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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木川-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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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观念跟不上发展,在山外人跟前常常是畏畏缩缩。这就叫做怯,是从胎里就带来的,尽管在自家屋里,在方圆几十里山林之内,他们豹子一样的勇猛,所向披靡地活跃在林莽之中,但土豹子那个土字是绝难去掉的。向往着山外的一切,模仿着山外的一切,却常常地落伍,常常地走样。比如山外人开始用纸擦嘴的时候,他们才学着用纸擦屁股。

这天,在魏富堂话题谈论结束时,许忠德老汉向大家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在青木川工作过的解放军三营教导员冯明要回来访旧。1950年,为歼灭胡宗南在陕南的残余部队,人民解放军19军171团抽调三营部分官兵开进了青木川地区,接收地方武装投诚,剿匪保卫新政权。后来一部分干部留下参加了土改工作,负责人就是冯明,应该说冯明跟青木川的人是相当熟稔的。

听到这个消息,后生们很兴奋。他们对当年的解放军教导员很向往,说听名字很像个有文化的军官,一定像电影里的人物,斜挎盒子炮,穿着黄军装,打着绑腿,浓眉大眼,英俊潇洒,站在大石头上,背靠青山,胳膊一挥,张嘴便是“同志们……”

魏元林说,那不是冯明,那是《沙家浜》里的郭建光。

老精英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被这突兀的“回来访旧”打蒙了。半天魏漱孝说,谁来负责接待……

三老汉说,这还用问,肯定是镇上出面,人家冯教导员是离休了的大干部,规格不能低,县上、地区得派专干陪着,司机、厨子、秘书、大夫后头跟着,说不准还得派一个班的警卫。

魏元林说,国家二级警卫是一定得有的,到时山路各岔口都得派上武装警察,公安局得提前派狗到青木川来闻,看有没有炸弹藏着。

许忠德说,现在青木川没有土匪了,派啥子警卫?冯明这次来青木川,打了招呼说是私人性质,不带随员,不惊动地方,就让他的女儿陪着,下来走走看看。

魏漱孝说,冯的岁数可不小了。

许忠德说,跟我同岁,属龙,七十六。

……城里人经不住老,走道怕是要打晃了。

……走了几十年,他还想着青木川……

……他怎能忘记这儿,他忘了哪儿也忘不了这儿,他的对象林岚,就是在这儿死的!

……那是个漂亮女人,可惜命短。她下巴太尖,红颜薄命就是说的这样的下巴。

郑培然说,林岚的死跟长相没关系,她是为革命牺牲的,刘胡兰一样的烈女,万古敬仰。如果毛主席也给她题了“生的伟大,死的光荣”,那全国都得知道林岚这个名字。

许忠德说,“为革命牺牲”,好久没人说这个话了,听起来耳生得很。

魏漱孝说,陪着来的女子一定是冯明后来的女人生的,大半也是个官。

许忠德说,这女子叫冯小羽,是个写小说的。

老的少的一齐摇头,都说没听过这个名字,至少这个名字没弄出《水浒传》《西游记》那些个让人记得住的东西。魏漱孝说,作家就是一个吃饱了撑的工作,大官的女儿当作家是理所当然,就像青木川的女孩嫁人种地烧火养娃娃一样自然。

精英们对冯明没有过多谈论,不是不想谈,是没什么可谈,五十年的距离太遥远,他们一时还没有找到衔接的点,不像日日议论的魏老爷,谁起个头大伙就能接下去,老鼠拖锨,越拉越有分量,能拉扯出很实在的内容。他们对冯明的了解就是那么一段,冯明如一颗明亮的星,照亮了青木川的山山水水,在青木川掀起了冲天巨浪,又很快撤离了,把漫长的日子留给了他们。1952年,枪毙了魏老爷,没过半个月,冯明就离开了,这个使青木川改天换地的重要人物在青木川人的印象中竟然是连缀不起来的,飘荡在半空的,不是青木川的人忘恩负义,是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夹裹其中,让人不知如何掂起。

冯明到青木川来是既定的事,许忠德的孙子是地区的新闻专干,消息绝对准确。老汉们开始咳嗽、抽烟,开始闭着眼睛想心事。湿润的风从桥那边一阵阵吹过来,把老汉们的鼻子弄得都有点儿痒痒。

镇政协主席张保国低着头匆匆从宅院门口经过,许忠德咳嗽了一声,张保国立刻打转身,赔着笑脸走过来。张保国是当地人,住在镇南头,父亲张文鹤是个本分的种田人,在世的时候和台阶上的精英们一样,也是“众议院”的“议员”,所以在精英们面前张保国只有恭敬听命的份儿,不敢有一点儿造次。张保国过来跟每一位“议员”都打了招呼,掏出烟给“议员”们一一散发。

许忠德看了看手里的烟,慢悠悠地说,软“中华”……

张保国赶紧说昨日在县上开会,是人家的招待烟,会完了,他就把烟顺兜里了,不抽白不抽,剩在桌上还不知便宜了哪个小子。许忠德问县上开的什么会,用这样的高档烟。张保国说是招商洽谈会,有不少外商参加,美国人、日本人,都对青木川挺感兴趣,要来考察。

魏漱孝说,日本鬼子要进青木川?1939年他们沿汉江往上打了几回,都没打进来,这回倒好,我们要敲锣打鼓地欢迎了,还给预备了“大中华”。

张保国说,敲锣打鼓倒不必要,考察就是看看,转一圈,事情成不成两说着。改革开放,首先咱们的头脑得开放,无论哪国人来了,千万不敢追着看,不敢鬼子鬼子地叫,国际影响着呢。人家要是反映到外交部去,两国为这个翻脸,打起仗来,咱们青木川闹的乱子就大了。

郑培然说,你龟儿子倒会说笑话,哪个肯为我们青木川打仗哟。

魏漱孝问鬼子什么时候进村,张保国说就这一两天。

后生们对外国人更感兴趣,他们从来没见过外国人,想不到,老外就自己送上家门来了,真是托改革开放的福,在家门口就能看到西洋景。有谁说在汉中看过一场电影,姜文演的,叫《鬼子来了》,鬼子骑着高头大马,吹着洋鼓洋号,东张西望,不可一世。这回,鬼子真来了,到深山老林来了。

三老汉说,日本人没什么好看,跟咱们长得一样,爱说“死啦、死啦”和“咪西、咪西”。不似欧洲人,头发是金的,眼睛一只绿一只蓝,鼻子高得亲嘴也困难。

年轻人说,鼻子高才亲得美。波斯猫的眼睛也是蓝和绿。

魏漱孝说,鬼子拉的屎比咱的还臭,因为他们爱吃奶油。

后生们问奶油是什么东西,三老汉让后生们回去问他们的妈,他们的妈奶水里都有油。

2

公共汽车一路颠簸,沿着山道大喘气地爬行,沉重缓慢,随时有停顿的可能。头顶是阴霾的天,灰暗厚重,脚下是翻卷的云,同样的灰暗厚重。奇書网偶尔地,灰暗厚重里冒出几根树的枝丫,一丛黑绿的叶子,带着阴湿的水汽,老到而狰狞,是青杠木,一种秦岭山中太常见的树木。

车厢里弥漫着浓烈的柴油、旱烟、臭脚、柴火和鸡屎的气味。前端的司机叼着烟卷,粘着一眼眵目糊,一只手搭在车窗上,一只手拢着方向盘,将车上几十个人的生命不在乎地抡着。有孩子在哭,没完没了,母亲便训,孩子哭得更甚,后来索性号啕。一车人大半在睡觉,身体随着车的摇晃而摇晃,有的头碰在玻璃上,嘭的一声,也并不醒来,似乎缺觉缺得厉害。

离休老干部冯明许久没坐过这样破烂肮脏的大轿车了。他奇怪,这样烂脏的车竟然还能载着人响着音乐欢快而肆无忌惮地在山间窄路上飞奔,好像大家的命都很不值钱,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跟女儿冯小羽到青木川,对他来说,多少有些冒失,但是他知道,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今后恐怕更难来了,他的心脏做过两次搭桥手术,再支持不了多久。

青木川通汽车是近来的事。小镇在中国地图上找不到它的标志,在陕西的地图上它也不过是个小圆点,位置在四川、甘肃、陕西交界处,是个一脚踏三省的偏僻乡镇。该地盛产香菇木耳中草药,熊猫羚牛金丝猴,以前还有罂粟和土匪。解放前,地僻人杂,盗匪渊薮,反动政府鞭长莫及,地方武装自成一统;解放后给巩固革命政权,推进土地改革带来极大困难……

冯明将脸紧紧贴在玻璃窗上,盯着外面的山道使劲看。雾气将山体遮严,什么也看不清,但是冯明还是看,他不错过山中任何一个能看到的细节,那些一闪而过的景致,可能是个不起眼的沟岔,在他眼里,分明是当年生死之场。石头水溪,老树弯道,保不齐哪里就演义过旧日故事,不能疏漏了。地区给他派了专车,他回绝了,他要很随意地一个人走走看看,过去是步行走进青木川的,现在能坐公共汽车已经很奢侈了,再要坐小车就更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了。冯明硬让司机把车开了回去,把派来的秘书也打发了,他说要在青木川多呆些日子,这些人跟他耗不起,只能给他添乱。跟冯明同行的还有钟一山,钟一山是冯小羽的大学同学,历史地理专业毕业,研究蜀道的,才从日本读博回来,装了一脑子稀奇古怪的观念。

汽车嗡嗡地爬行。

冯小羽和钟一山隔过道而坐,他们之间夹了个鹅笼,白胖的鹅,不知怎的从竹笼里钻出了脖子,阴鸷的小眼,恶狠狠地盯着旁边留小胡子的钟一山。钟一山窥出鹅并不友善的态度,将身子使劲往里缩,两手紧紧地护住怀里的数码摄像机。那鹅盯了一会儿,瞅准机会,头一低,脖子一拧,在钟一山大腿上狠狠呷了一口。钟一山嘶着声儿大喊:“唉,咬人哪!”后边鹅的主人伸手给了鹅脑袋一巴掌,鹅缩回笼子里去。钟一山的喊叫如一剂提神灵药,使得周围人立刻清醒,纷纷向他注目,那目光带着惊奇与不屑。钟一山赶紧把头埋下去,这样一来,脸便和鹅笼贴得近了,鹅立刻钻出来,摆出了继续进攻的架势,钟一山吓得用衣服挡住了头。他手里那件黄绿的衣服是临上车前,冯小羽花十块钱从地摊上买的,很常见的那种公安淘汰下来的黄色民工服,她用这件很“普罗”的衣裳换下了钟一山那件白色的“圣保罗”隐条外套。钟一山不喜欢这件不灰不黄的衣裳,不穿,道具一样,老在手里攥着。现在用它来挡鹅,倒也物尽其用。

冯小羽的临座是个小青年,头发染成棕红的颜色,发的根部露出深深的黑,泛出了片片油光。他不停地抖动着一条腿,没有一刻停止,车椅子是连着的,就带着别人跟他一块儿哆嗦。这种被动的哆嗦并不舒服,冯小羽只好忍着。青年嘴里呜呜啦啦地唱着,听不清歌词,像是病中的呻吟,现今的音乐都是这股劲头,无非是爱谁爱得要死,爱得咬牙切齿之类。冯小羽真想照着那张扁脸狠狠地扇一巴掌,扇他个鼻子蹿血,看他还敢这般穷哆嗦不!脚下有东西,冯小羽朝临座踢了踢,硬扎扎的,不甚清爽。一会儿,那东西随着山路的转动又滚了过来。低头看,是个尼龙口袋,她问邻座口袋里头装的是什么,这样扎人。邻座说东西。

等于没说,明显的是不愿说,冯小羽也不再理他。

冯明看着窗外说,快到梁顶了,翻过秦岭大梁就是回龙驿了。

钟一山问回龙驿离青木川还有多远,冯明说走路得半天,红头发说现在回龙驿往青木川通了砂石路,要是赶上班车,半个小时就到。坐在冯明旁边一个头上缠黑帕子的汉子问冯明到青木川找谁,没等冯明回答,钟一山抢着说找杨贵妃。汉子嘟囔了句什么,再不言语。冯明问汉子姓什么,汉子说姓许,问是谁家的后生,汉子警惕地说,你管我是谁家的后生!

汉子态度生硬,有拒人千里之外之感,冯明想,这般的生冷蹭倔,不知他父亲是青木川的哪个。可能汉子也觉着有些过分,过了一会儿,口气缓和了些问冯明,你是谁?

冯明说,我是冯明。

汉子说,冯明是谁?

冯明说,冯明就是我。

冯明的口气充满了自信,就好像跟人说,我是刘德华,刘德华就是我一样。说出名字之后,冯明有些期待地等着,等待着一声惊雷的爆发,大名鼎鼎的冯教导员,青木川谁能不认识呢!

汉子在仔细回忆,终于摇摇头,再次表示不知道这个名字。

冯明问汉子多大了,说是四十六,冯明想四十六该是土改以后出生的,便问他的父亲说没说过冯明这个人。这回汉子想也没想,说没有。问到汉子的父亲,说是许忠德,冯明想了半天许忠德,总是想不清楚,他有些失落,心情如同窗外缓慢流过的浓雾,黏稠得有些排解不开。人是个健忘的动物,不能怪青木川的人早早把他忘记,是他自己,将过去的许多事,许多人忘了。

那年有十几个农民上访,被门卫拦在政府外头。其中一个老汉私下对门卫说他当年救过冯明的命,他也是个老革命呢,还把他的“荣军证”拿给门卫看,说在鲁坝,不是他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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