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楼-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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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愈是压低,她的声音就愈响亮。
“随便到什么地方去?”她感到惊奇,笑了起来。“进城吗?”
“到医生会务室里去。”
卓娅将他那目不转睛的视线都吸收到自己的眼睛里,十分认真地说:
‘那可不行,奥列格!有很多工作要做。”
他似乎没有理解:
“我们走吧!”
“对了,”她想起了一件事。“我得灌氧气袋,好给……”她朝楼梯那边把头一摆,也许还说出了病人的姓名,他没有听见。‘可是氧气筒的开关太紧,拧不动。您帮帮我的忙好了。走吧。”
于是她在前,奥列格在后,走下一段楼梯,来到转弯处的平台上。
那个面色蜡黄、鼻子尖削的不幸的晚期肺癌患者,不知是一向那么瘦小,还是被病魔折磨成这个样子,他的情况很不好,巡诊时医生们已不跟他说话,什么也没有问他。他靠在床上,急促地吸着氧气袋,听得见他胸中噬哟作声。他本来就病情严重,而今天又更加恶化,没有经验的人也看得出来。一袋氧气吸完了,另外一只空袋放在旁边。
他现在的情况很不妙,从他旁边走过或走近他的人,他都一点也看不见了。
他们从他身旁拿起那只空袋,继续下楼。
“你们用什么方法给他治疗?”
“什么方法也不用。这是一个不能动手术的病例。爱克斯光又不起作用。”
“一般来说都不打开胸腔吗?”
‘它本市还没有先例。”
“那就是说,他只能等死咬?”
她点了点头。
他们尽管手里有一只防止那个病人窒息的氧气袋,但即刻便把他置诸脑后了。因为有意思的事情眼看就要发生了。
高高的氧气筒竖放在此刻锁起来的一条走廊里,也就是靠近爱克斯光治疗室外的地方,当初汉加尔特曾把浑身湿透了的。垂死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安置在那里。(这个“当初”至今还不到三个星期……)
如果不把走廊里的第二盏电灯打开的话(他们只打开了第一盏),那么放氧气筒的那个被墙壁突出部分挡着的角落,便处在幽暗之中。
卓娅的身量比氧气筒低,奥列格则比它高。
卓娅开始把氧气袋的阀门往氧气筒的阀门上接。
科斯托格洛托夫站在后面,嗅着从她帽子下面露出来的头发的气息。
“就是这个开关特别紧,’掉她抱怨道。
他把手按在开关上,一下子就拧开了。氧气带着轻微的懂懂声输入氧气袋里。
这时,奥列格不找任何借口,用拧开了阀门的那只手握住卓娅本来拿着氧气袋的一只手的手腕。
她没有颤抖,没有惊讶。她注视着氧气袋,看它怎样渐渐膨胀。
于是他的手从她的腕部一边抚摩一边向胳膊肘移动,又通过上臂移向肩膀。
这是直截了当的试探,对他俩来说都是必不可缺的。这是无声的检验,看双方说过的话是否都被完全理解。
是的,完全被理解了。
他还用两个手指抖了一下她的刘海儿,她没有现出不高兴的样子,没有闪开,仍然注视着氧气袋。
于是他使劲搂住她的肩头,使她整个儿贴向自己,而且,终于使自己的嘴触到了她那对他笑过那么多次、跟他聊过那么多次的嘴唇。
卓娅的嘴唇和他接触时并没有张开,并没有放松,而是绷紧、迎合、有所准备的。
只在一瞬间,这一切便清清楚楚,因为在这之前的一分钟他还不明白,他还忘记了嘴唇有各种各样,接吻也有各种不同的接法,一个吻跟另一个吻会完全不同。
但是以轻轻的一啄开了头的这个吻,现在却使两个躯体相互吸引,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久久地合而为一,甚至欲罢不能,再说,也没有必要作罢。嘴唇互相贴在一起,就那样永远呆下去也行。
但是经过了一段时间,两个世纪以后,嘴唇还是分开了,只在这时奥列格才第一次看见了卓娅,并立刻听到她在问:
“你接吻的时候为什么闭上眼睛?”
难道他还想到过自己的眼睛?他根本没有留意过。
“你是不是把我想像成另一个女人?……”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是闭上了眼睛。
像刚刚喘过一口气,马上又潜到水底去捞埋得很深的一颗珍珠似的,他们的嘴唇又贴在一起了,而这一回他注意到自己是闭上了眼睛,于是就立即睁开。看到她离自己很近报近,近得难以想像,看到她那两只浅褐色的眼睛有如猛禽那样警惕。他眼对眼地望着她。她还是那么坚定地紧闭着嘴唇接吻,胸有一定之规,不让嘴唇动一动,可身子倒微微摇晃,眼睛望着他,仿佛在根据他的眼神观察他经过第一次长吻之后的反应。然后是第二次和第三次的反应。
但是就在这时,她的眼睛似乎问旁边一瞥,随即猛地挣脱出身来,惊呼了一声:
“开关!”
天哪,把开关忘了!他急忙抓住开关,匆匆拧紧。
氧气袋居然没有爆炸!
“瞧,接吻有时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津妞还没缓过气来,就呼吸急促地说道。她的刘海被弄乱了,帽子也歪了。
她的话虽然说得很对,可是他们的嘴却又结合在一起了,两个人都想把对方吸干。
走廊口上装的是玻璃门,有人有可能看到从墙壁突出部分伸出的两个胳膊肘,唉,管他呢!
当空气终于又进入肺部的时候,奥列格一边捧住卓娅的后脑勺端详着她,一边说:
“卓洛通契克!这才是你的名字!卓洛通契克!”
她撇着嘴唇模仿说:
“卓洛通契克?……蓬契克?……”
倒还不错。可以。
“我是一个流放犯人,你不害怕吗?不怕我这个罪犯?
“不,”她轻率地直摇头。
“也不嫌我老?”
“你怎么算老呢!”
‘他不嫌我有病…”
她把前额偎在他胸前,就这样站着。
他把卓娅搂得很紧很紧,可是始终不知道她那两只温暖的椭圆形的小托染能否搁住一把沉甸甸的尺子。他说:
‘你当真愿意去乌什一捷列克吗?……我们在那里结婚……为我们自己盖一座小房子。”
这一切看起来正是她所缺少和期待着的,也是她那小蜜蜂本性的组成部分。她紧紧地偎着他,整个胸怀都感觉到他,整个胸怀都期望得到解答:是他吗?
她路起脚,再次用臂肘搂住他的脖子:
“奥列热克!你知道打这种针剂会起什么作用吗?”
“起什么作用?”他的面颊在她脸上摩擦。
“打这种针……怎么对你解释呢……它们的科学名称是‘激素疗法’…该种针剂是交叉使用的:给女人注射男性荷尔蒙,给男人注射女性……据说,这样可以抑制转移……但总的来说,首先受到抑制的是什么……你明白吗?”
“什么?不明白!还不完全明白!”奥列格顿时紧张地问,脸色都变了。现在他抓住她的肩膀已经跟刚才不一样了——仿佛要从她身上尽快把真实情况抖出来。“你说,你说呀!”
“一般来说…有先受到抑制的是性功能……甚至在交叉次生特征出现之前就会发生。在采用大剂量的情况下,女人会长出胡子来,男人则乳房隆起……”
“慢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奥列格吼了起来,只在这时他才明白。“说的就是这种针剂吧?就是给我打的这种?它们会起什么作用?会把一切都抑制下去?”
“并不是一切。里比多还会保留很长时间。”
“里比多是什么?”
她正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地擦了一下他的一绝额发:
“暗,就是你刚才对我产生的那种感觉……那种欲望……”
“欲望倒是还有,可是能力丧失了,是不是这么回事?”他追问下去,显得十分惊慌。
“能力会大大减弱。再往后连欲望也不会有了。你懂吗?”她的手指摸了摸他的极痕和今天刚刮过的面颊。“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希望你打这种针。”
“好——哇!”他渐渐明白过来,挺直了身躯。“这倒是太了!我的内心早就感觉到他们在捣鬼,果然不出所料!”
他真想把那些医生癌骂一顿,骂他们任意摆布别人的生命,但忽然想起了汉加尔特那容光焕发和满怀信心的面庞——昨天她曾是那么热情友好地望着他说:“对您的生命十分重要!我们必须拯救您的生命!”
原来这就是该加的用心!她是想为他做件好事吗?仅仅为了保住他的生命而不惜采用欺骗的手段将他引向那样的命运?
“你将来也会这样做吗?”他斜眼看了看卓娅。
对她有什么好责怪的!她对生活的理解跟他一样:缺了这一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今天她仅仅以贪婪的、火热的嘴唇就带着他在高加索山脉上空进游了一番。瞧,她就站在这里,嘴唇依然是她的嘴唇!趁这里比多还在他两条大腿之间和腰间流动,得赶紧接吻!
“……那你能不能给我打一种什么针起到相反的作用呢?”
“那我马上就会从这里被赶走……”
“有这种针剂吗?”
“就是同样的针剂,只不过不交叉使用而已……”
“喂,卓络通契克,咱们走吧,随便找个地方……”
“我们岂不已经换了个地方。而且已经来到了这里。现在应该回去了……”
“到医生会务室去,走吧…”
“那里有一个打扫卫生的,有人进进出出……再说,这不能着急,奥列热克!否则我们就不会有‘将来’了……”
“既然将来不会有里比多了,还有什么‘将来’可谈…说不定会恰恰相反,谢谢,里比多会有的,对吗?唁,快想个主意,咱们走吧,找个什么地方!”
“奥列热克,总得为今后保留点什么……该把氧气袋送去了。”
“对,是得把氧气袋送去。我们马上送去……”
“…喝上送去……”
“我们……送去…喝上……”
他们不是手拉着手,而是一起捧着那膨胀得像足球似的氧气袋往楼上走去,任何一人脚步的震动都会通过氧气袋传给对方。
这反正跟手拉着手一样。
而在楼梯平台上,在一天到晚有忙于自己事情的病人和健康人匆匆经过的通道床位上,是那个面黄肌瘦、胸廓干瘪的病人靠在枕头中间,他已经不咳嗽了,(留着分头的头发已所剩无几)他不住用脑袋去撞支起来的膝头,也许他的前额把膝盖当成了密封的墙。
他还活着,但他周围却没有活人在。
可能他正是今天咽气——这个被抛弃的、渴望同情的人,其实就是奥列格的兄弟、奥列格的同类。要是奥列格能坐到他的床边,在这里陪他度过一夜,说不定能够减轻他最后几个小时的痛苦。
然而,他们只是把氧气袋给他放在那里就走了。对他们来说,垂死者的这只氧气袋,他最后要吸的这几毫升的氧气,只不过是到没有人的地方去偷前接吻的借口而已。
奥列格跟在卓娅后面,像被绳索牵着似地沿着楼梯走上去。他考虑的并不是背后那个垂死的人(半个月前他自己就是那副模样,而半年以后有可能也是这样),而是这个姑娘,这个女人,这个娘儿们,考虑怎样说服她到没有人的地方去偷情。
他本来已完全忘记那是什么滋味了,现在重新领略到嘴唇被热吻揉皱、甚至弄得有点儿粗糙和肿胀的痛感,就更加觉得突然——这感觉有如青春的热血流遍了他的全身。
第19章 接近于光的速度
并不是任何人都把妈妈叫妈妈,尤其是当着别人的面。15岁以上、30岁以下的男青年往往不好意思叫妈妈。可是扎齐尔科一家的瓦季姆、鲍里斯和尤里就从未感到叫妈妈有什么难为情的。他们和陵地爱着自己的妈妈,父亲生前如此,父亲被枪杀之后就更是如此。三兄弟年龄相差不大,在成长过程中几乎是齐头并进,无论在学校里还是在家里,都积极向上,没有染上街头不良习气,也从未使他们的寡母伤心难过。小时候他们一起照过一张相,后来为了有个比较,每过两年她就带他们全体去一趟照相馆(后来则是用自家的照相机拍),于是一张又一张相片陆续放进家庭照相簿:母亲和3个儿子,母亲和3个儿子。母亲是淡黄头发,而3个儿子都是黑头发——大概是从当年娶了他们的扎波罗热曾祖母的土耳其俘虏那里继承的。旁人不总是能够分清相片上他们哪个在哪儿。每照一次相,他们都明显地长大和壮实,赶过妈妈;她则不知不觉地变老,但面对镜头总是挺直腰板,为有这样一部记载自己生平的活的历史而感到自豪。她是一位医生,在自己城市里很有名,曾赢得许多奖状、鲜花和表示谢忱的蛋糕,不过,即使她生平再没有为社会做过别的有益的事情,仅凭把这样3个儿子抚养大了的功劳,也可说没有虚度一个女人的一生。三兄弟都进入同一所工学院:老大在地质系毕业,老二在电视系毕业,老三马上就要在建筑工程系毕业,妈妈就和他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