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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癌症楼-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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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见鬼,纯粹是胡说八道!”鲁萨诺夫猛然反驳,气愤得咬牙切齿。“难道谈别的话题不行吗?l,000米以外也能听出来,那不是我们的道德观念。那里面究竟是怎么说的——人们靠什么活着?”

叶夫列姆中断了叙述,一双肿胀的眼睛转向了这个秃了顶的人。他本来就很不高兴,因为这秃脑袋差点儿猜到了点子上。书里写着,人们不是靠关心自己,而是靠对别人的爱活着。这个虚弱的人说的则是:靠社会利益。

两者似乎是一致的。

“靠什么活着?”这话甚至不便于公开议论。似乎不太光彩。“人们说,凭借爱的力量……”

“靠的…提爱!?……不,不,这不是我们的道德观念!”金丝边眼镜显得十分得意。“喂,这玩意儿都是谁写的?”

“什么?”波杜耶夫发出牛叫似的声音。他的话被歪曲了,离开了本题。

“暗,这些玩意儿都是谁写的?作者是谁?……你看看第一页上边那儿。”

问姓名干什么呢?它跟问题的实质,跟他们的病有什么相干?叶夫列姆看书没有看上边这姓名的习惯,即使看了,也随看随忘。

现在他还是翻到第一页,并且大声念道:

“托尔……斯泰”

“坏……不可能!”鲁萨诺夫立刻表示反对。“请注意:托尔斯泰只写乐观主义的和爱国主义的东西,否则他的作品是不会出版的。《粮食》《彼得大帝》。他是三次斯大林奖金获得者,你们当会知道?”

“这并不是那个托尔斯泰!”焦姆卡从角落里插话说。“我们这说的是列夫·托尔斯泰。”

“怎么,不是那个?”鲁萨诺夫拖长了声调说,一是舒了口气,另是表示轻蔑。“啊,原来是另一个……是俄国革命的那面‘镜子’和‘糯米丸子’吗?……你们那个托尔斯泰太软弱了!他在很多问题上,在很多很多问题上认识不清。而应当抗恶,小伙子,应当同恶进行斗争!”

“我也是这么想。”焦姆卡声音低沉地应道。

第09章 Tumor cordis

外科主任医生叶夫根尼娅鸣斯季诺夫娜几乎不具备外科大夫所不可缺少的任何一种特征——既没有那种明显的坚定目光,又没有额头上那种刚毅的皱纹,也没有上下颌咬紧时的那种钢铁般的意志。她虽已年过半百,但把头发全都塞进医生帽子里时,看到她背影的人常常会呼唤:“姑娘,能不能告诉我……?”可她转过脸来就现出了倦容,满面是舒展不开的皱纹,眼窝下面浮现出小小的肿包。她经常涂鲜艳的口红以抵销这种老相,但口红每天得涂好几次,因为它总是被烟卷抹去了。

任何时刻,只要不是在手术室里,不是在换药室和病房里,她都在抽烟。即使在那些地方她也会找机会跑出来狠命地抽上一支,看上去她就像要把烟卷吃下去似的。巡诊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把食指和中指举到嘴唇上,过后甚至会引起人们争论:她在巡诊的时候是否抽过烟。

这个已现出老相的瘦瘦的女人同身材明显高大、胳膊很长的外科主任列夫·列昂尼多维奇一起,做过医院所承接下来的一切手术——截肢,在喉头上切开气管插导管,切除胃,触及肠子的任何部分,在骨盆区内可谓为所欲为,而在手术日快结束的时候,她还往往得去切除一两例发生癌肿的乳腺,作为不怎么复杂而她又技术熟练的工作去完成。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没有一个星期二或星期五不给女人切除乳房,有一次她一边用干瘪的嘴唇抽烟,一边对打扫手术室的女工友说,要是把她所切除的乳房统统收集在一起,那就能堆成个小丘。

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一辈子都只是个外科医生,外科学以外她无用武之地,不过她还是记得并且懂得托尔斯泰笔下叶罗什卡这个哥萨克评论欧洲医生的话:“他们只会用刀拉。真是些傻瓜。可是瞧瞧,山区里的大夫才称得上是行家。他们懂得草药。”

“只会用刀拉”?不,叶夫根尼娅,斯季诺夫娜可不是那样理解外科学!当初,她们还在念大学的时候,一位很有声望的外科专家就在讲台上说过:“外科应当成为善行的化身,而不是残酷的代表!不是给人以疼痛,而是使人解除痛苦!拉丁文里的一句谚语说:镇痛乃神圣之举!”

然而,即使是治疼的第一步——消痛,也离不开疼痛。

在一次次主刀的过程中,吸引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的并不是极端措施,并不是不顾一切,也不是独出心裁,而是相反,尽可能不留痕迹,做得细腻,尽可能做到使内心里感到最为明智——仅此而已。她认为自己主刀之前的那些夜晚,一旦她仿佛置身于电梯之中,半睡半醒的脑子里突然从某个地方浮现出一个意想不到的新的开刀方案——不是已经写在病历卡的那个方案,而是手术小一些的方案——是最幸福的夜晚。待头脑完全清醒时,她就爬起来赶忙记下,第二天早晨则在最后时刻担着风险改变方案。这常常成为她主刀的最成功的手术。

如果明天,放射疗法、化学疗法、草药疗法或者什么光疗、色疗、心灵感应疗法能够避开手术刀而救治她的病人,如果外科学将在人类的实践中遭到消失的厄运,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一天也不会为它辩护。

因为她总是能够拒绝的那些手术,正是最最有成效的手术!对病人是最大善行的那些手术,她总是能悟得出来,并且善于改变计划,绕道而行或者延缓执行。在这一方面,叶罗什卡是对的!她最不愿意的就是丧失自身的这种探索。

但她丧失了……在同手术刀打了35年交道的工作中,她已经习惯于人们的痛苦了。常常没好声好气。常常疲惫不堪。已不再出现萌生改变计划这种念头的夜晚了。愈来愈看不到每次手术的独特之点,更多看到的是它们那流水作业线式的单调。

人类不得不忍受的讨厌的限制之一,就是人们在人生的中途不能大改行以使自己的面貌焕然一新。

到病房巡诊他们通常是三四个人一起:列夫·列昂尼多维奇、她和主治医生。但是几天前列夫·列昂尼多维奇到莫斯科去参加胸腔手术讨论会了。本星期六到楼上男病房去的,不知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主治医生,就连护士也没有。

她甚至不是走了进来,而是悄悄站在门口,身体靠在门框上。这属于女孩子动作。只有妙龄女郎才会那样倚着,知道这种站法优美,比腰板笔直、两肩出齐、脑袋挺立要好看得多。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阴郁地注视着焦姆卡的游戏。焦姆卡把有毛病的那条腿伸直,搁在床上,把一条好腿蟋曲起来,当成桌面,放上一本书,两手拿着4支铅笔在书本上搭着什么图形。他端详着这个图形,说不定会那么久久地望着,但这时有人叫他。他抬起头来,顺手也把叉开的铅笔收起。

“焦姆卡,你这是在搭什么?”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带着哀愁问道。

“证明定理!”他爽朗地回答,声音似乎格外响。

他们话虽那样说,但相互注视着对方,心里都明白,双方所关心的事与这些话无关。

“不然时间就白白过去了,”焦姆卡解释,但已不那么爽快,声音也不那么响了。

她点了点头。

沉默了一会儿,她还是那么倚在门框上。不,并不是故意要像女孩子那样,而是由于疲劳。

“要么让我给你看一下。”

一向深明事理的焦姆卡,却显得比平时激动,提出异议:

“昨天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看过了!她说还得继续照光。

叶夫根尼惭乌斯季诺夫娜点点头。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雅致的愁思。

“那很好。不过我还是得看一下。”

焦姆卡皱起了眉头。他把立体几何放到一边,在床上挪动了一下身子,腾出地方,把病腿袒露到膝盖那儿。

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在旁边坐下。她毫不费力地把白长衫和连衫裙的袖管捋了上去,几乎露出胳膊肘。她的两只纤细而灵活的手像一对小动物似的开始在焦姆卡的腿上爬动。

“疼吗?疼吗?”她一再这样问。

“有点儿。有点儿疼,”焦姆卡应道,眉头愈皱愈紧。

“夜里觉得腿疼吗?”

“觉得……不过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她……”

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又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并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小朋友。还继续照光吧。”他们又一次面面相觑。病房里悄无声息,他们的每一句话都能听得清。

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站起来转过身去。炉子旁边本来应该是普罗什卡的床位,但昨天晚上他换到靠窗的那张床上去了(虽然有不吉之兆:本不该躺在出院去等死的人床上。)而炉旁的那张床,现在由宇里希·费德拉乌占用,此人个儿不高、性格沉静、头发呈淡黄色,对病房里的人来说并不陌生,因为他已经在楼梯那儿躺了3天。现在他站了起来,手臂贴着裤缝伸直,亲切和尊敬地望着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他的个儿没有她高。

此人完全健康!他没感到任何地方有什么不舒服!第一次手术就把他的病彻底治好了。他之所以又来到癌症楼,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病痛,而是严格遵照医嘱:出院通知书上写着——1955年2月五日来医院复查。他是从老远的地方来的,交通很不方便,换了好几次车。他来到医院的日子既不是1月21日,也不是2月2日,而是像月亮在一定的时刻开始出现月蚀那么准确。

不知为什么又安排了他住院。

他很希望今天能放他走。

个儿挺高但很干瘦,眼睛暗淡无神的玛丽亚走近。她送来毛巾。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擦了擦手,袖子还是那么将到胳膊肘,在一片寂静中举起手来,用指头在费德拉乌的脖颈上做了很久的推压动作,随后吩咐他解开上衣,进而在锁骨附近凹窝和胳肢窝里摸了半天。最后她说:

“一切都好,费德拉乌。您的情况很好。”

他脸上闪现出喜悦的光彩,像获了奖似的。

“一切都很好,”她慢吞吞地亲切说道,又在他的颌下推压。“再做一次小手术也就没事了。”

“怎么?”费德拉乌顿时脸色一沉。“要是一切都好,为什么还要做手术,叶夫根尼娅鸡斯季诺夫娜?”

“为了使情况更好,”她淡然一笑。

“在这儿吗?”费德拉乌用手掌做了一个斜切脖子的动作。他那柔顺的脸上泛起恳求的表情。他那有点儿稀疏的头发近乎灰白,眉毛也是灰白色。

“是这儿。不过您放心好了,病情一点儿也没耽误。那就安排在下星期二吧。”(玛丽亚记了下来。)“2月底您就可以出院回家,争取以后不再到我们这里来。”

“不是还得来‘复查’吗?”费德拉乌试图微笑一下,但是未能笑成。

“对,除非是复查,”她微微一笑,表示歉意。除了自己那疲倦的微笑,她还能用什么去鼓励他呢?

她撇下费德拉乌(他站在那里,随后坐下来寻思),在病房里继续往前去。一边走一边还向旁边的艾哈迈占微微一笑(3星期前她给他的腹股沟开过刀),接着就在叶夫列姆床前停住。

他已经把那本蓝皮书扔在一旁在等她了。叶夫列姆脑袋挺大,缠着绷带的脖子格外粗,加上肩膀也宽,此时蟋着腿在病床上似坐非坐,简直跟荒诞故事里的矮腿神仙差不多。他皱着眉头望着她,准备承受打击。

叶夫根尼娅鸡斯季诺夫娜的胳膊肘支在他的床架上,两个手指搁在嘴边,仿佛是在抽烟。

“赔,情绪怎么样,波杜耶夫?”

问问情绪,无非是随便聊几句而已。说上几句话她就可以走了,算是对这个病号巡诊过了。

“开刀把我都开腻烦了,”叶夫列姆说。

她扬起了一道眉毛,似乎对开刀还能使人腻顿感到惊讶。

她什么也没有说。

叶夫列姆要说的也已经都说了。

两人默默无语,好像都在呕气。又像面临着分手。

“不用说,还是开那个地方噗?”叶夫列姆甚至不是在问,而是在自言自语。

(他本想洁问:你们前几次的刀是怎么开的?你们都是怎么想的?但是,这个对任何领导都不客气、总是当面顶撞的人,却给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留了情面。让她自己去想想好了。)

“稍微靠旁边一点儿,”她回答说。

(能对你说什么呢,你这苦命的人啊?舌癌——这可不比下唇癌。颌下的几个淋巴结切除了,可是又发现深处的淋巴道也有转移。先前这是不能切除的。)

叶夫列姆呼啸了一声,就像在硬拖拖不动的东西似的。

“不必了。什么也不必了。”

她也没劝说他什么。

“我不要开刀。我什么也不要了。”

她望着他,一声不吭。

“您让我出院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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