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作品集-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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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东西。我和狗一起照的相片、狗食、我的手帕、它常玩的网球、我的头发,还有存款簿之类的。”
“存款簿?”
“是啊。银行的存款簿。从小时候开始存的钱,大概有三万元左右吧。狗死掉的时候,我真的非常伤心,觉得钱和一切都不需要了。所以把它埋掉。而且一定也有一点想借埋掉存款簿来好好确认自己的悲哀吧。如果到火葬场去的话,我想可能会一起烧掉。其实那样还比较好呢。”
她用指尖磨擦眼眶。
“然后过了一年左右什么事也没发生。虽然非常寂寞,好像心中被挖开一个大洞似的,但总算还勉强活着。那当然哪,再怎么说总没有人因为狗死了就自杀吧。
“结果,那对我来说正好也是一个小小的转换期。也就是说,怎么说才好呢,那也是一直窝在家里的不说话的少女转向外面张开眼睛的时期。因为自己也隐约知道以后不能照这样继续活下去。所以狗的死,现在想起来,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象征性的事件吧。”
我在躺椅上挺起身体,仰望天空。看得见几颗星星。明天可能会是好天气。
“嘿,这种话题很无聊吧?”她说。“从前从前有一个地方,有一位不爱说话的少女之类的,这种话题。”
“不会无聊啊。’戏说。“只是想喝啤酒而已。”
她笑了。并把靠在椅背上的头转过来朝向我。我和她之间仅有二十公分左右的距离。她每一次深深呼吸时,躺椅上形状美好的乳房便上下起伏。我再看游泳池。她暂时一句话也没说地看着我。
“总之就这样。”她继续说。“我逐渐一点一点地溶入外面的世界去。当然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很顺利,不过朋友慢慢多起来,上学也不像从前那么痛苦了。不过那是托失去狗的福呢,或者即使狗活着,结果还是会变成这样呢,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虽然想了几次,结果我还是想不通。
“然后我十七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有点伤脑筋的事。要详细说的话恐怕太长。总之是有关我最要好的朋友的事。简单说就是她父亲出了什么问题被公司免职,因此她付不起学费,她这样跟我透露。我们学校是私立女中,学费相当责,而且你知道吗,在女校里如果有某个女孩子向谁透露了什么的话,并不是说,哦!是吗?就了事的。不过就算不是这样,我也觉得非常可怜,总想多少能够为她做一点事。可是我又没钱。……你猜结果怎么样?”
“把存款簿挖起来?”我说。
她耸耸肩。“没办法啊。我也一直犹豫不决。不过我越想越觉得应该那样做。不是吗?一边真的是正在伤脑筋的朋友,一边则是已经死掉的狗。死掉的狗是不需要什么钱的。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我既没有正伤脑筋的朋友,也没有已经死掉的狗。我说,我不知道。
“于是……你就一个人把那挖起来吗?”
“是啊,我一个人做的。实在没办法跟家人说。我父母亲也不知道我把存款簿埋掉了,所以在说明要挖起来之前,首先不得不先说明已经埋掉的事……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说。
“我趁着父母亲外出的时候,从储藏室里拿出铲子,一个人挖起来。因为是下过雨之后,土还算软,并没有多费事。对了,大概花了十五分钟左右吧。大约挖这么久之后,铲子尖端碰到木箱了。木箱没有我想像的那么旧。感觉好像一星期前才刚刚理进去似的。我觉得好像是非常久以前埋掉的啊……奇怪,木头的感觉好白,看来好像是刚刚埋进去似的。我原来以为只要经过一年大概就会变得黑漆漆了。所以……我有点吓一跳。这种事真不可思议。其实好像不管怎么样都没关系的事,却只因这么一点点的差别而使我一直耿耿于怀。然后我去拿钉拔来打开盖子。
我等她继续说,但没有下文。她只把下颚稍微往前伸出,就那么沉默着。
“然后怎么样呢?”我转向水面问她。
“打开盖子,拿出存款簿,再盖上盖子,把洞穴埋掉啊。”她说。然后又沉默下来。茫然的沉默一直继续着。
“塔什么样的感觉呢?”我试着问她。
“阴沉沉的六月下午,偶尔滴滴答答地下几滴雨。”她说。“家里面和庭园里都非常静,才下午三点刚过,已经像是黄昏了一样。光线很短促,无法正确掌握距离。在一根一根拔着铁钉的时候,我记得家里的电话铃响了。铃声一直响了好几次又好几次。响了有二十次之多。简直就像有人在长长的走廊上慢慢走着似的电话铃声。从某个角落转出来,又消失到某个角落去一样。”
沉默。
“我打开盖子时,居然看见狗的脸。不可能不看哪。埋的时候把狗卷起来的毛衣好像掀开了,前脚和头露了出来。侧着脸,看得见鼻子、牙齿和耳朵。还有照片啦、网球啦、头发……之类的。”
沉默。
“那时候我最惊讶的是,自己居然一点都不害怕。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却一点都不害怕。如果那时候我稍微害怕一点的话,也许心里会轻松一点也不一定。可是……一点都没有。一点感情都没有。就算不一定要害怕,至少类似难过或悲哀之类的也好。但是……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感情。简直就像到信箱去把报纸拿回来一样,那种感觉。甚至,我是不是真的做了那件事都无法确定。因为实在记得大多事情了。想必是。不过只有气味,还一直留着。”
“气味?”
“存款簿上已经渗入气味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暖气味哟。气味。我手上拿起那个,手也渗进那气味了。不管我怎么洗手,那气味还是洗不掉。不管怎么洗都不行。气味已经渗入骨头里去了。现在……还是…这是这么回事。”
她把右手举到眼睛的高度,透着月光照看着。
“结果。”她继续下去。“一切都徒劳无功。什么也没帮上忙。存款簿味道太重,也不能拿去银行,就烧掉了。事情就这样结束。”
我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说感想才好。我们沉默着,各自望着不同的方向。
“那么。”我说。“那位朋友后来怎么样了?”
“结果她还是没有休学。其实并没有那么缺钱。女孩子就是这样。总想把自己的境遇想像得更具悲剧性。真愚蠢。”她点起新的香烟。转头看我。“不过不要再谈这个了。今天告诉你,是我第一次提起这件事。我想今后也不会再提起了。因为这也不是能够到处宣扬的事啊。”
“说出来之后有没有轻松一点呢?”
“有啊。”她说着微笑起来。“好像轻松多了。”
我犹豫了相当久,几次差一点说出口,转念间又把话缩回去。然后再犹豫。我很久没有这样“怎么样?”
“只有香皂的气味。”我说。
和她分手之后,我回到房间,试着再拨一次女朋友的电话。她没有接。只有讯号声在我手中继续响了好几声好几声又好几声。和以前一样。虽然如此我还是不管。我让几百公里外的电话铃声继续响好几声好几声又好几声。我现在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就在电话前面。她确实在那里。
我在电话铃响了二十五次之后把听筒放下。夜晚的风摇晃着窗边的薄窗帘。也听得见海浪的声音。然后我拿起听筒,再一次慢慢拨号码。
雪梨的绿街
作者:村上春树
1
雪梨的绿街并不像你从那名字所想像的…我只是想像也许你会那样想像而已…那么律的街。首先那条街上连一棵树都没有长。也没有草坪、没有公园、没有饮水处。那么为什么会取个所谓绿街“GreenStreet”这么不得了的名字呢,这只有神仙才知道了。或许连神仙都不知道吧。
我老实说,其实绿街在雪梨也是最萧条的街。既狭窄、又拥挤、又肮脏、又穷酸、又恶臭、环境既恶劣又老旧,而且气候非常糟。夏天冷得要命,冬天热得要命。
“夏天冷得要命,冬天热得要命。”这种说法好像很奇怪吧。例如南半球和北半球就算是季节相反,但以现实问题来说,热的是夏天,冷的是冬天哪。也就是说八月是冬天,二月是夏天。
澳洲人都是这样想的。
但以我来说,事情却不可能那么容易分清楚。因为里头会夹进一个“所谓季节到底是什么?”的大问题。也就是说,到底是十二月到了所以是冬天,或者是因为变冷了所以是冬天呢?的问题。
“这很简单哪,因为变冷了所以是冬天吧。”你或许会这么说。不过清等一下。如果因为变冷了所以是冬天,那么到底摄氏几度以下算冬天呢?如果大冬天里连续有几天天气变得非常温暖的话,那是不是“因为天气变暖了所以是春天”呢?
你看,搞不清楚了吧?
我也搞不清楚。
不过我觉得“因为是冬天,所以不能不冷”的想法未免太过于片面了吧。为了打破周围人们的固定观念,我也要把从十二月到二月称为冬天,六月到八月称为夏天。所以冬天热、夏天冷。
因此周围的人们都认定我是个怪人。
不过,那都无所谓。还是来谈谈绿街的事吧。
2
雪梨的绿街,正如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在雪梨也算是最萧条的街。说不定在整个南半球都是最萧条的街也不一定。例如现在,十月的下午,我从大楼三楼办公室的窗户俯视绿街的正中央一带。
看得见什么吗?
看得见各种东西。晒得黑黑的酒精中毒的流浪汉,一脚端在臭水沟里正睡着午觉…或在舒展筋骨一下。
穿着华丽的小流氓把链条塞进西装口袋,一面弄得喳啦喳啦响,一面在街上到处乱逛。
身上的毛已经脱落一半的病奄奄的猫在翻着垃圾箱。
七、八岁的小孩正在用锥子把一辆又一辆的车子轮胎戳破。
红砖墙上缀着各色呕吐物干掉的痕迹。
大部分商店都把铁门放下来。大家对这条街都失去了热情,纷纷把店收起来逃到别的地方去。现在还在开店营业的,只有当铺、酒铺和“巧莉”的比萨店。
穿着高跟鞋的年轻女孩子胸前抱着黑色漆皮皮包,一面发出喀吱喀吱尖锐的鞋跟声一面全速跑过街去。好像有人在后面追她似的,但并没有任何人在追她。
两只野狗在马路正中央擦身而过。一只由东向西走,另一只由西向东走。两只都一面走一面看着地上,连擦身而过时也没抬头。
雪梨的绿街就是这样一条街。我经常这样想,如果地球上某个地方必须做一个超特大的屁眼的话,那除了这里之外没有别的地方。换句话说就是雪梨的绿街。
3
我在雪梨的绿街设事务所,当然有我的理由。并不是因为贫穷的关系。虽然这里的租金确实非常低,但我并不缺钱。相反的我钱多得不得了。多得可以一口气买下十栋雪梨最热闹商店街的十六层大楼,也可以买下最新式航空母舰连带五十架喷射战斗机。总之我有的是多得看了都嫌烦的钱。因为我父亲是淘金王,我父亲留下全部财产给我,就独自在两年前死掉了。
那钱因为没什么用途,所以只好全部放进银行里,但这下子利息却花不完了。所以那利息也放进银行里,这样一来利息又更增加了。光一想到这里,就真的好饭。
我会在雪梨的绿街设事务所,是因为只要在这里就不会有半个认识的人来。正经的人是绝对不会到雪梨的什么绿街的。因为大家都很怕这条街。所以喜欢啰啰嗦嗦东抱怨西叫苦的亲戚不会来,爱多管闲事的朋友也不会来,想捞钱的女孩子不会来。法律顾问不会为财产营运而来,银行经理不会为打招呼而来,劳斯莱斯汽车推销员也不会抱着一堆说明书来敲门。
没有电话。
信都撕了丢掉。
真清静。
4
我在雪梨绿街开了一家私家侦探社。换句话说我是私家侦探。招牌上这样写着。
招牌用平假名写当然有原因。因为雪梨的绿街没有一个人看得懂汉字。
事务所是六叠榻榻米左右脏得可怕的房间。墙壁和天花板都带有讨人厌的黄色斑剥污点。门装得不好,一打开就关不上,一关上又得费尽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打得开。玻璃门上写着“私家侦探社”。门的把手上挂着“在”或“不在”表里两面不同文字的牌子。“在”朝外时,我在事务所。
“不在”朝外时,就是我外出了。
不在事务所时的我,不是在隔壁房间睡午觉,就是在比萨店里一面喝啤酒一面和女服务生“巧莉”聊天,二者之一。“巧莉”是比我小几岁的可爱女孩子。混有一半中国人的血统。虽然如雪梨之大,但混有一半中国人血统的女孩子,却除了“巧莉”就没有别人了。
我非常喜欢“巧莉”。我想“巧莉”应该也喜欢我吧。不过确实怎么样我并不清楚。别人在想什么我完全搞不懂。
“私家侦探这一行赚钱吗?”“巧莉”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