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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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老天面上,请你开个恩,饶了我吧。只要你肯饶恕我这一次,放我下去,从今以
后,我就情愿舍弃那个忘恩负义的男人,只认你做我的情人、我的夫君。虽然你方才把我的
美貌奚落得一文不值,不过是昙花一现,可是跟旁的女人比较起来,我可以肯定说,我的美
貌即使没有什么了不起,至少是男人追求青春欢乐的对象,而你现在并不老呀。尽管你对我
这样狠心,我相信你总不见得当真忍心眼看我走投无路。从高塔上跳下来,死于非命吧;因
为只要你当初不象现在那样虚伪,那么我在你的眼里该显得多么可爱!
“唉,看在老天面上,发发慈悲,可怜可怜我吧!太阳渐渐热起来了,我受了一夜寒
冷,现在真受不住这样的炎热了。”
那学者跟她谈话,原为的是逗趣儿,就说道:
“夫人,你信任我是为了想夺回失去的男人,并不是有爱于我,所以应该受到加倍的重
罚。使你以为我多亏你自投罗网,才报得了仇,那你真是愚不可及了。我还有其他一千种报
仇的方法呢。我表面上假装爱你,其实早在你脚下挖好了千来个陷阱,即使没有今天的事,
你不久也势必要跌入其他的陷阱,那时候你所受到的痛苦和羞辱,就要比现在厉害得多了。
我现在采用这个报仇的方法,并非是为了让你少受些活罪,而是为了可以早日出这一口气。
“哪怕我条条计策都失败了。我还有一支笔,我要用这支笔淋漓尽致地写出你的丑史,
传到你的耳里,叫你千悔万恨,一天有一千次愧不欲生。那笔杆子的厉害,只有曾经身受的
人才能想象得到。我向天主起誓(他帮助我这一回报仇雪耻,但愿一直帮助我到底!),我
真想把你的种种丑事都写出来,别说让别人谈到了,就是让你自个儿谈到了,也包管叫你羞
得要挖去自己的眼珠,再也不要在镜子里看到自个儿的人影了。大海由小河汇流而成,你能
埋怨大海吗?
“我已经讲过了,我再也不稀罕你的爱情,也绝对不要你做我的情人。如果你有本事,
你还是去做他的情人吧。从前有过一个时期我很恨他,现在我却反而感谢他了,因为他叫你
受了罪。
“你们女人只爱那班小伙子,爱他们皮肤白嫩、胡髭黑亮,身子笔挺,又会跳舞,又会
比武;其实一个中年男人哪一样不及他们?而他还懂得许多小伙子不知道的事情。你们总以
为小伙子骑起马来劲头大,一天可以比中年的男人多赶十来里路。我也承认,小伙子在绣榻
上跳起舞来横冲直撞,确实有劲,可是中年的男人经验丰富,能够搔着痒处。好比那香甜精
致的食品,哪怕少些,也比那一大堆不入味的食品实惠些。再说横冲直撞会把你(即使你怎
样年青)弄得筋疲力尽;稳扎稳打虽然行动缓慢些,但是把你舒舒服服地送到了目的地。
“你们这班没头脑、好象家畜般的女人呀,你们光知道外表漂亮,那美貌底下的污点你
们就看不见了。一个小伙子是不肯占有了一个女人就满足的,总是见一个爱一个,还自以为
有这样的权利。所以他们的爱情是不能持久的,你凭着切身的经验,就是一个现成的证人。
那班小伙子自以为理该受到女人的宠爱和崇拜;他们扬扬得意,在别人面前夸耀自己有多少
多少情妇。难怪有许多女人宁可和教士私通,正因为他们守口如瓶呀。你或许要说,你的私
情只有我和你的贴身使女两个知道,如果你这样想,那么你错了。不管在他的周围还是在你
的周围,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谈着你们俩的事,不过你自己听不见罢了,因为最有关系的当
事人。往往总是最后一个听见。再说,那班小白脸无非是看中你的钱;而中年人却情愿送钱
给你用。
“所以我对你说,你看错人啦,你既然情愿跟他相好,那么和他相好到底吧;你从前嘲
笑我,现在也到来找我吧。我已找到一个情妇了,她胜过你几倍,她比你聪明,能够了解
我。如果你躲在高台上,还不明白我说话的用意,那么你纵身跳下来吧。等你的灵魂直跌进
地狱里去|5~之后(这点我毫没疑问),你就可以知道,我眼看你跌得粉身碎骨,是伤心还
是开心。不过我但怕你是不肯牺牲自己让我开心开心的。我教你一个办法:如果太阳晒焦了
你,那么只要想想你叫我在大风大雪的夜里受冻的情景,那么冷热一调和,你就不会太灼热
了。”
可怜那娘儿听学者的口气分明绝不肯饶恕她了。就放声痛哭起来,边哭边说道:
“唉,既然任凭我怎样向你求饶也不能打动你的心,请你为了对另外一个女人的爱情而
怜悯我吧!听你说,她比我聪明,而你已获得了她的芳心;为了爱她的缘故,请你饶恕了
我,把我的衣服拿来。让我穿了下来吧!”
学者听她这么说,笑了出来,又看见太阳已近中午,就说道:
“嗳,你既然拿我情人的名义来求我,那我倒不知道该怎样拒绝你了。告诉我衣服在哪
儿。我去给你拿,好让你穿了下来。”
那娘儿信以为真,稍觉心宽,就告诉他衣服藏在哪儿。谁知学者走出塔外,吩咐仆人监
视着。不要让别人走进塔去,等他回来再说;这么吩咐之后,他就径直回到朋友家里,安闲
自在地吃了午饭,然后独自午睡去了。
那娘儿留在塔顶上,虽然因为存着幻想,精神稍为振作了些,但是阳光愈来愈热,她只
得坐了起来,爬到靠墙的一小块阴影里,这样等着,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她一会儿盼着学者
替她拿衣裳来,一会儿又完全绝望了。她这样胡思乱想,加以一夜没闭上眼,又忧伤过度,
后来竞昏昏入睡了。
现在已是烈日当空,万道火光直射在她那娇嫩的肉体上和没戴帽子的头脑上。可怜她的
嫩皮肤经不起毒日头的无情烧炙,竟裂开来了,直烧得她从梦乡中痛醒过来。她忍不住把身
子动一下,那晒焦了的皮肤竟就象烧焦的羊皮一样,稍稍一扯,就一块一块裂开来了,同时
她又感到剧烈的头痛,仿佛刀劈一样——这还用得着奇怪吗?那平台变得沸烫火热,使她踏
不下脚、坐不稳身子,哭哭啼啼的,躲到东也不是,躲到西也不是。加以这时候一丝风都没
有,苍蝇牛虻成群飞来,栖集在她身上,狠狠地叮着她那裂开的皮肉,叮一口就象有一把利
剑直刺进她肉里,因此她双手不断乱挥,忙着驱除虫子,一边咒骂她自己,又咒骂她的命
运,咒骂她的情人和那个学者。
烈日在头上烧炙,苍蝇牛虻又在周身乱叮乱咬,肚里又饿,更难堪的是:口里又渴,皮
开肉绽,痛如刀割,心如乱麻,她勉强站起身来,四处张望,打算一看见人影,一听到人声
就高声呼救,再也顾不得什么羞耻了。可是合该她倒楣,那天酷热,附近的农夫都不下田干
活,只在自己的屋边打谷子,所以除了断续的蝉声和滚滚的阿诺纳河外,她竟什么声息也听
不到。阿诺纳河就在她眼前,可望而不可即,害得她口更渴了,同样地,她望见了一丛树,
一块荫凉的地方。一所房屋,真是羡慕得要死。
这个倒楣的女人所遭受的痛苦真是一言难尽。头上是火一般的太阳,脚下是灼热的平
台,苍蝇牛虻只顾在她周身乱咬,她一身细皮白肉,昨夜还在黑暗里晶莹发亮,现在浑身红
肿,鲜血淋漓,竟变成红土般的颜色了。不论哪个看到她现在这副情状,都要以为她是天下
最丑陋的东西了。
她就这样没有指望,也无计可想,恨不得一死了事,直熬到太阳快要西斜。再说学者一
觉醒来,想起了那位风流娘儿,就回到塔边,看看她究竟怎样了,同时吩咐仆人回去吃饭。
那娘几听见他的声音。拚着最后一点力气,也顾不得浑身的痛苦,挨到平台的出入口,哭着
说道:
“唉,林尼厄里,你报仇报得太过分啦!我害你在我的院子里冻了一夜,但是你使我在
这塔上给毒日头晒了一天——不,在烈火里烧了一天,饥饿口渴得要死!我凭着天主的名
义,求求你上来把我杀死了吧,为的是我自己没有勇气下这毒手,为的是我受尽折磨、只求
死不想活了。倘使你不肯给我这个恩惠,那么最低限度,也得给我一杯水。让我润一润嘴
唇,我的身体里好象火一样在烧,光靠我的泪水是不够的呀!”
学者听着她嘶哑的声音,知道她已经支撑不住了,又约略望见她那被晒焦的躯体,听她
说的一番话也着实可怜,因此不免多少生了一些伶悯之心,可是他仍然这样回答道:
“恶毒的女人,如果你要死,就得你自己动手,可别指望死在我手里!你要我给你一杯
水解渴,可是想一想,我在大风大雪里受冻的时候,你可曾送一盆炭火让我取暖?还有一点
我是不甘心的!我冻坏之后,用烧热的臭粪来治疗,多么难闻;而你热坏了,却用沁人肺
腑、芬芳扑鼻的玫瑰花露洒遍全身,这有多么适意。再说我冻了一夜,几乎变成残废,甚至
性命都不保了。而你不过皮肤略为有些炙伤和剥落罢了,蛇蜕了一层壳,自会变得更加美
丽。”
“唉,我真是倒楣啊,”那娘儿嚷道,“但愿天主把这样得来的‘美丽’送给我的冤家
吧!你真比野兽更残忍,怎么能拿这样毒辣的手段来折磨我呢?即使我惨无人道,杀了你全
家,也不过落得这样的报应罢了。真的,即使是个卖国贼,让敌人屠杀了一城的男女老少,
他应得的刑罚也不会比我受到的更残酷了。你把我放在火热的阳光下烧灼,让牛虻咬、苍蝇
叮,你现在连一杯水都不给我!你要知道,就是那明正典刑的杀人犯,在他就刑的时刻,要
求喝口酒,也照例要答应他的。你既然铁石心肠,眼看到死去活来,也不能动你丝毫怜悯,
那我只有耐着性子等死,让天主来拯救我的灵魂吧。但愿你这种行为不曾逃过天主的眼
睛!”
她说完之后,就万分痛苦地把身子拖到平台中间,再也不存逃生的希望了。在万般痛苦
中,最难熬的就是口渴得要命。几乎一次又一次地叫她昏了过去,她苏醒过来,就痛哭自己
命苦。到了晚祷时分,学者觉得这口气已经出够了,就吩咐仆人把她的衣裳用自己的斗篷裹
起来,一起来到她的田庄,只见那使女正坐在大门口,神色十分焦灼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他对她说:
“大姐,你家少奶奶怎么样了?”
“先生,”她回答道,“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我看她上床安睡,可是今天早晨走进她
的卧房,人已不在了,我四处找寻,都不见影踪,我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中急得要命。
不知道先生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儿她的消息?”
他回答道:“要是我叫你跟她一起去,那就好啦,那我不但惩罚了她,也可以惩罚你的
罪恶了!不过请放心吧,你也逃不出我的掌心,我总要叫你吃些苦头,看你下次敢不敢再欺
侮人!”
于是他回头对自己的仆人说道:“把衣裳给她吧,告诉她到哪儿去找她的少奶奶。”
仆人就把衣裳拿了出来,使女接过衣裳,认得果然是女主人的,又听得林尼厄里的那番
话,只怕女主人已经给他们杀害了,差点儿叫喊起来;等学者一走,她就带者衣裳、流着
泪,急急忙忙向荒塔赶去。
那一天,那娘儿的田庄里,恰巧有一个庄稼汉走失了两只猪,到处找寻。学者刚走之
后,这庄稼汉就来到荒塔边,东张西望,寻找失猪,忽然听见有女人的哀哭声,就走进塔
内,大声喊道:
“谁在上头哭呀?”
那娘儿听出是佣工的声音,就叫着他的名字,说道:“看在老天面上,快去把我的使女
找来,帮她想法上来救我吧。”
那庄稼汉也听出是女主人的声音,答道:“唉,太太,谁把你放到塔顶上去的呀?你的
使女已找了你一天啦,但是谁想得到你却在这里呢。”
他于是把移去的梯子放回原处,用柳条扎好梯上的横档。正在这个当儿,那使女赶来
了,她进了塔内,迫不及待地拍手嚷道:
“我的少奶奶,你在哪儿呀?”
那娘儿听见她来了,拚命嚷道:“哎呀,我的亲妹妹,我在塔顶上呀,别哭啦,赶快把
我的衣服拿来吧!”
使女听见女主人的声音,这才略微定了心。庄稼汉把梯子扎好放好,便帮着她爬了上
去,她上了平台,只见她的女主人赤身裸体,奄奄一息,躺在平台上,不象一个人,倒象是
一块刚从火里箝出来的木头。她一见这种惨状,不禁抓着自己的面孔,号啕大哭,好象她那
亲爱的女主人已经死了一般。那娘儿拿天主的名义求她别闹出声来,快帮助她穿上衣服。她
从使女口里,得知除了那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