它,就想到你。”
我不解:“为什么?”
他答道:“因为你对市井之事,是个‘不停问’。”
入座以后,一干青年正在讨论湘州革新的事情。我们在不起眼的角落,听着。
一个瘦长青年说:“今年,新湘州刺史倒是客气,不但没有收湘西灾区的税,还雇用民夫,修建了浏阳的水坝。”
另一个八字眉的青年笑道:“刺史是新官上任,过了几年,大多数革新的办法还不是作废?”
瘦长青年反驳说:“如果没有革新。你我这些庶族地主能够来到建康会试?”
八字眉的人喝了口茶,摇头晃脑地说:“只是考试,也没说任用。如今太尉大人就是皇族子弟,你难道想爬到太尉公和圣上的亲戚头上去?”
一个清秀少年问那个瘦长青年:“欧阳兄,你那天到太尉大人府上投书,到底怎么样?”
姓作欧阳的人叹道:“太尉大人日理万机,入宫议事去了。可这太尉的门子倒是比县太爷的看门人还客气。收了我代各位兄台拟定的条陈。只是,如今过了半月,也并无消息。”
众人皆是叹息。我瞥了一眼静之,他好像听得不算专注,还不时往嘴里丢花生米。我虽女扮男装,却不方便开口。因为,假扮男人,还敢说话,不露馅的,只在故事中才有。
大家说了一回,便也和着远处的音乐,开始吟咏诗歌助兴。那个姓欧阳的年轻人高亢有力的吟道:“花开花谢,都来几许?且高歌休诉。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
静之以指头打着节拍。正在此时,楼梯上响起了咯咯的木屐声音。却看见几十个人走了上来。为首的黑衣青年,风姿特秀,俊美绝伦。有人立刻下拜:“太尉大人!”
静之淡淡笑着对我说:“这么巧?”
华鉴容摆手微笑:“各位不必拘礼。我对于这些事情,兴致也不浅。”说罢,靠在一张椅子上,和蔼可亲的说:“谁是欧阳昌图?”
欧阳昌图要下拜。华鉴容示意左右阻挡,说:“不用了。我脱了官服,和你都是圣上的子民。你们湖南出的建议有实效。我会上奏圣上。今天我带了我府中二十个人来,与各位才俊会面。”
接下去的一个时辰,华鉴容参与吟咏戏笑,满座人都很自在愉快。清秀少年坐到我的身边,对我说:“到底是太尉,虽然这样子随便,气派和高雅犹存,让人见了,还是以为是宰相度量。”口吻居然充满仰慕尊崇。
我有点不高兴:我脱了龙袍,就没有人以为我像个皇帝?赵静之研究着我的神色,忍俊不禁。华鉴容说话的时候,只是掠过这边角落,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我。
却听欧阳昌图说:“太尉大人,小人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请大人会我们的乡谊会题写条幅。”
华鉴容桃花眼一眯,说:“有何不可?不过,我要找人磨墨才行。”他一说,就有一个红衣少女跑上楼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玉箱子。那少女十八九岁,看上去神态却童稚可爱。红罗衣配着吹谈弹得破的肌肤,可人而秀美。就是我见过的小鸥。
她娇笑说:“大人,预备好了。”
她把玉箱中的文房四宝取出,细心的给华鉴容磨起墨来。不一会儿,黄山松烟的墨香满室。华鉴容不慌不忙的看着大家,一直等到小鸥抬头说:“大人,行了。”才起身握笔。小鸥旁若无人,也不给华鉴容用个镇纸,自己用手臂压住宣纸。众人都集中着看华鉴容所题何字。只有她,美滋滋的朝着华鉴容的侧脸瞧个没完。
我看不下去,拉着赵静之就下楼。到了外面,赵静之说:“太尉真乃丘壑独存。”
我不说话,静之又说:“刚才你和我下楼的时候,我倒看了上句的题字。”
“什么?”我没有好气的问。
静之徐徐说道:“穷,则独善其身。”
“达,则兼济天下。”华鉴容独自一个站着我背后补充。
“赵先生,你们打算去哪里?”他问。
赵静之谦和地说:“想去秦淮河边走走。”
华鉴容嘴角一勾:“十里秦淮,浆声灯影,只是红袖招客,倒怕少些雅趣。”
赵静之仅付之一笑,毫不反驳。
我却说:“太尉公说这话,可笑。都是女子,红袖招客与红袖添墨,有什么区别?大人自己心里有俗,才会觉得他人俗。”
华鉴容在大庭广众的闹市,居然握起我的手,说:“好啦,我最俗。但是,邀你泛舟莫愁湖,也不是太俗了吧。赵先生,你也去吧。”
赵静之退了一步,婉言说:“谢谢。只是,我是北方人,不惯乘舟,唯恐头晕。今天容我告退,留着肚子去吃几个金陵肉粽吧。”
华鉴容也不挽留,说:“也好,也好。”
望着赵静之的背影,他朗声说:“这个人,十分有趣。”
我抢白他:“你才发现吗?你对远薰,视若无人。对静之,倒刮目相看。”
华鉴容回答:“他不同。周远薰……,恐怕是心比天高了。”
月上柳梢头,华鉴容拉着我,就往莫愁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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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风清月白,莫愁湖的逶迤绿水,恰似一片琼田。画船悠悠,笙歌处处随。
我刚才被夫子庙的游人挤得够呛。华鉴容给我打扇,一边拿出手巾给我擦汗。我要回避,他却仍然拉住我的手,小心翼翼的抹过了我的脸庞。
“你倒从来不爱花啊粉啊的……”他笑了笑,带我上了停在湖心亭边上的一只小舟。
我静坐船上,诧异的问:“船家呢?”
华鉴容却挽起袖子,笑眯眯的说:“我就是。”说着,摇起桨来。
轻舟划水,远处传来女子的吟唱:“河东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莫愁,是我朝女子常用的名字。只是,身为女人,终究是要嫁人生子。万种烦恼,皆由此生。譬如我,嫁了览那样的郎君,育有竹珈那样的娇儿,又怎可“莫愁”?我思索着,心下莫名酸楚。只觉得欲为世间女子落一捧泪。
夜色撩人,萤火闪烁于半开的菡萏之间。华鉴容停下来,坐到我的对面。他忽然说:“不要舟子,是因为我和你同舟,绝对容不下第三个人。”
我看他的黑眼睛明亮如火,倒说不出话来了。
他从舱内取出了一个酒壶,一盘粽子。玉壶莹洁,粽子小巧,分外可爱。他给我们俩一人斟了小半杯,说道:“这是雄黄酒,喝了驱邪的。”
我笑了:“你总不见得就想和我对月饮酒吧 。”
他低下头,光艳的脸上带着狐狸一样狡猾而惑人的笑:“我倒想这样。人在舟中便是仙。可惜……你愿意吗?”
我温柔一笑:“为什么不?只是,好比吃甘蔗先吃尾巴。我喜欢渐入佳境。你先谈那些烦人的事,把雅趣放到后面吧。”
他大概没有料到我会如此回答,白皙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潮。
我问到:“湖南考生的条陈说了什么?”
他正色说:“他们的意思很明白,若要久长,徐而图之。苛政猛于虎。虽治贪官,但法度不可过苛。”
我叹息说:“我们的革新,的确性急了些。一时间很多法令,都无法贯穿。官员中分为三种人,第一种利用职务,适当取些外快补充官饷,维持自己阶层的生活。其行为和儒家道德情趣也并不相悖。第二种搜刮自肥,穷凶极恶,第三种自负清高,一介不苟取他人。第一种人,是最大多数的。如果这些人也成为改革的矛头,帝国的根基都会动摇。第二种人,声名狼藉,我们这几个月已经捕杀大半,所存的不过是漏网之徒。第三种人,虽是清官。但也并不可提倡。所以,对国内文官的改革,目前还是应该转为树立科举的威信。士族子弟,崇尚清显,那么就让他们做那些去做秘书郎之类的清官好了。浊官事杂,为大部分士族所不齿,实则掌握钱粮实务。我们就可将出身低微的人们放到这些位置上去。如此五年,就有了一个规模。到那时,你我就轻松多了。”
华鉴容点头说:“国家安定,不该计较对一人一事的公允。为了多数人的利益,牺牲小部分人,是理所当然的。你要是可以宽心,我也就高枕无忧。”
我又说:“关于考绩,目前的制度恐怕还是顾不周全。”
华鉴容回答:“全国有七百多个县,目前的监察院,只可能在大节目上斟酌一二。即使能够考察的具体,那么按照革新的人伦标准,斥退大部分官员,反而会使人寒心。所以,你就装些糊涂也好。”
他望着岸边的芳草长堤,忽然显得很疲惫。几条小船从我们的近旁划过,笑声管弦声不断。我也知道他劳神,但没有我们的辛苦,俗世的男女怎么可以享受闲情逸致?我唤他:“你还记得我们俩小时候跟着父皇母后泛舟太液池么?”
他笑靥灿烂:“当然记得。他们在船头赋诗,你靠在我的膝头,让我剥莲子给你吃。 ”
“对啊。”我忍不住笑了:“但是,你不肯让我多吃。因为,莲子性寒。怕我吃坏了肚子。”
他说:“但你一耍脾气,我就没撤。只好让你吃个够,结果你腹泻了。”
我摇头不语。难为他记得如此清楚。我笑盈盈的拿起酒杯:“这一杯敬你,太尉大人。你辛苦了。”
他一干而尽。接着就望着我发呆,好像脑海中充斥着久远的回忆。
碧山晚云下,鸥鹭闲眠。他分外沉默。终于,我开口:“我们,该回去了。”
他还是不说话,到了船头,摇起桨来,才打趣说:“同舟共济。我一个人在出力呢。”
“你瞎说,我一直在你身边,我说过的。”我凑近他,和他一同坐在船头。黑与白的衣衫混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