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列夫·托尔斯泰]-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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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赫留朵夫虽然估计去一次不会有什么结果,他还是听从鲍加狄廖夫的劝告坐车去拜访托波罗夫,也就是那个能左右教派信徒案的人。
托波罗夫所担任的职务,从它的职责来说,本身就存在着矛盾,只有头脑迟钝和道德沦丧(托波罗夫正好具有这两种缺点)的人才看不出来。这种矛盾就在于它的职责是不择手段——包括暴力在内——维护和保卫教会,而按教义来说,教会是由上帝建立的,它绝不会被地狱之门和任何人力所动摇。这个由上帝创建并绝不会被任何力量所动摇的神的机构,却不得不由托波罗夫这类官僚所主管的人的机构来维护和保卫。托波罗夫没有看到这种矛盾,也许是不愿看到,因此他百倍警惕,唯恐有哪个天主教教士、耶稣教牧师或者教派信徒破坏地狱之门都无法征服的教会。托波罗夫也象一切缺乏基本宗教感情和平等博爱思想的人那样,确信老百姓是一种跟他截然不同的生物,有一种东西老百姓非有不可,而他即使没有也毫无关系。他自己在灵魂深处没有任何信仰,并且觉得这样精神上无拘无束,十分惬意,但唯恐老百姓也百无禁忌,因此照他自己的说法,把他们从这种精神状态中解救出来是他的神圣职责。
有本烹调书说,龙虾天生喜欢被活活煮死,同样,他充分相信老百姓天生喜欢成为迷信的人。不过,烹调书里用的是转义①,他的话却是本义——
①原意是龙虾活煮味道才鲜美。
他对待他所维护的宗教,就象养鸿的人对待他用来喂鸡的腐肉:腐肉很招人讨厌,但鸡喜欢吃,因此得用腐肉来喂鸡。
不消说,那些伊维利亚圣母啦,喀山圣母啦,斯摩棱斯克圣母啦,都是愚昧的偶像崇拜,但既然老百姓喜欢这些东西,信仰这些东西,那就得维护这种迷信。托波罗夫就是这样想的。他根本没有考虑到,老百姓之所以容易接受迷信,就因为自古以来总是有象他托波罗夫这样残酷的人。这批人自己有了知识,看到了光明,却不把这种知识用到该用的地方,帮助老百姓克服愚昧,脱离黑暗,反而加强他们的愚昧,使他们永远处在黑暗之中。
聂赫留朵夫走进托波罗夫接待室的时候,托波罗夫正在办公室里同女修道院院长谈话。那院长是一个活跃的贵族妇女,她在俄国西部被迫改信东正教的合并派信徒①中间传布东正教,维护它的势力——
①十六世纪末波兰某些地方东正教与天主教合并。十九世纪波兰被瓜分后,在俄国所取得的乌克兰和白俄罗斯土地上废止教会合并,重新建立东正教,强迫合并派信徒改信东正教。
在接待室里,值班官员问聂赫留朵夫有什么事。聂赫留朵夫告诉他打算为教派信徒向皇上呈送状子,值班官员就问能不能先让他看一看。聂赫留朵夫把状子交给他,他接了状子走进办公室。女修道院长头戴修道帽,脸上飘着一块面纱,身后拖着黑色长裙走出来。她拿着一串茶晶念珠,雪白的双手合抱在胸前,手指甲剔得干干净净,往出口处走去。但聂赫留朵夫还没有被请到办公室去。托波罗夫在里面看状子,一边看一边摇头。他读着这个叙述清楚、行文有力的状子,心里感到惊奇和不快。
“这状子万一落到皇帝手里,就可能引起麻烦,造成误会,”他看完状子想。他把状子放在桌上,打了打铃,吩咐手下人请聂赫留朵夫进来。
他想起这些教派信徒的案子,他早就收到过他们的状子。原来这些脱离东正教的基督徒先是受到告诫,后来送交法庭受审,法庭却判决无罪释放。于是主教会同省长就以他们的婚姻不合法为理由,硬把丈夫、妻子和孩子拆散,流放到不同地方。那些做丈夫的和做妻子的请求不要把他们拆散。托波罗夫记得当初这案子落到他手里时的情形。他当时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制止这种事。但他知道,批准原来的决定,把这些农民家庭拆散分送到各地去,那是不会有什么害处的;倘若让他们留在原地,那就会影响其他居民,使他们也脱离东正教。再说,这事主教特别起劲,因此他就听任这个案子按原来的决定办理。
可是现在,忽然冒出一个聂赫留朵夫,一个在彼得堡交游广阔的辩护人,这个案子可能作为一个暴行提到皇帝面前,或者刊登在外国报纸上,因此他当机立断,作了一个出人意外的决定。
“您好,”他装出十分忙碌的样子,站起来迎接聂赫留朵夫,接着就开门见山地谈起案子来。
“这个案子我知道。我一看到那些人的名字,就想起这个不幸的案子,”他拿起状子向聂赫留朵夫一晃,说。“这件事您提醒了我,我很感谢。这是省当局做得过分了……”聂赫留朵夫不作声,嫌恶地瞅着这张没有血色、毫无表情象假面具一样的脸。“我这就下命令撤销决定,把他们送回原籍。”
“那我就不用把这状子递上去了?”聂赫留朵夫问。
“完全用不着。这事我答应您了,”他说时把“我”字说得特别响,显然充分相信他的诚实,他的话就是最好的保证。
“我还是现在就写个命令的好。麻烦您坐一下。”
他走到写字台旁,坐下来写。聂赫留朵夫没有坐下,居高临下地瞧着他那狭长的秃头,瞧着他那只迅速挥动钢笔的青筋毕露的手,心里感到惊奇,象他这样一个无所用心的人此刻怎么肯做这件事,而且做得这么卖力。这是什么缘故?
……
“喏,好了,”托波罗夫封上信,说,“您去告诉您那些当事人吧,”他加上说,撇一撇嘴唇,做出微笑的样子。
“那么,这些人究竟为什么受罪呀?”聂赫留朵夫接过信封,问。
托波罗夫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仿佛觉得聂赫留朵夫的问题很有趣。
“这一点我没法跟您说。我只能说,我们所捍卫的人民利益太重要了,因此对宗教问题过分热心,决不会比目前普遍存在的对这种问题过分冷淡有害和可怕。”
“可是怎么能用宗教的名义来破坏善的最基本要求,弄得人家妻离子散呢?……”
托波罗夫仍旧那么宽厚地微笑着,显然觉得聂赫留朵夫的话很好玩。不论聂赫留朵夫说什么,托波罗夫从国家高度看问题,总觉得他的话很偏激,很好玩。
“从个人观点看,事情也许是这样的,”他说,“不过从国家观点看,情况就不同了。对不起,我少陪了,”托波罗夫说,低下头,伸出一只手。
聂赫留朵夫握了一下那只手,一言不发地匆匆走了出去,后悔同他握了手。
“人民的利益,”他学着托波罗夫的腔调说。“你的利益,不过是你的利益罢了,”他走出托波罗夫官邸时想。
聂赫留朵夫头脑里逐一回顾被这些伸张正义、维护宗教信仰和教育人民的机关处理过的人。他想到了因贩卖私酒而被判刑的农妇、因盗窃而被判刑的小伙子、因流浪而被判刑的流浪汉、因纵火而被判刑的纵火犯、因侵吞公款而被判刑的银行家,以及仅仅因为要从她身上弄到必要情报而被监禁的不幸的丽达,还有因反东正教而被判刑的教派信徒,还有因要求制订宪法而遭到惩罚的古尔凯维奇。聂赫留朵夫左思右想,得出明确的结论:所有这些人被捕、被关或者被流放,绝对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不义行为,或者有犯法行为,而只是因为他们妨碍官僚和富人据有他们从人民头上搜刮来的财富。
妨碍他们这种剥削行为的包括贩卖私酒的农妇,在城里闲荡的小偷,藏匿传单的丽达,破坏迷信的教派信徒和要求制订宪法的古尔凯维奇。因此聂赫留朵夫觉得十分清楚,所有那些官僚,从他的姨父、枢密官和托波罗夫起,直到政府各部里坐在办公桌旁官微职小而衣冠楚楚的先生们止,他们对于无辜的人遭殃,根本无动于衷,一心只想清除各种危险分子。
因此,他们不但不遵守宁可宽恕十个有罪的人而决不冤枉一个无辜的人这个信条,正好相反,他们宁可惩罚十个没有危险的人,以便除掉一个真正的危险分子,就象为了挖掉腐烂的皮肉,不惜把好的皮肉也一起挖掉。
这样解释当前的种种现象,聂赫留朵夫觉得真是再简单明白不过了,但就因为太简单明白,聂赫留朵夫反而犹豫不决,不敢肯定这样的解释。这样复杂的现象总不能用这样简单而可怕的理由来解释吧。所有那些关于正义、善、法律、信仰、上帝等等的话,总不能只是一些空话,用来掩盖最野蛮的贪欲和暴行吧。
28 聂赫留朵夫在戏院玛丽爱特的包厢里。聂赫留朵夫晚上散步和沉思
聂赫留朵夫原定那天傍晚离开彼得堡,但他答应玛丽爱特到戏院里去看她。虽然明明知道不该去,但他还是违背理性,以履行诺言作为理由,到戏院去了。
“我抵挡得住那种诱惑吗?”他内心斗争着。“我再试一次吧。”
他换上礼服,来到剧场。这时,《茶花女》正好演到第二幕,那个从国外新来的女演员正用新的演技表现患痨病女人怎样渐渐死去。
剧场满座。聂赫留朵夫打听玛丽爱特的包厢在哪里,立刻就有人恭恭敬敬地指给他看。
走廊里有一个穿号衣的跟班,象见到熟人那样对聂赫留朵夫鞠了一躬,给他打开包厢门。
对面几个包厢里一排排坐着的和站在后面的人,那些在包厢旁边靠墙坐着的看客,正厅里的观众,有的白发苍苍,有的头发花白,有的头发全秃,有的头顶半秃,有的涂过发蜡,有的头发鬈曲,总之,全体观众都聚精会神地观看那个身裹绸缎和花边、瘦得皮包骨头的女演员扭扭捏捏、装腔作势地念着独白。包厢门打开时,有人嘘了一声,同时有两股气流,一股冷,一股热,向聂赫留朵夫脸上袭来。
包厢里坐着玛丽爱特和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那女人身披红披肩,头上盘着又高又大的发髻。还有两个男人,一个是玛丽爱特的丈夫,一个是高大英俊的将军,神情严肃,莫测高深,生着鹰钩鼻子,胸部用棉花和土布胸衬垫得很高。另外一个男人头发浅黄,头顶半秃,留着威严的络腮胡子,下巴剃得很光洁。玛丽爱特妩媚,雅致,身材苗条,袒胸露肩的夜礼服显露出她那丰满的美人肩和脖子与肩膀之间的一块黑痣。聂赫留朵夫一走进包厢,她立刻回过头来,用扇子给他指指她身后的一把椅子,对他嫣然一笑,表示欢迎和感激,但他觉得她的笑还别有一番情意。她的丈夫若无其事地瞧了聂赫留朵夫一眼,点了一下头。从他的姿势,从他同妻子交换眼色的神气中都可以看出,他就是这个美人的主人和所有者。
女演员的独白一念完,剧场里就掌声雷动。玛丽爱特站起来,提起窸窣作响的绸裙,走到包厢后边,把聂赫留朵夫向丈夫介绍了一下。将军眼睛里一直含着笑意,嘴里说了一句“幸会,幸会!”就心平气和而又莫测高深地不再吭声。
“我本来今天要走,可是我答应过您,”聂赫留朵夫转身对玛丽爱特说。
“您要是不愿来看我,那么您就看看那个出色的女演员吧,”玛丽爱特针对他话中的话说。“她在最后一幕里演得太漂亮了,是吗?”她转身对丈夫说。
丈夫点点头。
“这戏打动不了我,”聂赫留朵夫说。“因为今天我看到了太多不幸的事……”
“您坐下来,讲一讲。”
她丈夫留神听着,眼睛里含着的讥笑越来越明显了。
“我去看过那个长期坐牢、刚刚放出来的女人。她完全垮了。”
“就是我对你说起过的那个女人,”玛丽爱特对丈夫说。
“是啊,她获得了自由,我很高兴,”他平静地说,摇摇头,在小胡子底下露出聂赫留朵夫认为显然是嘲讽的微笑。
“我出去吸吸烟。”
聂赫留朵夫坐下来,等待玛丽爱特对他讲她要告诉他的一些话,可是她什么话也没有对他讲,甚至没有要讲的意思,老是开着玩笑,谈着那个戏,说它一定会特别打动聂赫留朵夫的心①——
①这里指《茶花女》中男主角同一个妓女的恋爱故事,以此影射聂赫留朵夫同玛丝洛娃的关系。
聂赫留朵夫看出她根本没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无非是要让他看看自己穿着夜礼服、露出肩膀和黑痣有多么迷人罢了。
他感到又愉快又嫌恶。
她那娇艳的外表原来遮盖了一切,如今在聂赫留朵夫面前虽不能说已经揭开,但毕竟让他看到了里面隐藏着的货色。他瞅着玛丽爱特,欣赏着她的姿色,但心里知道她是个虚伪的女人,她同那个用千百人的眼泪和生命猎取高官厚禄的丈夫生活在一起,完全无动于衷。他还知道她昨天说的都是谎话,她一味要把他迷往。至于为了什么,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他对她又迷恋又嫌恶。他几次拿起帽子想走,却又留下了。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