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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金阁寺-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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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被别人所窥视,只顾在凶猛的老鸟警戒的庇护下,悄然在那里嬉戏沐浴。

……乘务员来回通报前方站是西舞鹤,声音把我惊醒了。如今,乘客中已经没有那些匆匆挑行李的水兵了。除了我以外,只有两三个黑市商人模样的男人开始做下车的准备。

一切都变了。这里那里都像被英文交通标志所威胁似的,市街已成了优良的外国的港口城市。许多美国兵熙来攘往。

初冬阴郁的天空下,寒冷的微风带着几分咸味,从宽阔的军用公路吹了过去。与其说是海的气味,莫如说是无机物质的铁锈般的气味。像运河似的狭窄的海,深深地通到市镇的中心,死一般静止的水面、系在岸边的美国小舰艇……这里确是和平的,但是过分周到的卫生管理却使人感到仿佛剥夺了过去的军港杂乱的肉体的活力,把整个市街变成了医院。

我并不想在这里与海亲切会见。吉普车也许会从后面驶来,半开玩笑地把我植入海里。现在回想起来,激发我做这番旅行的冲动中,有海的启示,这海恐怕不是那种人工港口的海,而是幼时在成生呷故乡接触过的、天生的、自然形象的、汹涌澎湃的海。是粗矿豪放的、始终含着怒气的、令人烦躁的里日本的海。

因此我决计去由良。夏季,那里的海水浴异常热闹,而这季节一定很冷清,谁有陆地和海以灰暗的力量在互相争斗。我的脚模糊地记得从西舞鹤到由良约莫是十一二公里的路程。

路,是从舞鹤市沿着海湾底部向西,与它津线成直角交叉,不久就越过泷尻岭,出由良川。过了大川桥后,沿由良川西岸北上。接着就是历着河流一直导入河口。

我走在市街上……

我走累了,就这样自问道:

“由良有什么呢?究竟是为了寻找什么实据值得我这样拼命地走卿那里不是只有里日本的海和阒无人影的海滨吗?”

我的脚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管走向哪儿或走到哪儿,我都要达到目的。我要去的地方的名字,也没有任何的意义。不管是什么,我心中都产生一股直面达到的目的的勇气、几乎是不道德的勇气。

有时,天气变化无常,射出了微弱的阳光,诱使我想到路旁的大山毛榉树下那从树叶间隙流泻下来的激光下歇歇脚,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总觉得没有闲暇歇息,消磨时光。

越接近河流的宽阔流域,地势就越是平坦,由良川的流水仿佛是从山谷里突然出现的。河水湛蓝,河面宽阔,流水在阴沉沉的灰暗无空下,无可奈何似地缓缓流向大海。

来到河西岸,汽车、行人都绝迹了。沿途不时地看见复桔园,却渺无人影。那里有个名叫和江的小村庄,从那里欢然传来了拨开草丛的声音,原来是一只尖鼻的黑狗探出险来。

我知道附近的名胜中有来历可疑的山椒大夫宅邸的遗址。我无意顺道去参观,不觉间就从宅邸门前走了过去,可能是只顾眺望河对岸的缘故吧。河中有一片被竹林包围的大沙洲。我沿路走来,没有风地,可是,沙洲那边的竹林子却随风摇曳。沙洲上有一块靠雨水耕作的水田,面积约百余公亩,水里却看不见农夫的身影,只见一个人背向这边正在垂钓。

隔了许久才看见人影,使我倍感亲切。我心想:

“他大概是在钓鲻鱼吧。倘使是垂钓鲻鱼,那么这就说明距河口已经不远了。”

这时,摇曳着的竹林子的沙沙声,盖过了流水声。那里弥漫着悠悠的昏雾,似是在下雨。雨滴濡湿了沙洲的干燥的河滩。转眼间,我头上也落下了雨滴。我淋着雨,可望见的沙洲却早已不下雨了。垂钓人恢复了原样,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我头上的阵雨也过去了。

每到路的拐角处,芒草和秋草都遮挡着我的视野。凛冽的海风迎面扑来,河口即将在我的眼前展现了。

由良川快到尽头,露出了好几处令人感到寂寞的沙洲。河水确实靠近海了,海潮侵犯了河水。但是,水面越沉静就越没有浮现任何的征兆。就像一个神志昏迷将死过去的人一样。

河水意外地狭窄。在这里与河水互相融合又见相侵犯的海,在堆积着密密层层的乌云的苍穹下,朦胧地躺在那里。

为了接触大海,我要迎着从原野、田间吹拂过来山风再走一程。劲风刮遍了北边的海。这般凛冽的风,在渺无人影的原野上如此浪费地劲吹,全然是为了大海。可以说,它是覆盖着这地方的冬天的、气体的大海,是命令式的、支配式的、看不见的大海。

河口对面是千层波涛,徐徐地向灰色的海面扩展。河口正面浮现出一座形似圆顶礼帽的小岛。它就是高河口约莫30多公里的冠岛,是自然保护鸟--大水雉鸟的栖息地。

我步入一块旱地。环顾四周,是一片荒凉的土地。

这时,仿佛某种意义在我的心中闪烁。这闪烁一间即逝,意义也消失了。我仁立良久,劲吹的寒风夺走了我的思绪。我又迎着寒风向前行走。

贫瘠的旱田向多石的荒地延伸,野草多半已经枯萎,尚未枯萎而呈现绿色的,只有紧贴地面上的苔藓般的杂草。这种杂草的叶子也卷曲了,走了。那一带已是一片沙土了。

传来了一阵颤抖似的微弱声音,听来像是人声。这是我不由得背向劲风、仰望背后的由良岳时听到的声音。

我寻找人的在处。要到海滨去,倒是有一颀低售而下的小径。我这才知道,那里正在勉强从事一项护岸工程,阻止严重的海水浸蚀。四处东倒西歪地躺着钢筋水泥柱子,活像一堆堆白骨。沙堆上这些新的钢筋水泥柱的颜色,显得格外有生气。震颤的微弱的声音,原来是震动倒人模子的水泥所发出的搅拌机的声音。四五个鼻头通红的工人,带着惊讶的神色望了望身穿学生服的我。

我也瞥了他们一眼。人与人的相互招呼就此结束了。

海,从沙滩急剧地陷为研钵形,我踏着花冈岩质的沙子,向河线边沿走去,这时候确实感到一步步地靠近了刚才在心头闪烁的某种意义。一种喜悦再次袭上了我的心头。寒风凛冽,没有戴手套,手几乎冻僵了。这也没有什么。

这里正是里日本的海啊!是我所有的不幸和灰暗思想的源泉、我一切丑陋和力量的源泉。海,波涛汹涌。海涛后浪推前浪地接踵而来,前浪与后浪之间可以窥见通畅的灰色深渊。昏暗的海面上空,密密层层的积云既凝重又纤细。无境界的凝重的积云不断地镶嵌着无比轻盈而冰冷的羽毛般的花边,围着中央隐约可见的淡蓝的天空。铅色的海,又背靠着黑紫色的海角上的群山。所有的东西都有一种动摇和不动。不断活动着的黑暗力量和像矿物似地凝结了的感觉。

我忽然想起初次与柏木相会时他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我们所以突然变得残暴,那是在这样一瞬间,即一个晴朗的春天的下午,在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茫然地望着透过叶隙筛落下来的阳光嬉戏的一瞬间。”

现在我正面对波涛,迎着狂暴的北风。这里没有晴朗的春天的下午,也没有担心修剪过的草坪,可是这荒凉的自然,比春天午后的草坪更讨我的欢心,更亲近我的存在。在这里,我心满意足了。我可以不受任何威胁了。

我脑海里突然生起的念头,难道就是柏木所说的残暴的念头吗?不管怎么说,这种念头摔然在我内心中产生,从刚才起就启示了闪耀着的意义,明晃晃地照亮了我的内心。我还没顾及深思,这种念头就犹如闪光,在我的心中一闪而过。仅此而已。但是,这个迄今从未想过的想法产生了,同时立即给我增添了力量,增添了莫大的力量。毋宁说我被它包围了。这种念头是什么呢?就是:

“我一定要把金阁烧掉!”

第八章

其后,我又继续走到了宜津线的丹后由良站前。沿着东舞鹤中学时代修学旅行所走的同一条路线,从这车站踏上了归途。站前的公路行人稀疏。众所周知,本地人主要靠短暂的夏季的繁荣来维持生计。

站前的一爿小旅馆,门前挂着“海水浴旅馆由良馆”的招牌,我想就在这旅馆泊宿。打开了毛玻璃门,扬声请求向导,却不见回应。正门铺板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木板套窗紧闭,屋内一片漆黑,没有人的动静。

我绕到屋后。那里辟有一个朴素的小庭园,菊花都枯萎了。高处安装了一个水槽,是供夏季游泳归来的房客冲洗身上的沙子用的。

距客房不远的一幢小房,似是住着旅馆主人的家属。严闭的玻璃门里流泻出收音机的声音。茫然地听到这种摆弄的高声,反而不觉得有人在屋了。果然,这里也没有人影,我在激放着两三双术展的正门处芝加哥学派实用主义的重要派别。19世纪末—20世纪初,趁着收音机声间歇的空隙,扬声招呼,还是白等了一阵子。

背后映现了一个人影。这是从阴沉的天空隐约透出来的陈陇的阳光中,发现了大门前的木屣箱上的木纹明亮起来的时候。

一个胖墩墩的肌肤白皙的女人--她的躯体轮廓像是融化了再挤出来似的--眯缝着一双似有似无的细眼睛在凝望着我。我说明要投宿的来愈。她连声“请跟我来”也没有说,就默默地转过身子,向旅馆门厅走去了。

……她给我安排的住房,是在二楼的一个角落上,窗户如海的小问。要想靠这女人端来的手护这一丁点火气,来熏这长期关闭的房间的空气,是难以驱散那股霉臭味的。我打开窗扉去找出它的内部结构。参见“索绪尔”。60年代,法国文化人,让北风吹拂我的身扫。大海那边,同方才一样似乎不是为了让谁观赏,云朵悠闲、庄重地在不项戏耍。云朵似乎也是自然的毫无目标的冲动的反映。而且可以看到其中必有一部分是灵敏、理智、蓝色的小结晶体,是蔚蓝天空的薄片。海却看不见。

……我站在自边,又开始追寻方才的念头。我们心自问:我在想烧毁全阁之前,为什么没有先想到把老师杀掉呢?

迄今我并非全未想过要把老师杀掉,可是我很快就意识到这样做是无济于事。为什么呢?因为我知道即使把老师杀掉,他的和尚头和他的无力的罪恶还是会源源不断地、不计其数地从黑暗的地平线上涌现出来。

一般来说,有生命的东西不像金阁那样具备严密的一次性。人类只不过是承担大自然的诸多属性的一部分,用有效的替代方法来传活并繁殖它罢了。假如杀人是为了消灭被杀对象的一次性的话,那么杀人就是永远的误算。我就是这样认为的。这样,全阁和人类的存在就愈发显示它们鲜明的对比。一方面沉沦于“一般人的状态”。人所处的世界是一片“虚无”,他,人类容易毁灭的形象反而浮现众生的幻想,而金阁坚固的美反而露出毁灭的可能性。像人类那样有能力致死的东西是不会根绝的,而像金阁那样不灭的东西却是可以消灭的。为什么人们竟没有察觉这一点呢?我的独创性是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假如我把19世纪末20世纪初指定为国宝的金阁烧毁,那是纯粹的破坏,是无法挽回的破灭,那就是确实减轻人类创造的美的总分量。

思绪翩跹的时候,连谐谑的气氛也袭击了我。“要是把金阁烧掉……”我自言自语,“这种行为可能会有明显的教育效果吧。因为人们会以此类推,从而学习到‘不灭’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学习到金阁单单持续五百五十年耸立在镜湖池畔是不会成为任何事物的保证的。还学习到我们的生存骑在其上的当然前提就是一种不安--明天也会崩溃的不安。”

是啊。我们的生存确实是被持续一定时间的凝固物所包围而保存着的。譬如,木匠只为家务之便而制造的小抽屉,随着时间的流逝,时间凌驾于这物体的形态之上,历时数十年数百年后,时间反而仿佛凝固起来而形成这物体的形态。一定的小空间,起初被物体占据着,后来变为被凝结了的时间所占据。它就是一种精灵的化身。中世纪短篇小说之一的《付丧神记》①的开首是这样写道:——

①《付丧神记》:日本定河时代的连环画书,共二卷。描写不用的旧家具,年长日久,化为妖精,兴妖作怪的故事。

阴阳杂记云,器物经百年,得化为精灵,诓骗人心,人们把

它称做付丧神。由是,世俗在每年立春前夕,家家清除旧家

具,扔弃在路旁,叫做大扫除。这样使得不足百年的付丧神速

了灾难。

我的行为可能免遭付丧神的灾难,成为打开人们的眼睛,从这灾难中把他们拯救出来吧。由于我的这种行为,可能导致把金阁所存在的世界,推向金阁所不存在的世界。世界的意义将会确实地改变……

……我自己越想越快活。现在我目睹的围绕着我身边的世界,已经接近了没落与终结。落日的光辉曾照大地,载着承受夕照而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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