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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青木川-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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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时间,二十几个人吃光了老县城所有的公鸡母鸡,吃完了每户梁上吊挂的腊肉,再住下去便是山穷水尽了。老乌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出发,前面翻过秦岭大梁是厚畛子镇,虽仍旧是深山,但怎么也比老县城富足,在那里大赵尽可以演出家闹剧,小赵要“鬼推磨”就“鬼推磨”,爱怎么耽搁就怎么耽搁。

吃完早饭上路,阳光很好,满山雪光耀眼,天空蓝得见不到一丝云彩。青女把披风给小赵披上,又用暖壶装了满满一壶鸡汤,以备路上所需。牛老汉说大可不必带汤,从老县城到厚畛子四十里山道平展宽敞,是旧傥骆道的遗迹,走得顺畅,半天尽可到达,到了厚畛子就要什么有什么了。

队伍整顿完毕却又出了问题,大赵不走,拽着白云塔的栏杆死不撒手,说这里就是她的归宿了。老乌也不再与她废话,索性找来绳子将她绑在滑竿上,大赵在滑竿上挣扎不已,猪一样叫唤着被抬出了老县城。牛老汉很仁义地送出来,站在城门洞口,嘴上说着“有空再来耍”的话,心里却泛着送瘟神一样的快乐。

一行人翻过秦岭大梁,道路变得更为宽阔,当年在路边存留的驿站、石碑隐隐可见。路边林里有嘎嘎的声响,老乌做手势让队伍停下,只见一只熊猫,冒冒失失地从林子里撞出,又昏头昏脑地钻了进去。下雪天寒,熊猫从高处转移到下面来过冬,青木川及老县城人常在山林里碰见,见着了也是各干各的,互不干扰,就是猎户,也极少猎杀熊猫,一来熊猫肉粗而柴,酸而膻,远不如麂子野猪细腻;二来皮毛疏硬扎人,没有绒毛,不能保暖,卖不上价钱。也许是心情太好,也许是许久没有动枪,走在前面的老乌端起枪朝林子里的熊猫连发两枪,震落了树上的白雪。机械师想知道打着了没有,枪声未落就钻进了茂密竹林,不见了踪影。看熊猫的机械师还没回来,前面往厚畛子打前哨的人折回来了,说营盘梁上共产党在和民团打仗,共产党要往南来,民团挡着不让过,郧胡子也帮着民团一块儿打,双方在那儿纠集了几百人。营盘梁离厚畛子只有五里,是傥骆道的必经之路。老乌静下来仔细听,果然隐隐听到了枪声,老乌让大伙就地休息,说等那边打完了再走,他不想搅到别人家的是非里。

大家就停下来,各人寻了干净地方或坐或躺,小赵躺在滑竿上没下来,盖着披风蒙头睡觉。老乌给大赵松了绑,大赵远远地寻了块草厚的地方盘腿打坐,不跟大伙往一块儿搅和。有谁问卸不卸行李,老乌说不卸,停一会儿就走,山里的仗多是伏击,时间长不了。青女挨着小赵坐在一块平整的长石头上,拂去石头上的雪,隐隐感到石面上的坑洼,好像是块碑。这里说是平地,实则是个高台,有烂砖碎瓦,有面目模糊的堆积,大概是个塔,就是说,他们歇息的场所是座古庙的遗址。青女觉着心里没着没落的,未卜的前程让她不安,在这个荒凉的所在她特别想娘,想娘一个人在家一定有很多难处。明年说什么她也要回青木川,再不去西安,六块大洋算什么,能跟娘厮守着过苦日子比多少块大洋都值。想到这儿,心里有点儿酸酸的,想着老乌说了,从西安到宁羌走官道,坐汽车,也就三天的路程,她回家,一定要坐车回去。平时看魏老爷坐汽车,想那感觉一定很奇妙,她手里有三块大洋,当做回家的盘缠应该是够了。

冬日的太阳暖暖地照着,周围散发着草木的清香,二十几个人摊散在一片荒草甸子上,都有些昏昏欲睡。蒙蒙眬眬中,青女听见老乌让人去找看熊猫的机械师,说去了这半天还不见回来,莫不是让熊猫背去做了女婿。没一会儿,找的人回来了,说机械师在林子里被打死了,血都凝了。

老乌一听,翻身站起,大喊,快走!

大家匆忙收拾东西,还没待滑竿担起来,周围枪声大起,几个亲兵立刻被撂翻。紧接着,呐喊声从四面包抄过来。老乌还企图抵抗,指挥着人向土冢撤退,可是哪里来得及,一伙穿黄衣服的人从林子里冲出,将他们牢牢围在中间,刀枪齐上,霎时草甸上血肉横飞,惨叫声声。青女扯着小赵,躲在大石碑旁边,将脑袋使劲往碑身下的土里扎。纷乱中,青女听到老乌在嚷:“我们是青木川魏司令的人。”但很快便没了声响。草甸上乱作一团,不时有滚热的血溅到她的脸上、身上,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紧闭着眼哆嗦,脑袋里是一片空白。青女想,这就是死了,没想到她的死来得这样早,这样快,是这样一种形式。

一袋烟的工夫,对方结束了屠杀,青女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着。不但自己活着,从青木川来的所有女人都安然无恙。抬起头看,美丽的草甸惨不忍睹,横七竖八的尸体,黏稠鲜红的血,花花绿绿的肚肠,使这里成了人间地狱。青女看见老乌趴在石碑上,后背一道长长的裂痕,人分成了两半。一个亲兵没了脑袋,直着身子靠在石头上。女人们吓傻了,发不出半点儿声音,任着人将她们提起来,拎小鸡子一样,扔作一堆。只有自称了断了生死的大赵,不为情景所动,仍旧在草上打坐,光秃秃的脑袋反射着太阳的光,在蓝天下明亮耀眼。

一个小官模样的问丫头们,那个光脑袋的是谁。没人敢回答,小官揪住小赵的脖领子,拿枪顶住她的下巴,让她说。小赵说,那是我姐姐。

小官说,你姐姐是谁?

小赵说,赵素璧。

青女才知道大赵的名字叫赵素璧,至于小赵叫什么,没人问,直至她的终结,也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小官从小赵嘴里知道了她们是魏富堂的家眷,要到西安去奇書网,便说,魏富堂是陕南有名的土匪恶霸,这样的人和他的家眷是不能活在世上的,我们要……要……

旁边一个长着黄胡子的提醒说,要消灭。

小官说,对,要消灭你们。

青女看了一眼黄胡子,这个人说话斩钉截铁,带有浓重的甘肃口音。黄胡子见青女看他,狠狠踢了她一脚说,看老子做甚?要报仇吗?

青女赶紧低了头,他觉得黄胡子不但胡子黄,连眼珠也是黄的,细长的脸,朝外龇着的门牙,像是五百年前的黄鼠狼。黄胡子让她们在石碑前站成一排,不许说话,不许哭泣,她们老实地站了,有的人吓得尿了裤子。

小官开始拿大赵的脑袋当靶子打,打了两枪竟然没打中,大赵依然声色不动地盘腿坐着。小赵却已经瘫软在地上,被一个兵狠狠砸了一枪托,又勉勉强强站起来。黄胡子举起手里的枪,向着大赵只一抬手,大赵的眉心便出了个洞,那洞红艳艳的,在大赵白皙的脸上显得十分动人。眉心上有洞的大赵睁了眼睛,看了看石碑前站着的女人们,好像是笑了笑,就歪在草丛里。接下来,兵们开始搜检青女们身上带的东西,兵们不老实,在她们的身上摸摸揣揣,黄胡子说,共产党不许动女人!

一个兵说不动白不动,被黄胡子抽了一个嘴巴。

小赵的身上除了衣裳,没有任何多余,丫头们随身包里的银圆被翻出来,搁在各人的脚下,都是一块,青女是三块,摞起来也搁在脚下。那情景甚是奇特,四个丫头加上小赵,五个女人呆呆地站着,各人的脚边放着钱,太阳照耀着,钱闪着银亮的光,像是各人的标志。

小官说,一切缴获都归公!这是共产党的做法,我们也不例外。

黄胡子将丫头们脚下的钱逐个收了,收到青女脚下,抬起头盯了她一眼。兵们将女人们拉到倾塌的砖塔前,让她们站好,唯独将青女留下来,面对着她的同伴。(奇。书。网…整。理。提。供)小官似乎不愿马上将事情了结,跟黄胡子小声商量,个个都是鲜货,能不能让弟兄们解解乏,黄胡子斩钉截铁地说不能,说还是那句话,共产党不动女人,他们动了女人就不是共产党了。

兵们举起了枪,丫头们突然明白了什么,惊叫着四处逃散,还没跑出半步,乱枪齐射,全部扑倒在地上,殷红黏稠的血,汩汩从她们的身下流出,将地上的雪洇出一朵朵硕大的红花。这一切都在青女的目光下进行,她看着她的同伴生命在呼喊奔突中戛然而止,看着血在蓝天下喷射,在极端的恐惧中她跌坐在石碑上,傻了。枪声停息,林子里除了呜呜的风声,一切变得亘古般寂静。至此,从青木川出发的一行人中,除了青女,所有的人全部去了他界。

湿润的风从南面的山谷间徐徐吹来,将枯草吹拂得低弥如浪,有云从谷间涌出,预示着一场大雪的即将到来。

兵们将沾着满身鲜血的青女押回老县城。牛老汉一家正在吃饭,见了这情景也并没有多少惊异,久居山林,土匪兵痞你来我往,转瞬间你生我死,如那“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官场,频繁变换,见怪不怪了。

倒是牛老汉的女儿拍着手说,爹,你瞧,这个丫头她又回来了!

兵们将青女拴在牛圈的柱子上,也没派人看守。

村里有猎户打了头野猪,被黄胡子们弄了来,围着火塘喝酒吃肉。牛老汉来给牛添草,偷偷对青女说,逮着机会你得跑,我看他们把你看得不严。

青女流着眼泪说,跟我一块儿的人都死了,我这个样子怎么回去交代?

牛老汉说,我料你们就会出事,你们在这儿住着,来了几拨人偷偷打听你们。

青女说,他们是共产党。

牛老汉躲过青女的话头说,女子你记住,永远别问他们是谁。

青女说,全杀了,就留下了我。

牛老汉说,是你命大。

那边,兵们在喊叫让牛老汉过去往塘里添炭,牛老汉答应着往外走,回身对青女说,能逃就逃。

晚上城外响了一阵枪。青女又怕又累,一宿不敢合眼。“共产党”单单留下了她,那与众不同的“三块大洋”究竟暗含了什么内容,二十几条生命顷刻就消失了,回去如何向魏老爷说明……

早晨牛老汉来给青女解绳子,说那些兵夜里就走了,现在下了大雪,让青女借着雪赶紧走。青女说往哪儿走呀?牛老汉说,往你的青木川,你得回家!

青女说她根本不知道青木川在哪儿,牛老汉说先到华阳,到了华阳就不远了。青女说华阳怎走,老汉说往西,过都督门进吊沟。青女望着外面满天飞舞的大雪发愁,牛老汉说村里有个叫二猫的,今儿个要到华阳帮着老丈人盖房,让青女跟他搭伴走。

青女就跟着二猫走,走了两天到了华阳,一路要饭,顺大路走,狼狈不堪地回到了青木川。没敢直接回魏家大宅,而是先奔了广坪的李家,她得让李老太太帮她拿主意。饥寒交迫的青女一进李家大门就昏了过去,李五少爷正在后院廊下斗鹌鹑,听见前头一阵乱,问怎么回事,下人禀报说来了个要饭的,饿晕了。五少爷说怎的让要饭的往院里跑,家人说要饭的轻车熟路,直奔老夫人的住屋,也怪呢,要饭的是个大姑娘。李五少爷若有所思,想了想说,不管怎么的,别让她死在家里,给她碗热乎稀饭。

下人说五少爷跟老夫人一样,都是菩萨心肠。李五少爷不耐烦地挥挥手,又去斗他的鹌鹑了。

一会儿有人来告诉五少爷,说要饭的人是魏老爷家里的青女,一行人去西安,半道上在佛坪老城遇了难。五少爷这才放下鹌鹑来到前院,见青女正给他的母亲哭诉道上的事情,老太太惋惜大赵小赵,眼泪汪汪直叫心疼。青女发愁如何向魏老爷和丫头们的亲属解释。五少爷说出了这样的大恶事只有实话实说,并说送舅母回西京,如果按他原来的主意走大路,许不会出事,是舅舅太相信他那些弟兄。人心隔肚皮,这些年过去,谁知道谁变成了什么,遇到别个尚可周旋,遇到共产党,那是一点儿情面也不讲的。

傍晚的时候,魏富堂从青木川赶过来了,盯着青女半天没有说一句话,末了冷冷地说,他们怎么没杀你?

这正是青女说不清的要害所在,她说她也搞不清为什么,她知道回来很为难,当初还不如跟大伙一块儿去了,省了许多麻烦。李树敏说,共产党把舅舅认作土匪恶霸,列入消灭范畴,留个丫头带回去作为口供,跟上司交代,也好立功得奖。共产党最讲重事实,重证据,你说杀的是魏富堂的人,没作证的,谁知道是不是。

李老太太让魏富堂再不要难为青女,说孩子死里逃生,千辛万苦地奔回来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样忠心耿耿的丫头打着灯笼也难找。

魏富堂说,我跟共产党没仇。

李树敏说,共产党跟天底下的富人都有仇,他们专干打土豪分田地这样的事,当年袭击红二十五军,活埋人家的伤员,还不都是您干的。

魏富堂说,那是王三春。

李树敏说,您和王三春能掰得清楚?掰不清楚!人家共产党把这账一笔一笔都给您记着呢。

魏富堂说,他们杀了我老婆,这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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