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楼-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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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说,他们什么也没建造,是吗?”科斯托格洛托夫轻声问道。“工区里看不见任何建筑物?”
“造倒是造的,”艾哈迈占有点乱了方阵。“不过,造得不好。”
“你们该帮帮他们呀……”科斯托格洛托夫说得更轻了,仿佛越来越没有气力。
“我们的任务是持枪站岗,他们的事情是挥锹干活!”艾哈迈占爽朗地回答。
奥列格望着自己的这个同病房病友的脸,仿佛是头一回看见它。不,这样的脸在好多年以前他就见过,那是裹在羊皮袄翻领里的,手里还端着自动步枪。艾哈迈占的智力不超过玩多米诺骨牌那个水平,可他为人直率。
如果一连几十年不许把事实真相讲出来,人们的头脑势必陷入迷津,那时,要了解自己同胞的思想就比了解火星人还难。
“可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科斯托格洛托夫没有就此罢休。“怎么能让人吃大粪?你是开开玩笑而已,对吧?”
“决不是开什么玩笑!他们可谈不上是人!他们不是人!”艾哈迈占十分激动,深信不疑地坚持己见。
他希望能说服科斯托格洛托夫,让科斯托格洛托夫像在场的其他听众一样也相信他说的话。虽然他知道奥列格是流放者,然而他不知道奥列格在一些劳改营里待过。
科斯托格洛托夫心里纳闷,为什么鲁萨诺夫不插进来支持艾哈迈占,于是他朝鲁萨诺夫的床上斜瞅了一眼,原来鲁萨诺夫根本不在病房里。
“我原先把你看成一个战士。原来你是在这样的军队里当兵,”科斯托格洛托夫拖长了声调。“这么说,你是为贝利亚服务的噗?”
“我不知道什么贝利亚不贝利亚!”艾哈迈占生气了,脸涨得通红。“上边谁掌权——与我没什么关系。我宣过誓,所以也就执行任务。要是强迫你干,那你也得干……”
第33章 顺利的结局
那一天果然下起大雨来。整整一夜大雨如注,还刮风,风愈刮愈冷,到星期四早晨,下的已是雨夹雪了;医院里那些一再说春天已经来临困而把双层窗扇都打开过的人,其中包括科斯托格洛托夫,此时也都不吭声了。不过,从星期四午后起,雪和雨都不下了,风也小了,窗外是一片晦暗、阴冷、沉寂的景象。
黄昏时分,西边的天际透过晚霞闪出一道细长的金色缝隙。
而到了鲁萨诺夫准备出院的星期五早晨,已是碧空如洗,没有一丝云彩,朝阳甚至开始晒干沥青路上的团团水洼以及叙贯草地的土径。
大家也都感到,这下才是真正春天的开始,而且不会再反复了。于是,糊住窗缝的纸条被划开了,插销被拔起来了,双层玻璃窗被打开了,而干硬的油灰落到地板上由护理员进行打扫。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没有把自己的衣物交到存放处,也没有领用医院的东西,所以任何时候出院都可以。早晨,刚吃过早饭,家里的人就来接他。
你道是谁来的!是拉夫里克开着汽车来了,他昨天刚领到驾驶执照!学校里也正好昨天开始放假,拉夫里克将有机会常去参加晚会,而玛伊卡将去郊游,所以这两个最小的孩子特别高兴。卡皮托利娜·马特维耶夫娜就是同他们俩一起来的,两个大孩子没来。拉夫里克已取得母亲的同意,接父亲出院后他将开车载朋友们去兜风,同时也借机显示一下,即使尤拉不在,他开车也一点不含糊。
就像完全倒过来放映一卷胶片似的,一切都朝相反方向进行,但与鲁萨诺夫前来住院的那天相比,今天的气氛愉快多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穿着病号服走进护士长的小房间,出来时已换上了一套灰色的西服。身穿一套蓝色新西服的拉夫里克无忧无虑,这小伙子机灵而又漂亮,若不是在前厅里老是跟玛伊卡疼戏打闹,已经完全像一个大人了。他不停地让系在小皮条上的汽车钥匙绕着食指转,一派神气的样子。
“你把车上所有的门把都锁了吗?”玛伊卡问。
“都锁了。”
“窗玻璃都摇上了吗?”
“你可以去检查。”
玛伊卡晃着一头深色的模发跑去看了一下,回来说:
“一切都正常。”可她随即又显得很吃惊。“车后库锁了没有?”
“你可以去检查。”
她又跑了出去。
前厅里依然有人端着盛有黄色液体的玻璃罐送往化验室。依然有一些衰弱不堪、模样难看的病人坐在那里等候床位,有的人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长椅上。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看待这一切甚至态度超然:他已用事实证明自己是个坚强刚毅的人,不在乎客观环境如何。
拉夫里克提着爸爸的手提箱。卡芭身穿杏黄色夹大衣,上面缀有许多大钮扣,她满头是马鬃似的古铜色头发,由于高兴而显得年轻了些;她向护士长点了点头,表示告别,随即挎着丈夫的胳膊往外走。玛伊卡在另一边挽着父亲的胳膊。
“你瞧她头上的那顶小帽多漂亮!你瞧,那顶小帽是新的,带条纹的!”
“帕沙,帕沙!”后面有人在喊。
他们都回过头去。
恰雷正从外科病房走廊那里过来。他看上去精力极其充沛,甚至脸色也不黄了。他身上仅有的病人迹象就是医院里的一件病号服和一双拖鞋。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愉快地跟他握了握手,并对妻子说:
“你瞧,卡芭,这位是医院这个战场上的英雄,你们认识一下!他的胃全被切除了,可是还照样那么乐呵呵的。”
在跟卡皮托利娜·马特维耶夫娜见面行礼的时候,拾雷不由地把脚跟一靠,姿势优美,而脑袋微微一侧,一方面是为了表示敬意,另一方面是为了显得快活。
“那末电话呢,帕沙!你得给我留个电话号码!”恰雷打断了他的话。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假装在大门口耽搁了一会儿,没有听清他的话。恰雷的为人固然不错,但毕竟属于另一个圈子,观念也属于另一个层次,跟这样的人交往也许会有失体面。鲁萨诺夫想找一个比较得体的借口给予拒绝。
他们走到台阶上,恰雷立刻打量了一下已被帕夫里克调过头来准备启动的“莫斯科人”牌小轿车。他凭眼睛估了信这辆车的成色,不是问“你的吗广而是直接问:
“跑了多少千米?”
“还不到一万五。”
“那为什么轮胎已磨成这个样子?”
“是啊,这种情况是有的…再说,工人造出来就这么个质量…”
“我来帮你搞一副怎么样?”
“你能有办法吗?!马克西姆卢?”
“你这点小事算啥!轻而易举!你把我的电话也记下好了,你写!”他一个指头点在鲁萨诺夫胸前。“等我出院以后,一个星期之内保证办到。”
这就用不着想什么借口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从记事本上撕,把单位里和家里的电话号码都抄给了马克西姆。
“这就行了!我们可以电话里谈!”马克西姆这才算是跟他告别。
玛伊卡弯身钻进车内的前座,父母则坐在后面。
“咱们将会像朋友一样!”临别时马克西姆还让他们宽心。
车门砰砰地—一关上了。
“我们将会健康地活下去!”马克西姆喊道,并像“前线连队”那样握紧了拳头。
“喂,你说现在该动什么?’啦夫里克在考玛伊卡的驾驶知识。“是马上发动吗?”
“不!得先检查一下是不是处在空档的位置上!”玛伊卡回答得很利索。
他们的汽车启动了,时而溅起坑洼里的水,在矫形科大楼旁边拐过去。那里,一个穿灰色病号长衫和高统靴的瘦高挑儿恰好在沥青路面正中不慌不忙地散步。
“暗,好好向他按几下喇叭!”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看见了以后马上就说。
拉夫里克按了喇叭,声音短促而尖厉。瘦高挑儿猛地向分边一闪,回过头来。拉夫里克加大了油门从那人身旁10厘米的地方驶过去。
“这个人我管他叫啃骨者。你们无法想像这个家伙是多么让人讨厌,嫉妒心有多重。对了,卡芭,你见过他。”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帕西克!”卡色叹了口气。“哪儿有幸福,那里就有嫉妒。你想成为一个幸福的人,总免不了惹人嫉妒。”
“这是一个阶级敌人,”鲁萨诺夫嘟哝着。“如果是在另一种情况下……”
“刚才就该把他轧死,你干吗让我按喇叭?”拉夫里克笑了起来,并回头看了一眼。
“你别乱转脑袋!”卡皮托利娜·马特维耶夫娜吓了一大跳。
汽车果然往旁边一拐。
“你别乱转脑袋!”玛伊卡重复了一句,格格地笑了起来。“我可以转脑袋吗,妈妈?”说着,她一会儿从左边,一会儿从右边把小脑袋转向后面去。
“我可不让他带着姑娘们去兜风,这他可要明白!”
汽车驶出医疗中心的大门以后,卡色将车窗上的一扇玻璃摇下来,把一件不知什么小东西往车后扔了出去,并说:
“但愿再也不要到这鬼地方来!你们谁也不要回头看!”
而科斯托格洛托夫却在车后向他们大声骂娘,骂了一连串的脏话。
不过他心里想的却是:这颇有道理,自己出院时也一定要上午离开。如果按通常那样在中午出院,对他是很不方便的,因为那么一来他就哪儿也来不及去了。
医院里已答应明天让他出院。
今天阳光灿烂、明媚,气温愈益升高。一切都很快被晒热。烤干。在乌什一捷列克,大概人们也已经在翻创宅旁园地、整修灌溉沟渠了。
他一路散步,一路遐想。多么幸福啊:在刺骨严寒的时节离开了乌什一捷列克,准备死在这里,如今回去恰好是春天,可以把自己的一小块园地种上作物。把种子理进土里,然后看它怎样破土而出——这是极大的乐趣。
只不过人家种园地都是对对夫妇一起,而他是独自一人。
他走着走着,不由地想到一个主意:去找护士长。当初米塔曾把他拒之门外,说医院里“没有床位”,如今这已成为过去。他俩早已互相熟悉了。
米塔坐在楼梯下自己那没有窗户、全靠电灯照明的小屋里(从院子里进来,肺部和眼睛都有点受不了),把一些登记卡片从这一叠搬到那一叠上去。
科斯托格洛托夫低头钻进矮小的门框,说道:
“米塔!我有件事求您。非常希望您能帮忙。”
米塔昂起她那并不柔和的长脸。这姑娘生就这么一张不讨人喜欢的脸,直到40岁都没有一个男人试图吻一吻,摸一摸,所以,凡是能够使它显得富有生气的温柔表情,始终未能表现出来。米塔已成为一匹只知干活的老马。
“什么事?”
“我明天出院。”
“我非常为您高兴!”米塔心地善良,只是乍看起来有点凶似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得利用一天的时间在城里把好多事情办完,乘当天晚上的火车走。可是衣服从存放处拿来总是很晚。您看,米塔奇卡,能不能这么办:今天就把我的东西取出来,随便塞到哪里,明天一清早我换了衣服就走。”
“一般来说,这样不行,”米塔叹了口气。“尼扎穆特丁要是知道了…”
“他不会知道的!我明白,这是违反制度的,不过,米塔奇卡,人只有冲破束缚才能活下去!”
“万一明天不叫您出院呢?”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明确对我说了。”
‘杯管怎么样,我得等她的通知。”
“好吧,我马上去找她。”
“您听到了新闻吗?”
“没有,什么新闻?”
“据说,到年底的时候就会把我们全都放走!而且,说得十分肯定!”一提起这个传闻,她那本不讨人喜欢的脸立刻变得可爱了。
“您说的‘我们’指谁?是指你们吗?”
这就是说,指那些因民族不同而被流迁的特殊流放者。
“好像你们和我们都包括在内!您不相信?”她提心吊胆地等着听他的意见。
奥列格搔了搔头顶,做了个鬼脸,完全闭上了一只眼睛:
“有可能。总之,不排除这种可能性。然而,像这类许诺我已经听了不少了,耳朵里似乎篮也盛不下。”
“但这一回说得有根有据,千真万确!”她是那么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实在不该给她泼冷水!
奥列格将下唇掩在上唇里面,一边思量着。毫无疑问,确有什么事情快酝酿成熟了。最高法院已经垮了。只不过步子太慢,一个月的时间里没有别的动静,这又不免让人起疑。对我们的生命、对我们的心愿来说,历史的发展实在太慢了。
“那就上帝保佑,”他这样说,主要是为了她。“果真如此的话,您有什么打算?离开本地?”
“不知道,”米塔几乎没有说出声来,她伸开指甲宽大的手指控在使她腻烦的零乱卡片上。
“您不是从萨利斯克一带被遣送来的吗?”
“是的。”
“暗,那里难道好些?”
“自一由一啊,”她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