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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金阁寺-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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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庙一片幽寂。金阁里只有我独自一人。我站在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时,就感到金阁沉重而奢华的黑暗包围着我,我心旷神恰,渐渐深深地沉浸在这种现实的感觉中。这种感觉又原封不动地变成了幻觉。我清醒过来时,才知道如今我如实地沉湎于在龟山公园时那种被人生隔绝的幻影里。

我孤身独影,绝对的金阁包围着我。不知是应该说我拥有金阁,或说金阁拥有我。抑或是那里产生了罕见的均衡,使得我就是金阁、金阁就是我这种状态成为可能呢?

晚上11点光景,风越刮越猛。我凭着手电的光登上了究竟顶,用钥匙打开了它的门锁。

我倚靠在究竟顶的栏杆上。风是东南风。上空还没有出现什么变化。镜湖地的水草上闪烁着月光,虫声和蛙鸣此起彼伏,占据着四周。

最初,劲风从正面吹拂着我的脸颊,几乎可以说一种官能性的战栗流遍了我的肌肤。风就那样像地狱之风无休止地越刮越凶猛,仿佛是一种征兆:风要将我连同金阁一起刮倒。我的心在金阁里,同时也在风上。规定着我的世界结构的金阁,它的没有被风掀起的帷幔,泰然自若地沐浴在月光中。可是风,我的凶恶的意志,一定会夺走金阁傲慢的存在的意义。

是啊。当时我被美所包围,确实是落在美境中。然而我怀疑:倘使不是在无休止地猛刮的凶暴的风的意志支撑下,我能那样万全地被美所包围吗?正像柏木叱责我“结巴!结巴”那样,我也尝试着鞭答风,呼唤出鼓励骏马的话语:

“使劲刮呀!使劲刮!风速再快些!再强劲些!”

森林开始沙沙作响。池边葳蕤的树枝相互摩挲着。夜空失去了平静的蓝色,呈现一片深青灰色,混混浊浊的。虫鸣未衰,风却席卷着大地,越刮越厉害,风啸犹如远方神秘的笛声越来越近了。

我看见一块块的云朵掠过月前,宛如千军万马似地从群山那边由南而北压将过来。有厚厚的云层,也有薄薄的云彩。有长长的大片,也有孤零的断片。所有的一块块云朵都是从天的南边呈现,从月前掠过,笼罩着金阁的房顶,仿佛急于去办什么大事似的,朝北奔去。我仿佛听见头上的金凤凰的啼鸣声。

风突然平静,复又强劲起来。森林敏感地竖起耳朵倾听,忽而沉寂,忽而喧嚣。地面上的月影也随之忽暗忽明,迅速地一扫而过。

层叠的山峦盘绕着厚厚的积云,活像一只大手在空中伸展,翻动,互相压挤着飞将过来,一派磅礴的气势。从云缝隙可以清楚地看到部分天空,突然又被云朵覆盖住。然而,薄薄的云层掠过时,透过薄云还可以看到勾划出朦胧光环的月亮。

夜间天空自始至终就是这样运动着。但是,民就这么个程度,没有更凶猛的迹象。我凭栏人睡了。翌日清晨是个大晴天,寺庙的老仆来把我唤醒,告诉我飓风幸好已过京都市郊了。

第六章

我心中为鹤川服丧将近一年。我一旦开始了孤独的生活,很容易就习惯了,几乎和谁都是噤若寒蝉,我重新懂得:对我来说,这种生活是最不需要努力就能达到的。我也失去了对生的焦灼。逝去的每一天都是非常愉快的。

学校图书馆成为我唯一享乐的场所,我在这里没有读有关禅的书籍,而是随手翻阅一些翻译小说和哲学的书。我有所顾忌,就不在这里列举这些作家和哲学家的名字了。我多少也受到他们的影响,我承认后来它们成为我的行为的因素,但我宁愿相信行为本身是我的独创,因为我首先不愿意把我的行为归咎于接受某种既成哲学的影响。

从少年时代起,我不被他人所理解,这成为我的惟一的自豪,如上所述,我没有遇到企图让别人理解我的一切作为的表现上的冲动。我总是企图使自己不需要任何斟酌就能明晰,这是否来自想理解自己的冲动呢?实是令人怀疑。因为这种冲动是根据人的本性,成为在自己与他人之间架起的桥梁。金阁的美所给予我的陶醉,使我的一部分变得不透明。这种陶醉从我身上夺走了其他的所有陶醉,为了对抗它,我心须另外依靠我的意志,确保我明晰的部分。这样,别人姑且勿论,对我来说,明晰才是我自己,反过来就是说,我并不是那种拥有明晰的自己的人。

……这是进入大学预科的翌年,即1948年春假的事。一天晚上,老师出门了。我没有朋友,独自散步以消磨难得的自由时间。我走出寺庙,钻出了大门。大门外侧有一道环寺庙的水沟也。”孔子主张以义为立身标准,认为“君子之仕也,行其义,水沟旁立着一块告示牌。

这本是长年看惯了的告示牌,可我闲来无事,猛然回头读着月光照映着的牌上的文字。‘‘

注意事项‘‘

一、不得擅自变更已获许可情况下的其他现状;

二、不得有影响及其他保存物的行为;

以上事项,务请注意,违者将依国法处罚。

内务部

1928年3月五日‘‘

告示牌上写的,显然是有关金阁的注意事项。可是上面的抽象语句,说不定是在暗示着什么呢。我只觉得不变不坏的金阉同它毫不相干,此类告示牌应立在别处。也许这告示牌公估计到将出现不可理解的行为,或者不可能的行为。立法者一定是为了概括这种行为而不知所措。为了要处罚非狂人无法策划的行为,事前应该如何恫吓狂人呢?大概需要写些只有狂人才能读明白的文字吧……

我思考着这种没有价值的事情时,一个人影从大门前的宽阔马路上朝这边走了过来。白天的游客早已走光,只有月光下的松树以及来往于电车道上的汽车的前灯闪光,占据了这一带的夜。

我突然认出人影就是柏木。我是从他的走路姿势辨认出来的。于是,漫长的一年来我所选择的疏远,被搁置起来了。我只顾回想过去被他治愈的事而聊表谢意。是啊。从第一次与他见面时起,他就用他那双丑陋的X型的腿,用他那毫不客气的伤人的语言,用他那彻底的自白,治愈了我的残疾的思想。应该说,那时候我才领悟到自己第一次以同等的资格与别人相互交谈的喜悦,才体味到我阳县于和尚、结巴这种坚固的意识底层、这种近似做了缺德事而获得的喜悦。与此相反,我与鹤川交往,上述的任何一种意识都被抹掉了,而且经常是如此。

我以笑脸迎接了柏木。他身穿制服,手拿一个细长的包袱。

“你这就出门吗?”他问道。

“不……”

“见到你太好了。其实嘛……”柏木坐在石阶上,解开了包袱皮,露出了两管散发着暗淡光泽的尺八荒,“前些日子,老家的伯父去世了,作为遗物,我要了这管尺八。可是我还有一管,是以前向伯父学习时伯父送给我的。看起来,作为遗物的这管尺八是很名贵的。但是,我还是喜欢我用惯了的。我有两管,没有多大用场,我想送给你一管,也就把它带来了。”

我从未曾接受过别人的礼物,不管怎么样,接受礼物还是值得高兴的。我拿在手上看了看。只见尺八前面有四个孔,后面一个孔。

柏木接着说:

“我学的是琴古流派。难得月色这么宜人,我想,可能的话,就在金阁上吹它几曲,于是就来了,还可以顺便教教你……”

“现在可以,因为老师外出了,老大爷磨磨蹭蹭,还没打扫完。打扫完毕,他就会把金阁的门关上的。”

柏木的出现方式很是唐突。他提出月色宜人,想在金阁上吹尺八,也是很唐突的。所有这一切都背叛了我所了解的柏木的形象。尽管如此,对于我单调的生活,可以起到震动的作用。仅此,我也是高兴的。我手里拿着他送给我的尺八,引领他走进了金阁。

这天晚上,我和柏木彼此谈了些什么,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我想大概也不会谈什么了不起的内容吧。首先,柏木丝毫无意谈到他平索挂在嘴边的奇特的哲学和带毒的反论。

也许他这是为了向我展示我所想像不到的地的另一个侧面,才专程前来的吧。这个只对美的冒渎感兴趣的、好挖苦人的柏木,确实让我看到了他纤细的另一个侧面。他对美所持的理论,远比我更为精密。对于这种理论,他不是用语气,而是用姿态、眼神、吹奏尺八的曲调和伸向月光中的前额来表达。

我们倚在第二层潮音洞的栏杆上。坡度缓缓的挑橹下的深深的廊沿,是由其下方的八根典雅的天竺式肘托木来支撑的,它伸向投有月影的地面上。

柏木首先吹奏了《源氏车》小曲,我震惊于他的娴熟技巧。我模仿他将嘴贴在吹孔上,却吹不出声音来。他教我先用左手握住尺八上方,然后将下巴颜地压下,然后他仔细地教我如何张开贴在吹孔上的嘴,如何将大薄片似的风送进吹孔里等等诀窍。我多次试吹,还是吹不出声音来。我的脸颊、我的眼睛都使上了劲儿。尽管没有风,可我觉得他中的月亮都粉碎了。

一瞬间,筋疲力竭的我甚至怀疑柏木是否为了作弄我的结巴才故意让我这样苦修行的。但是,我又逐渐感到这是试图要用把出不来的声音吹出来的肉体上的努力,来净化平素害怕结巴而又圆滑地说出头一句话来的精神上的努力。我还感到这出不来的声音,仿佛早已确实存在于这月光下的静寂的世界的某一角落里。我做出了种种努力,最后到达那种声音,并发出那种声音就行了。

怎样才能达到那种声音、像柏木吹奏出来的那种不同凡响的声音呢?我想,惟有娴熟才可以变为可能,美就是一种娴熟。正如柏木长着一双丑陋的X型的腿,却能够达到了澄明的美的音色一样,我也是能够通过娴熟达到那种境界的。这种想法,给了我勇气。但是,我又产生了另一种认识。柏木吹奏的《源氏车》的曲调所以那样的美妙动听,尽管有月夜那样的背景,难道不正是因为他有一双丑陋的X型的胆的缘故吗?

随着对柏木的深入了解,我才明白他讨厌永恒的美。他的嗜好仅限于瞬间消失的音乐或数日之间就枯萎的插花,他讨厌建筑和文学。他所以到金阁,无疑也只是为了寻求明月照耀的瞬间的金阔而来的。尽管如此,音乐的美是多么奇妙啊!吹奏者造就的这种短暂的美,宛如接螃似的短命的生物,生命本身完全是抽象的、创造的。没有比音乐更像生命的东西了,虽然同样是美,然而没有比金阁更远离生俞、更像污辱生的美了。柏木奏罢《源氏车》的瞬间,音乐这个架空的生命消逝了,可他那丑陋的肉体和阴郁的认识却丝毫没有损伤、没有改变,且依然存在那里。

柏术向美求索的东西,确实不是一种慰藉!在不言之中,我明白了这一点。原来他用自己的嘴向尺八的吹北送气的一瞬间,便在空中造就了美,尔后自己的X型的腿和阴郁的认识,比先前更加清楚而新鲜地保留了下来,他很喜爱这一点。柏木所喜爱的就是美的无益,美通过自己体内却不留下任何痕迹,它绝对不改变任何事物……对我来说,假如美也是这样一种东西,那么我的人生不知会变得多么轻松啊。

……我原原本本地按照柏木的指导,不厌其烦地做了多次尝试。我涨红着脸,端起粗气来了。这时候,我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只鸟,从我的喉咙里发出了鸟的啼鸣,尺八迸出一声粗犷的声音。

“就是这样!”柏木笑着叫唤了一声。

虽然这绝不是美妙的声音,但是同样的音响不断地吹了出来。这时候,我从这种真不敢相信是属于我的神秘的声音里,幻听到我头上的金凤凰的啼鸣。

此后,我每天晚上都依靠柏木送给我的尺八练习本,勤学苦练起尺八来。随着能吹奏(白地染上了红太阳)等曲子,我和他的交往又恢复到过去的亲密程度了。

5月间,我想柏木赠给我尺八,我该回赠些什么答谢卿我没有钱,我把这件事大胆地告诉了柏木。柏木当即回答说:“我不要花钱买的礼物。”然后奇妙地歪了歪嘴角,说出了如下的一番话:

“是啊。你这番好意难得啊,我倒是想要点我想要的东西。近来我很想插花,不过花太贵了。眼下全阁恰好是菖蒲、燕子花开时节,你是否给我搞四五枚燕子花,或者是蓓营,或者是刚绽开的,或者是已经盛开的都可以,再加上六七株木贼草。今晚摘也行啊,夜里你带到我的住处来好吗?”

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之后,这才察觉实际上他是在唆使我当小偷。我碍于面子,只好当一次偷花人了。

这天晚餐是面食。是又黑又重的面包加热菜,仅此而已。幸亏是周末,下午开始休息,该出门的人已经出门了。今晚是在庙内就在,可以早题,也可以外出到晚上十一点,而且翌晨可以睡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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