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阁寺-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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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家门口都挂着印有“西阵”白字样的蓝布帘,身着白罩衣的老鸨母侧身从门帘的一头窥视着外面。
我毫无快乐的观念。我自己仿佛被某种秩序所抛弃,独自离了群,拖着疲惫的脚步,漫步在荒凉的地方。欲望在我心中只露出不悦的脊背,在抱膝蹲着。
“总之,在这里花钱就是我的义务。”我继续寻思,“总之,在这里把学费花光才好呢。这样一来,就给老师以将我驱逐出寺庙的最好的借口。”
在这样的想法里,我没有发现什么奇妙的矛盾,但这是出于我的本意的话,我就应爱护老师了。
大概不到开市的时间,这条街上行人出奇的稀少。我的木履声格外刺耳。老鸨母招呼的早调声,听起来犹如充溢在梅雨时的低垂而潮湿的空气之中。我的脚趾紧紧地夹住松了的木屣带,暗自想道:停战后从不动山山顶上眺望着万家灯火中,确实也包括这条街的灯火。
我的脚所引向的地方,理应有有为子在阳。十字路口的拐角处有一家叫“大泷”的青楼。我莽撞地钻进了这家的门帘。进门就是一间六铺席宽的铺花砖的房间,里首的椅子上坐着三个女人,简直像是等火车等得厌烦的样子。其中一人身穿和服,脖颈缠着绷带。另一人身穿西服,低头脱掉袜子,一个劲地搔腿肚子。有为子不在家。她不在,我就放心了。
搔腿的女人像被召唤的狗那样抬起头来了。圆圆的、像有点浮肿的脸上,抹上的白粉和胭脂像童画似的鲜艳。也许这种说法有点奇妙,她仰望着我的眼神里确实充满了善意。目为这女人的确像在街角上遇见陌生人似地盯着我。她前眼睛全然香不见我内心里的欲望。
如果有为子不在,随便谁都可以。要是或选择或期待,就必然失败,我是残存着这样一种迷信。如同烟花女没有挑客人的余地一样,我也不挑选女人才是啊。必须让那个可怕的使人失去气力的美的观念丝毫没有介人的余地。
鸨母问道:
“您要哪个?”
我指了那个搔腿的女人。那时她的脚生起的微痒,大概就是在这些花砖面上彷徨的库蚊刺伤的痕迹,成了把我和她联结在一起的缘分……多亏这份痒,她日后才会获得成为我的证人的权利。
女人站起身子,来到我的身边,咧起嘴唇笑了笑,还碰了碰穿着工作服的我的胳膊。
从又黑又旧的楼梯上二楼的时候,我又想起有为子的事。我在思想:她不在这个时间里,她不在这个时间里的世界。此刻既然她不在,无论上哪儿去寻找,肯定都不会找到她的。她像是到我们的世界以外的澡塘入浴去了。
我觉得有为子生前就是自由地出人于这种双重的世界。发生那次悲剧性的事件时,也以为她要拒绝这个世界,可是接着她又接受了这个世界。对于有为子来说,也许死是偶然的事件。她在金刚院的渡殿上留下的血,也许只不过像早晨打开窗户时飞起来的蝴蝶落在窗框上的磷粉一样。
二楼中央的一块地方,是中院的通风口部分,用镂空雕花的栏杆围了起来,上面架着从这房檐伸向那房檐的晾晒衣物的竹竿。竹竿上挂着红树裙、三角裤衩、睡衣等。光线相当昏暗,朦朦胧胧的睡衣恍如人的影子。
不知哪间房子传来了女人的歌声。女人的歌声平和地继续着,不时和着走了调的男人的歌声。歌声中断,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又扬起了像断了线似的女人的笑声。
“……是她呀!”陪我的女人冲着鸨母说,“她总是那副样子。”
鸨母顽固地将敦实的后背向着传来笑声的方向。让我去的那间小客厅,是一间煞风景的三铺席宽的房间,里面好像是用洗涮茶具的地方充做壁龛,壁龛里随便地摆着布袋神像和招财猫。墙上贴着一张小条子和挂着一份日历。悬吊着一盏三四十支光的昏暗的灯。从敞开的窗扉传来了外面的嫖客稀疏的脚步声。
鸨母问我是短歇还是过夜。短歇是400元。我还要了酒和下酒的小菜。
鸨母拿着我付给的钱下楼去了,女人却还没有靠近我。她是在把酒端上来的鸨母的催促下,才靠近过来的。近看,女人的鼻子下方摩擦得有点发红了。她似乎有个毛病,那就是她不仅搔腿,穷极无聊的时候,她总要在身体搔这儿搔那儿。鼻子下方这微微的红色印痕,说不定也是搔红的呢。
别惊讶于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上青楼就能这样仔细地观察。我要从自己所观察的东西中,找出快乐的根据来。所有的一切都像铜版画那样被精密地观察,而且就那样精密地摊平巾在同我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
“先生,我以前好像见过您呢。”女人介绍自己名叫鞠子之后说道。
“我这是初次来的呀!”
“您真的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
“是头一次啊。”
“可能是吧。瞧,您的手在颤抖呐。”
她这么一说。我这才察觉自己拿着小杯的手在颤抖。
“果真这样,今晚鞠子就交好运喽。”鸭母说。
“是真是假,过一会儿就知道了。”鞠子粗鲁地说。
但是,她的话里没有肉感。在我看来,鞠子像游戏时离开了伙伴的孩子,独自在我的肉体和她的肉体都没有关联的地方做着精神上的放荡。鞠子身穿浅绿色的衬衫,配黄色格子。大概是向朋友借来闹着玩的吧,她的两只手,只有拇指甲染上了指甲油。
过了一会儿,走进入铺席的寝室时,鞠子迈开一条腿踏在棉被上,拉了一下从灯罩垂下来财长绳子。在灯光下,印有山水花鸟的鲜艳的丝绸被面便浮现了出来。房间里置有陈设着法国偶人的讲究的壁龛。
我笨手笨脚地把衣服脱了下来。鞠子将一件粉红毛巾浴衣披在肩上,灵巧地脱下了西服。我把枕边的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女人听见喝水声,依然背冲着我,含笑地说道:
“啊,这水不是喝的。”
钻进被窝以后,两人彼此脸面对着脸面,她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我的鼻子说:
“您真的是第一次来玩呀!”
她说着又笑了起来。即使在枕边纸灯笼的昏暗的灯光下,我也没有忘却视察,因为观察是我生存的证据。尽管如此,这段靠近地观察别人的两只眼睛,还是头一回。我过去观察世界的远近法崩溃了。别人无所畏惧地侵犯我的存在,她的体温连同廉价香水的味儿,恍如浸在水中,水位一点点地上涨,直到把我淹没了。我第一次看到他人的世界是这样地完全融合了。
我简直被当做一个普通单位的一个男人来对待。我从未曾想像过谁能如此地接待我。结巴离我而去,丑陋和贫穷也离我而去。即使在脱衣之后,无数的脱衣重叠起来了。我的确达到了快感,但我无法相信我正在体味这种快感。在遥远的地方,涌起了使我异化的感觉,旋即又崩溃了……我的身子马上离开她,把领头贴在枕头上,用拳头轻轻地敲了敲冰凉而麻痹了的脑袋。然后,我被某种感觉所袭击,我仿佛被万物所遗弃,但还不至于涌出泪水来。
情事过后,我们在枕边密语,女人告诉我,她是从名古屋外流此地的。我模模糊糊地听着,可脑子净想着金阁的事。这确实是抽象的思索,并不像往常那样有一种肉感的沉重积淀的想法。
“请您再来呀!”鞠子说。
从鞠子的谈话中,我觉得她似乎比我大一两岁。事实上也正是这样。乳房就在我紧跟前渗出了汗珠子。它只是一种肉体,绝对不会变形为金阁。我战战兢兢地用指头去触摸它。
“这玩意儿很珍奇吗?”
鞠子说着挺起身子,像哄小动物似的,凝神望着自己的乳房,轻轻地摇了摇。从这种肉体的摇荡中,我联想起了舞鹤湾的夕阳。夕阳的容易变幻与肉体的容易变幻在我心中结合在一起了。于是,我眼前的肉体也像夕阳一样,不久将被多层的夕云所包围,躺在夜的墓穴的深处。这种想像让我放心了。
第二天,我又去了同一家青楼访问了同一个女人。这不仅是因为手头的余钱还足够花,而且是由于最初的行为比想像中的愉悦更加贫乏,所以我想再尝试一次。哪怕是稍许,也有必要接近想像中的愉悦。我的现实生活中的行为,与他人不同,总是存在一种以忠实模仿想像而告终的倾向。叫做想像是不恰当的。应该换个说法,叫做我的记忆的起源。我感觉,在人生的旅途中,我早晚会尝试到所有的体验,以其最辉煌的形式而预先地体验到。我不能拂去这种感觉。即使是这种肉体的行为,我觉得我仿佛在我想不起来的时间和地点(多半是同有为子)早就已经体验到更热烈、更使身心麻木的官能的愉悦了。它成为我所有快感的起诉,而现实中的快感只不过是从中自来的一配水罢了。
的确,在遥远的过去,我似乎曾在某个地方看见过无比壮丽的晚霞,此后我总觉得我所看到的晚霞或多或少已经褪了色,难道这是我的罪过吗?
昨日的女人把我太当做一般人来接待了,所以我今天将前几天在旧书店里买来的一部!日文库本的书揣在衣兜里前去了。这是贝卡里亚的(犯罪与刑罚),这部十八世纪意大利刑法学者撰写的书,是启蒙主义与合理主义的古典式的精神份饭,我刚读了几页就把名扬在一边了。不过,说不定这女人对本书的书a会有兴趣呢。
鞠子与昨日一样,用微笑来迎接了我。虽说是同样的微笑,但却全然没有留下“昨日”的痕迹。而且在她对我的亲切中,虽然有点类似对在某个街角上会见某人所表示的那种亲切的成分,但这也是由于她的肉体像某个街角上的东西的缘故吧。
我们在小客厅里交盏痛饮,已经不显得那么生硬了。
“今天您还是按时来找她呀,年纪轻轻的,倒蛮多情啊。”鸨母说道。
“不过,每天都来,不会挨老师的骂吗?”鞠子说。她看到被看守了的我露出了惊慌的神色,接着又说道:“我明白了。现在净是剃背头的,理平头的肯定是和尚。据说,如今成了名僧的那些先生,他们年轻时大都光顾过这里……来!咱们唱歌吧!”
话刚落音,鞠子没头没脑地开始唱起港湾女人之类的流行歌来。
第二次行为是在已经熟悉的环境中,毫不迟误地轻松而安乐地进行的。这回,我似乎也瞥见了快乐,但那不是想像一类的快乐,而只不过是自觉适应了这种情事的一种自我堕落的满足罢了。
位事过后,女人以大姐的口气给我以感伤式的训诫。这种训诫把我一瞬间仅有的感兴扫得荡然无存。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多来这种地方啊。”鞠子说,“我认为你是老实人,不要在这种地方陷得太深,还是老老实实地将精力放在生意上好啊。虽然我很愿意你常来,但我相信你会明白我讲这番话的心意,因为我把你当做弟弟来看待的啊!”
鞠子大概是从什么无聊的小说学来这段对话的吧。她讲这番话时,心情并不显得特别沉重,她只是把我作为她的对象,以构成一个小小的故事,她期待着我共同卷进地所制造的情绪中。倘使我响应而痛哭的话,效果就会更好了。
可是,我并没有这样做。我冷不丁地从枕边拿起《犯罪与刑罚》摆在她的眼前。
鞠子顺从地翻了图文库本。她什么也没有说,就把书扔回了原处。这本书早已从她的记忆中消失了。
我本来期望她能在与我邂逅的这种命运中预感到一点什么,期望她哪怕是稍许给我接近世界没落助以一臂之力。我觉得对她来说,这不应是无关紧要的事。这种焦虑的结果,我终于说出了不应该说的事。
“一个月……是啊,我想,在一个月之内,报纸会大登特登我的消息的。到那时候,你就会想起我的吧。”
刚把话说完,我顿觉心脏在激烈地跳动。鞠子却笑了起来,笑得乳房也晃动了。她隐约地望着我,咬着和服袖,强忍住了笑。可是,新的笑又涌了上来,她笑得前仰后合、全身震颤起来。什么事这么好笑呢?毫无疑问,鞠子也无法说清楚。她觉察到这一点,就止住了笑。
“有什么可笑的呢?”我提出了这样愚蠢的问题。
“还说呢,你还在撒谎呀!啊,真滑稽。你谎撤得太逼真了。”
“我可不撒谎。”
“算了,别说了。啊,真滑稽,笑煞人哩。满嘴谎言,还佯装一本正经。”
鞠子又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实际理由很简单,也许只不过是由于我鼓足劲说话,给巴更加厉害的缘故吧。总之,鞠子完全不相信我的话了。
她不相信了。即使眼前发生地震,她肯定也不会相信的。即使世界崩溃,也许谁有这个女人不会崩溃吧。为什么呢?因为鞠子只相信事件是按自己的思路发生的。可是,世界不可能按鞠子的想像那样崩溃啊。鞠子是决没有考虑这种事的机会的。在这一点上,鞠子很像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