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记-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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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立刻松懈了,懒洋洋地,教室里回旋着我们悠长的吐气声,蜂蜜般的空气开始稀薄并因为稀薄而流动。倒霉的冠军是“老婆”。他的头发里非常迅速地鼓起了一个核桃大的肿块,细细的血丝渗出来,即使看不到我们也知道。
“老婆”从板凳上蹦起来,捂着头上的肿块哭起来。
“你还好意思哭!”“狼”又拉起了弹弓,“老婆”叫了一声娘,捂着头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狼”一松臂,嗖溜一声,把那只庞大的苍蝇打落在“小蟹子”的课桌上。在这样的神手面前,我们的头颅如何能安全?
“狼”提着一根腊木杆刮削成的坚韧教鞭走下讲台。教鞭是“狼”的第二件法宝,他挥舞着它,像骑兵挥舞马刀,空气嗖嗖急响,我们脊背冰凉。是谁帮助“狼”刮削了这件凶器?“狼”的空闲时间全部消磨在那个女人身上,是谁选择了这种弹性最好、打人最疼的腊木杆为“狼”制成了教鞭,为“狼”增添的利爪?难道那弹弓还不够我们消受的吗?一定还是那个暗藏在我们队伍里的内奸。我们决定,揪出这个内奸后,决不心慈手软。
“我知道他是谁!”诡计多端的“耗子”眨巴着小眼睛说。
你立即逼住“耗子”,用你那压低了的美丽歌喉问:“他是谁?!你说!”
“耗子”支支吾吾地,眼睛里跳跃着恐怖的光点,“耗子”不敢说。
你举起你的鞭子———我们星期天一早去田野割青草时,你的腰里一定别着那支皮鞭子,不管绵羊在不在身边。“耗子”说:“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是说着玩的……”
你把鞭子往下一挥,把一棵玉米一侧的四张大叶片抽断落地,简直像一把刀。要是“狼”的腰里有朝一日也挂上“骡子”式的皮鞭,我们就没有活路了。
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6)
“知道你是瞎猜!”“骡子”把鞭子挂在腰上,淡淡地说,“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掉一个坏人。”那时候村里开始了清查阶级敌人的运动,社会形势紧张,我们经常听到东边的劳改农场里响起枪毙阶级敌人的枪声。
你比我们早熟,所以你去追赶“小蟹子”,我们不去。你个子比我们大,皮肤比我们白,一块跳进墨水河游泳时,我们羞耻地发现你的那儿生长出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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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提着教鞭在桌椅板凳间穿行着。有时他穿着浆洗得雪白的硬领衬衣,衬衣的白颜色刺着我们昏暗中的眼睛。“狼”身上有一股十分令我们不愉快的香肥皂的味道。我们厌恶他的卫生,他可能更加厌恶我们的脏,所以他的身体经常触近“小蟹子”的时候,你很有所谓。“狼”伸长脖子对“小蟹子”进行个别辅导时,你便把桌子摇得嘎吱吱响,或是夸张地咳嗽。“狼”抬起头,警惕地看着你。突然,“狼”的教鞭抽在你的背上。你站起来。“狼”怒吼:
“滚出去!”
你却坐下了。
所以,没有人怀疑为“狼”制造教鞭的是你。谁敢跟“狼”作对谁就是我们的领袖,谁挨了“狼”的鞭打不哭不闹谁就是英雄。
上《半夜鸡叫》那天,“狼”读到地主被长工们痛打那一节,我们欢呼起来,“狼”得意洋洋,以为是他出色的朗读感动了我们,这个蠢狼。
我们的欢呼声把“狐狸”惊动了。“狐狸”是我们的教导主任,有时给我们上堂政治课,讲一些战斗故事什么的。“狐狸”比“狼”还坏,“狐狸”给你记过处分,因为你自编自唱反革命歌曲。“文化大革命”中,我们把“狐狸”打回了老家,听说去年秋天他掉到井里淹死了。他不死也该六十岁了吧。
“熊罴”是我们的校长,“豪猪”是“熊罴”的老婆,我们不去想他们啦。骡子!骡子!你开门呀,老同学们想跟你喝几瓶烧酒呀。
你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做声,更不开门。
3重复地描写在“狼”的白色恐怖和高压政策下的生活,并不是愉快的事情。但他逼迫我们的回忆,这大概就是伟大人物和平庸百姓的区别吧,这大概就是天才与庸才的区别吧。不是你亲自逼我们回忆,是你的力量转移到他人身上,他来逼我们回忆。
《艺术报》的女记者把她的名片一一分发给我们,然后就打开了她那架照相机,啪啪地拍照着我们。你看你看,秃子跟着月亮走,总是好沾光,是不是,她才不会用她的胶卷为我们照相。她有张很长的脸,鼻梁也显得特别长,双眼很大,起码有四层眼皮。用咱庄稼人的眼光来看,这姑娘是个优良品种,如果她再嫁个四层眼皮的丈夫,生出个孩子难道不会有八层眼皮?我们坐在“耗子”家的粉条作坊里,抽着那善心的女记者分给我们的带把儿的美国烟,接受她的采访。这是前年秋天的事儿,跟我们第一次看到他那已经很不小的玩意儿根根上生了毛儿是一个季节。
高粱通红,一片连一片,在墨水河的南岸;棉花雪白,一片连一片,在墨水河的北岸。我们的镰刀和草筐子扔在河堤上,衣服扔在草筐子上。赤裸裸一群男孩子立在河边的浅水里,那就是我们。其中一个最高最白的就是你。那时候鬼都想不到你将来是个跳到河里救小孩的英雄。你的嗓门儿不错我们知道。女记者告诉我们:“对。骡子,这名字很亲切,我可以这样写吗?他少年时的朋友们都亲切地叫他‘骡子’。他的同班同学们都自豪地说:我们的‘骡子’。”“你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吧,谁管。”老了更机灵的“耗子”眨巴着眼说:“这大姐,我们的‘骡子’真是匹好骡子。”“耗子”谄媚地笑着,那被红薯淀粉弄得黏糊糊的手指却悄悄地伸向了女记者放在土堆上的烟盒。
“碗得福儿!啊欧吃米也五欧!”女记者嘟噜了几句洋文。
真了不起!长着四层眼皮就够分了,还会说洋文,我们真开了眼。大家互相看看,又看女记者。我们的“骡子”竟能支使着这样的高级女人到咱东北乡这偏僻地方来为他写家谱,真替我们添了威风。
那女记者慷慨大方又一次散烟给我们抽,她自己也叼上一支。那根雪白的烟卷儿插在她那红红的小嘴里,活活就是一幅画,像从电影上挖下来的一样。
“他在京城里成天干什么?”“老婆”问。
“他是著名的歌唱家呀!每天晚上演出。”女记者有些失望地问,“你们没看过他的演出?”
我们没有看过他的演出。
“你们听过他的歌声吧,从收音机里。”女记者拿出一个蒙着皮套的录音机,说,“我这里有他的磁带。”
“他的歌,听过。”“耗子”摩挲着那个沾满了油腻的塑料壳收音机说,“他唱的那些事我们都知道,骆驼啦,羊啦,花儿草儿什么的,他从小就有好嗓子。”
女记者兴奋起来,嘴里又流出弯弯勾勾的几句洋文。她说洋文时那舌头仿佛打了六十四个卷儿。这四层眼皮的女人,舌头能打六十四个卷儿,真真是识字班脱裤子———不见蛋(简单)。“大金牙”后来说。
“说呀!说!”女记者打开录音机,我们看到机器在转动,“我就喜欢听他小时候的事儿。”
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7)
“他不就是会唱几首歌吗?”“羊”说,“我们这儿谁也能哼哼几句。”
女记者更高兴了,她又要听我们唱歌,都是“羊”这家伙招来的事。女记者说“骡子”不但是个著名的歌唱家,还是个不怕淹死自己跳到河里救人的英雄。
“羊”又说:“这算什么事?我去年一年就跳到井里两次,头一次捞上来一个小孩,第二次捞上来一个老太太。那老太太还骂我多管闲事。”
我们恨死了这头“羊”。“羊”不会抽烟。
我们答应把你小时候的事情说给她听。
淤泥、野芦苇、狗蛋子草、青蛙、黄鳝、癞蛤蟆、水蛇、螃蟹、鲫鱼、泥鳅、蝈蝈、狗鱼、燕子、野韭菜、香附草、水浮莲、浮萍,年复一年地在我们二十年前洗过澡的地方繁衍着,生长着,你却再也不去那地方,去了也不会像当年那样脱得一丝不挂。那时候你对我们骄傲地显示着你那几根毛毛儿,现在你还炫耀什么?都传说你自己动手把那玩意儿割掉了,你连一个儿子都没留下就切掉了它。消息传来时,我们一致认为: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那时候,这混蛋直挺挺地立在浅水里,让我们看身体的变化。我们感到羞耻、神秘、惴惴不安,你用那几根毛儿把我们超越了。下午的太阳是多么样的明媚啊!墨水河清澈见底,沙质的河底上淤着一层发亮的油泥,河蟹的脚印密密麻麻,堤外传过来摘棉花女人们的歌声。您不知道,京城来的同志,我们这儿的女人,结了婚后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啦,什么样的脏话都敢说,什么样的风流事都能干,她们唱那些歌儿呀呀呀,实在是不好对您学,您还是个闺女吧?
摘棉花女人的歌儿太流氓了,开头几句还像那么回事,三唱两唱就唱到裤裆里去了……你非要听?好吧,周瑜打黄盖,你愿挨就行。譬如:大姐身下一条沟,一年四季水长流,不见大和尚来挑水,只见小和尚来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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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京城来的女人脸上没有一丝红,听得有滋有味儿。到底是大地方来的人,我们赞叹不已。
女人的歌声在秋天的洁净的空气里,有震动铜锣的嗡嗡声。你的心怦怦地跳,感到脚底下的沙土在偷偷流走,流动的细沙使我们脚心发痒。我们的身体在倾斜。你的腰渐渐弯了,我们亲眼看到了它突然昂起了高贵的头!流氓,太流氓了,流氓的歌声狠狠地打击着我们。你猛地往前扑去,像一条跃起的大鱼。你的肚皮打击得河水沉闷一响,我们尾随着你扑向河水。河里水花四溅,我们手脚打水,满河都是嚎叫。
补充说明一点。老人们说,立了秋后就不能下河洗澡了,河里的凉气会通过肚脐进入肠子。立秋之后非要下河洗澡,必须用热尿洗洗肚脐,我们每次都这样做。
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破烂事儿对您有用吗?有用,有用,太有用啦。你们尽管说,她说,我对他的一切都感兴趣。
对不起您,天就黑了,我们要做粉丝了,要干到后半夜。您回镇里去?
女记者不回镇里去,她要看我们做粉丝。她说她吃过粉丝但从没见过做粉丝。我们看到她又从那只白皮包里摸出一盒烟,大家心里既感动又高兴,到底是京城来的人,出手大方,还有四层眼皮。
距离“大金牙”贷到五万元人民币还有三个月,他的昙花一现的好运气还没来到。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落运遭老雕,这话千真万确。我们怎么敢想象三个月后“大金牙”就嘴里叼着洋烟卷儿,脖子上扎着红领带儿,黑皮包挂在手脖子上,成了高密东北乡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位厂长呢?他现在的活儿是在咱们的“耗子”挂着帅的粉丝作坊里拉风箱,最没有技术最沉重最下等的活儿,但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总是照耀着他的脸,使他的那两颗铜牙像金子一样放光,还有他的额头也放光,像一扇火红色的葫芦瓢儿。
我们把红薯粉碎,从大盆里倒进大缸里,再从大缸里舀到小盆里,再从小盆里倒进大盆里,倒来倒去,我们就把淀粉倒弄出来了。淀粉白里透出幽蓝,像干净的积雪。
我们把水加进淀粉里,再把淀粉加进水里,再把水倒进锅里,三倒四倒,我们就把粉丝倒弄出来了。
灶里火焰很旺,火舌舔着锅底,水在锅里沸腾。火舌使我们的脸上出汗,在腾腾升起的蒸气里,那女记者的脸蛋儿像花瓣儿一样。有一个这般美丽的女人看着我们干活令人多么愉快。我们忘不了这好运气是谁带给我们的。“耗子”用他的小拳头飞快地打击着漏勺里的淀粉糊儿,几百条又细又长似乎永远断不了头的粉丝落在沸水滚滚的大锅里,然后又如一缕银丝滑进盛满冷水的大盆里。“老婆”蹲在盆边,挽着滑溜溜的粉丝,挽到一定长度时,他便探出嘴去,把粉丝咬断。每次在咬断粉丝时,他总是不忘记在咬断的同时吞食它们。
“吃多了肚子会下坠的!”“耗子”说。
“我没有吃。”“老婆”说。
“没有吃你干吗要吧唧嘴?”
“吧唧嘴我也没有吃。”
我们知道他吃了,每截断一次粉丝他就吃一大口。他死不承认,谁也没有办法。于是我们希望他的肚子通道疼痛下坠,但是他既不疼痛也不下坠。好在我们是同学,不愿太认真。
后来,半夜了,作坊外的黑暗因为作坊内的灶火而加倍浓重。女记者吃了一碗没油没盐的粉条儿,我们还想让她吃第二碗。她吃了第二碗我们还想让她吃第三碗,但是她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