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石 by 三千界-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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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惊讶。
——从来不知道自己这般能睡,一睡居然睡回了梁国镀城。
“该记得的,当然都记得。”换上的衣服蓝袍菱纹,腰带玉白,我扫了一眼脚上的黑短靴,低柔了嗓音,道。
不该记得的,尽数忘掉。
“公子喜欢的翠玉浅花。”桃青布过一碗汤。
“……”不就是蛋花菜叶汤么,我做的味道还好上三成呢。
自己一个人吃,没人会局促了,懒得开口叫她们两个下去。
梅蕊收了我漱完的残茶,递过温水绞的帕子,“公子,孙幕士先头来探过公子,后来又遣人来问过两次,公子可要回个音儿?”
“你们带路就好。”起身。
他既然亲自来,我当然一样亲自去。
话说回来,看一次探两次……
我到底睡了多久了?
“近年不见,顷德气色甚佳。”
“托福,无恙而已。”顷德笑吟吟起身相礼,一边朝跟到一旁垂手静立的梅蕊道,“我这有几杯新茶,免不得多聊会,你先忙去吧。”
“回孙幕士。”梅蕊掩了下嘴,收了偷笑道,“公子老爱不记得路。”
我端起一旁小厮沏上来的茶,权做默认。
一进进独立的院子,绕得很,样子又都差不多,左拐七,右拐八的,又不是自己家,谁有耐心去记得怎么走。何况现在住的院子还给换了个。
去年那两个月,向来她们领路。
孙顷德哑然,看我三四秒,而后胡子一抖抖地笑出声来,转向梅蕊轻斥道,“怪了,我这里没人了不成,自然会把你家公子好好送回去的。”
“是。”梅蕊行礼应了,迈了两三步,又回身躬躬身问了句,“公子晚膳的汤可是还要翠玉浅花,还是半月银线?”
“都好。”
这回答,很熟悉……
“是。”
“哎,回来。”孙顷德唤住走到门口的梅蕊,“以后别公子公子的了,该称时应参。”
我垂眼半揭盖就杯喝了一口。
——来了。
“可问这位小哥儿怎么称呼的孙幕士?”
“老爷。”那小厮替孙顷德续茶,顺势答了话。
“那,梅蕊还唤公子公子。”
孙顷德点点头,认了梅蕊的说法,挥挥手,“你去吧。”
这两个,原来就不是叫我生厌的,上头这些来来往往的,本该乐一乐的。
可我却只觉得……
他们,一个梁府老幕士,一个梁长书的得力婢女,实在俱乃左右逢源唱作俱佳演戏不用剧本的人物。
“顷德恭喜公子。”没有直接接下去,孙顷德带了适度的好奇先问了问闲话,“翠玉浅花,白月银线?”
像这两个一般超级大白话的比喻还有十来个,还是去年这府里的时候,宣纶没去那会,和穆炎两个一起用饭时说来解闷逗人的,有那么多,其实顺便为了教他怎么拿相似事物打比方攒下的。
——当然最后那些玉石啊月亮啊大树啊小草啊大部分都进了他肚子里,也没有消化不良。
梅蕊桃青布置收拾时候免不了听了去,而后竟就一直这么唤了。
“菜叶子蛋花汤,藕片羹。”开始就开始吧,我已经睡够了,“倒叫顷德见笑了。”
“哪里,时应参用多了自是不觉。翠玉浅花,白月银线,清雅,天巧,实乃上好的别名。对了,倒是不知应参表字为何?”
广湖就是程珲的字,故而称广湖公子。孙顷德这么问,当然不会有违梁长书的意思。
也就是说,梁长书要纳我为手下了?
明摆着强买强卖的交易——我替他效力,他待我以上下之礼。
我若不出力……
难得梁长书没有来,弄个下马威。
——莫非他知道我现下,攒够了力气暴打他一顿?
怪不得找了两个看似和我处得最好的来开局。
……
“时临贱字皇甫。”
芒,你允了我分享你的姓的。
芒,你我不仅是彼此的相知和甜蜜,还是彼此的骄傲和脊梁。
皇甫,短短两字,却足以提醒我仗以面对现下必须的勇气和冷静,教它们时时清醒着,迎风伫立。
人生,就是在从不间断的悲剧和无奈之中,得到大大小小的幸福和快乐的。
时临,和石玲一样,过往铭记心中,永不回头。
六十三
“公子。”门帘挑起的声音。
“小人康羽,见过时应参。”
“嗯?”两个还不够伺候我一个么?“怎么?”
“公子,梅蕊桃青只能做些屋里洒扫,公子外出总得有人跑跑腿啊什么的。”
“公子,大人的幕士俱是有的,公子当然也不例外。”
我挑挑眉。
莫非梁长书听说过强扭的瓜不甜?
否则为何避开两相碰撞,在我醒来之前将事情布置成这般一个格局?
我是只笨蛋鸭子,奈何已经被赶上架。
婢女,内用。小厮,外用。
刚刚还有帐房送了旬例过来。
梁长书要的是水车,而既然有那晚我的吃软不吃硬在前,这般的做法,的确是最有效率的了。
许一个男宠谋士之位,就是许之以名、利。
足够换得感激涕零,全力以赴。
可惜,我是男宠,又不是男宠。
——等等,也就是说目前我可以逛街?
不错。
明天就去买零食。
微微一笑,点点头,“你以后跟她们一样,叫我公子即可。”往前平伸手,另一手从肩到袖口掸直衣袍的宽袖,而后一眼检查完毕镜子中的人仪表。
青冠青袍,白环腰,白系带,墨冠墨靴。
一丝不苟,一褶不皱。
无配无饰,无赘无累。
轻装上阵,很好。
长厅灯火明亮,一人一几,小厮各自垂手候在身后。
酒水菜肴没有过分精细,酒是礼酒,香而不易醉,菜是简单几样,味美,取用随意。
不过没有人特特在意这些。
谋士入幕的濯礼。
……
……
“皇甫公子神采不凡,心有七窍,凌某自叹弗如。”
“凌公子画技若自以为第二,则梁国无人敢称第一,时某烂字陋画,才是真正惭愧。”当初找广湖的画就出自他手。
“哪里哪里,雕虫小技而已,不堪大用,何及皇甫公子所为百之一二。”
“不敢不敢,若不是凌公子画像神韵尽得,形貌肖似,时某今日如何能有机会在此与公子举樽对酒,欢言于一厅?”共事一主就免了吧。
“哈哈,皇甫公子……”
……
……
“陋姓宗,鄙字起跋。梁南宗庄,家叔门下。不知时应参故居何方,师从何人?”
——第一个提我之前事的。幕士之间也有排挤那。竞争,正常。
门楣,从来只是将它打造的人,把它捍卫的人,和为它添光的人,专属的标志和荣耀。
“时某乡野小民,无父无母,无门无师,除一自幼失散之孪生兄弟外,再无血脉相联之人。”
“时应参……”
“起跋兄,好久不见,你我……”
太好了,有人接手了。三十六计走为上,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看来这宗起跋冤家不少。
……
……
“时应参取草竹为水车,化腐朽为神奇。匠心非凡,农耕之福。镀城得子,何其有幸。”
“潘幕士舌如巧簧,口生莲花。以一己之言语,折八方之来客。身为大人之喉舌,心怀天下之时局。时某口拙,至此已无可词可赞。只道幕士之于梁国,正如同春雨之于良田。”
——上次穿皂白衣衫跟着梁长书来验我琴棋书画的便是他了。那另一个来头不小,梁长书既然让他作陪斡旋,看来他颇得倚重。
“时应参起水为源,潺潺入田。潘某有幸得见,瞠目结舌半晌,方能回神,之后时时想起,感叹不已。而如今逢应参,得相言语,才知应参谈笑之健,不逊水车源水之绵绵不绝。”
——梁长书的确好快。除了精神不振之外,我大概被他用了些嗜睡昏迷的药物,以方便经过东平和梁的国境。这六七天时间,我浑浑噩噩,他却竟然已经在辖地仿建了好几座。
于治民的勤字而言,梁长书可谓无愧。
……我既然能够中立地评价,此番变故冷静应对到底也就不成问题了。
“时某惭愧。一瓢之大,何以量千亩湖之水。久仰潘幕士雄辩之名,今日有幸得见,一时雀跃,语不得体,叫幕士见笑了。然所陈实事,却句无虚言。”
……
……
尘埃落定,喧嚣尽归。
难为梁长书居然还在。我若是他,必定中途退席,着理别的物事去了。
“后日有城下二十六镇责事前来请教事宜,尚有劳时应参。”
“大人客气了。时某有一事望大人指教。”
——吃一堑,自然要长那一智。
“何事?”
“何为死士?”
“……”
“时某问得鲁莽,请大人见谅。既然不便,时候也已不早,时某不敢扰大人清净,先行请辞回院。”
“奉匕而叩,死生由主。”
“时某愚钝,可否劳大人稍作解释?”
“收襁褓至学步小儿,自幼赐匕而训之。匕在人在,匕断人亡。十八左右可成。成时奉匕誓忠。此后生死皆由主。”
——死士一生仅仅一次的仪式么。
没有满月,没有婚嫁,没有葬礼,也是他们唯一的仪式。
所以,穆炎的剑,可以挂去墙上,匕首却从来不离身……
就连最初见面迫不得已出借给我时,也是一借即还的。
“若主先一步而去,徇否?”
——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了。
“若尚有死士在,主何以亡?”
——的确,死士不护主,何用。
“多谢大人解惑。时某拜退。”
六十四
“公子,这店是……”
“公子,前头新起的……”
“公子,左面……”
“公子,右面……”
知道知道,你家主子宽宏大量能干有为治民有方……
可是,那是你家主子。我可以拱手深揖,可以拜他为上,可以言语恭敬,却不会真的认他为主。
以前总觉得穆炎太寡言,少不得我一人说了两人的份,颇自觉辛苦。现在才晓得,穆炎忍耐我叽叽歪歪才是不容易。
路旁有一人摆了几个大陶罐子卖活鱼。
我的目光被陶罐旁边篓子里的某个东西吸引。
“这是?”
“回公子,井中缸中,池里谭里,少不得养几尾鱼。活活水,讨个吉。就有人挑了那样貌好的,个儿小的,自家塘里养了拿来卖。公子若看得入眼,小的替公子捧几尾回去?”
我没有答话,弯腰拈起一块一节拇指大小,椭圆而略呈泪滴状的鹅卵石,“这石头,卖我吧。”
“……”康羽难得地哑巴了一下。
“大人说笑了,石头自家后山溪里捡来,水草随便捞的,都是送的,哪能卖人钱啊。大人看得入眼,拿去玩儿就是。这里头还有不少呢,大人可要再瞧瞧?”
“一个就够了。老伯,你不肯收钱,我留几句打油诗,勉强做个招牌吧。康羽,把新买的笔墨备了。”
“这个这个……大人梁府高就,大人的墨宝,小人当不起,当不起……”
“哪里,老伯的石头都是溪里自产的,我这几个歪字是信手写的,都是自家出来的便宜东西,卖不得钱,可换一换,倒刚刚好。”
“大人说笑,大人实在说笑……”老伯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忙忙腾出凳子给研墨,候在康羽前后,看有没有什么要帮一手。
中间:鱼
左右:家家水甜,年年有余
横批:水中锦
招牌用不着强赋诗词,琅琅上口,好记讨喜才要紧,最好能到幼童传唱的地步。
左右是给一般过日子的买客,横披是给沾了雅兴的文人。
用宋体,还好能写得端正大方。不是卖古玩的,正好也犯不着搞什么草书。这字,初学字的见了,能好好认得。老大远看过来,也清清楚楚。
合适合适。
真合适。
石头拿得一点也不亏心,还有些小小的得意开心。
辞了老伯,抬头,正是落霞初起的时候。
不知道那个看到鱼只会想要吃掉它的人怎么样了。
梁长书来的时候,我正琢磨弄个秋千。
——要高一些。在场地足够回摆的范围内,越高越好。
“时应参好生闲暇。”
“梁大人日理万事,时某小小一个应参,何以能比。只愧学识浅陋,无以替大人分忧。”我拍我拍我拍拍拍,我恭敬我卑微我尽职知本分。
“时应参不必谦虚,今日倒有不少需累时应参分劳的。”
“时某当尽微薄之力。”朝厅中上座侧伸手恭迎为礼,“梁大人,请。康羽,奉茶。”
而后自己敬陪末座。
梁长书的确贪心。一口气列出了三样麻烦,看他样子好像只是个开头。
一个是低洼积水,近百亩良田眼看要毁。一个是不少山溪年年春季暴涨夏秋干涸,平日里流水变化也大,水车难以搭建。还有水车起水不够高,灌溉只能及河边一处,远了还是要靠人力。
水车有很多种,低洼处的积水不能流动,但是可以用龙骨式的抽出来。也可以用畜力,栓在那叫幼童赶了磨圈。要是附近有溪流,还能以溪中水车为动力,做个传动就好。
后面一个起堤坝,落闸门便是。
起水不够高则和材料以及水车结构有关。石材木材铁材用上去,七八米的直径,几十米的,甚至百米的,都是可以的。
但是……
“时某惶恐,时某无力以为。”
梁长书不语。
水车的事我好好教给他们了。
但也只是怎么做,没有教为什么要这么做。
换句话说,仅仅将我和穆炎做的那个水车依样画了葫芦给他们。
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