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风云-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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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周围树林中的炮声依旧不断,但到一点欠五分钟时,炮声开始稀疏了。一点整大炮都沉静下来。这时只听到撤退人员在公路两旁用各国语言高声谈论。拜伦还能听到小鸟和蝈蝈之类的叫声。他深深感到蝈蝈的叫声是世界上最能代表和平生活的声音。扩音器里轮流用各国语言播送最后通知。一群群中立国侨民提起箱子,顺着公路下坡去。最后扩音器里用带着浓重波兰声调的英语播送道:“请不要走散。遇岔道口不要走错路。德方通告,凡是在三时前未能到达坎托洛维茨教堂的,德方概不负责。波兰方面也不能负责。即使老年人步行一小时也完全可以到达该地点。敌人无疑将于三时重新恢复炮击。我们也将从一开始就用最强烈的火力予以回击。因此,请加快速度。祝大家平安。美国万岁。波兰万岁。”听到广播,美国人都提起箱子朝无人地带走去。
前两三百码跟布拉赫其他地区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再往前走,柏油公路就变成狭窄的土路,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过。他们经过被炸毁的房屋。牲畜栏里没有牲口,偶尔有一只被遗弃的小鸡咯咯叫着,到处闲荡,或是几只猫悄没声儿地跳来跳去。道路伸进树林,阳光透过叶丛投下黄绿色的光柱。美国人的领队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圣公会老牧师,穿一身圈翻领的黑衣服,每逢十字路口,他都要对照一下拜伦绘的地图。根据拜伦计算,他们在这种不同寻常的情况下,在两军沉默对峙的中间地带缓缓步行,整整耗费了一个小时。他事后回忆起来,当时简直象和平时期在秋天飘散着花香的树林里结伴游玩一样。肮脏的路上和树林里,到处都是蓝色、桔红色和白色的落花;鸟儿嘁嘁喳喳叫个不停;周围又是一片奇妙的蝈蝈鸣叫。他还记得,由于过度紧张,口干起来,渴得要命,渴得连腿都发软了。拜伦还记得两件事,一次是一辆外交官的黑色轿车从他们身边驶过,把步行的人都赶到路边,斯鲁特坐在前座上哈哈大笑,朝他和娜塔丽挥手致意;另一次是即将到达目的地,在拐弯的地方已经能看到坎托洛维茨教堂,马克·哈特雷走上前来,挽住他的骆膊,对他说:“我的名字叫马克·哈特雷,我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他说着朝拜伦笑了笑,脸色铁青,已经吓得魂不附体。
他们很快就看到树林里有德国炮和德国炮手。德国榴弹炮比波兰炮大,外表更好,设计更先进。士兵们一个个戴着干净的土灰色大钢盔,一动不动地站在大炮旁边,望着走过的人群。拜伦怀着极大的好奇心窥视这些德国兵。戴着大钢盔显得确实有一种军人的威风,但是他们大多数都很年轻,而
且面孔都象他在慕尼黑和法兰克福看到的德国人的面孔一样。许多人戴着眼镜。很难令人相信,他们正是那帮坏蛋,正是他们把钢铁和炮火倾泻到华沙城上,用火烧死孕妇,用枪把孩子的胳膊、腿打断,把一座繁华的首都变成一个大屠场。他们看上去只不过是绿荫如盖、鸟儿和蝈蝈欢快鸣叫的树林里一些身穿军服、头戴庄严钢盔的青年而已。
起初,德国人对待这批撤退人员似乎比波兰人好。教室附近的路边停着一辆用骡子拉的水车,那是一只漆成橄榄色的带轮的大水罐,德国士兵们让口渴的人群排队,由他们用洋铁杯供水。另外有些士兵再把他们从水车旁边带到停着一辆辆崭新漂亮的灰色卡车的地方,这些车轮轮胎上的花纹又黑又深,跟又脏又破的波兰卡车大不相同。路边的一张桌子旁边有几个德国军官,穿着长军大衣,戴着高檐军帽,故意做出殷勤的样子,摆出和蔼可亲的姿态跟来到的外交人员交谈。每个国家的人员走到卡车跟前的时候,这个国家的大使或代办就交出一份打字的名单给坐在桌子后边的一个戴眼镜的德国士兵。由他叫名字,然后一个个顺序上车,车上有木板座位,也不象波兰卡车。波兰人没有要名单。现在没有人争先恐后,也没有发生混乱。士兵们拿着小板凳站在旁边扶老年人上车,还堆着笑脸把几个孩子抱起来,故意捅他们一下,逗他们玩耍,然后把他们递给他们的母亲。标着红十字的流动野战医院的看护兵分发恢复药。两个德国兵拿着电影机和照相机跑来跑去,把优待中立国人员的场面一一摄入镜头。人还没有完全装完,教堂旁边的大炮就轰地一声齐发,震撼了大地。拜伦看看表正好三点过一分。
“可怜的华沙,”娜塔丽说。
“别说话,”马克·哈特雷用沙哑的声音说。“在我们离开这里以前,什么话也别说。”他俩跟拜伦坐在卡车的最后一排凳子上,从这里他们能看到外边。
娜塔丽说:“你是在看斯鲁特吧?他从德国人手里接过一支香烟,大喊大叫,还哈哈大笑呢!简直叫人不能相信。这些德国军官都穿着长大衣,高戴着军帽,完全跟他们电影里一模一样。”
“你害怕吗?”拜伦问。
“现在事情已经真的发生,我就不害怕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象做梦一样。”
“是做梦,”哈特雷说。“应该仅仅是一场梦。我的上帝。那个军官跟斯鲁特朝这边走过来了。”哈特雷用手抓住拜伦的膝盖。
那个军官是一个金黄头发的青年,脸上堆着亲切的笑容,一直朝拜伦走过来,用非常悦耳的声调缓慢而准确地说:“您的上司告诉我,您父亲是美国驻柏林的海军武官。”
“是的,先生,他是驻柏林的海军武官。”
“我是柏林人。我父亲在外交部。”军官用手摸了摸挂在脖颈上的望远镜。他的举止不太象军人,甚至还显得有点怕难为情。拜伦觉得他也许感到有些抱歉,拜伦在这一点上对德国人有好感。“我想我八月份在比利时大使馆一定有幸见到过您的父母,并且跟您母亲跳过舞。您到华沙来做什么?”
“来观光。”
“那您一定看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景致吧?”
“不错。”军官笑起来,朝拜伦伸出手。“欧斯特·贝耶,”他说着,打了个立正。
“拜伦·亨利。”
“啊,不错,亨利。我记得这个姓。您怎么样,还舒服吗?要不要我在参谋部的车上给您找个座位?”
“我挺好。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克洛夫诺。这是附近通车的一个最近的枢纽站,从那里你们再换乘专车到科尼希斯贝格。也就三个多小时的路程。乘小轿车更可以一饱眼福。”
“我是跟这些人一道来的。我要跟他们在一起。多谢您。”拜伦说话时还是显得很热诚,自从他开始痛恨德国人以后,居然还能跟一个德国军官如此客客气气聊天,他自己也觉得特别奇怪。
斯鲁特对娜塔丽说:“雪佛兰里还能给你让一个地方。硬木板坐着太受罪。”她摇摇头,沉着脸望着德国人。
“请向您母亲问好,”军官说着,随便朝姑娘瞟了一眼,然
后又对拜伦说:“她真够迷人的。”’“我一定转达。”
附近的几门大炮又连续开火,把军官说的话盖住了。他皱了皱眉,笑了。“华沙现在怎么样?很不幸吧?”
“他们看起来坚持得挺好。”
贝耶一半对娜塔丽,一半对拜伦说:“不象话!波兰政府完全不负责任,逃往罗马尼亚,弄得整个国家连个头头脑脑的都没有。两周前就应该宣布华沙为不设防城市。这样破坏太不合算。重新修建起来要付出很大代价。市长倒是挺勇敢,这里对他很敬重,可是,”他耸了耸肩。“除非把它毁掉,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一两天之内也就结束了。”
“也许需要更长的时间,”拜伦说。
“您这样想吗?”贝耶愉快的笑容消失了。他微微鞠了一躬,手里摆弄着眼镜,走了。斯鲁特朝拜伦摇了摇头,也跟在军官背后走了。
“你为什么非要去惹他?”哈特雷小声说。
“啊,上帝。居然把围城的责任推到波兰政府头上!”
“他是那样想的,”娜塔丽奇怪地说。“他讲的老实话。”
有人用德语喊了几句话,接着是一片发动机的响声和喇叭声,士兵们挥手送别,车队终于离开了坎托洛维茨教堂。这是一个小村子,教堂周围有五六间木屋,完好无损,但也被弃置了。这些撤退人员自从离开学校以后,就没有见到过一个波兰人,不论是活着的,还是死的。卡车在狭窄的土路上颠缝,沿途尽是被焚毁的谷仓、炸毁的房屋、被推倒的风磨、摧毁的教堂和没有窗户或屋顶的校舍,地面被破坏,弹坑累累,树木被烧成焦炭。不过这些景象倒还完全不象电影或书本中对上次大战战场的描绘,那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到处是带刺的铁丝网和曲曲折折的黑色堑壕。现在的田野和树林还是一片翠绿。庄稼还在地里。不幸的只是居民都不在这里了。这情景简直象威尔斯①小说里所描写的一批来自火星的入侵者,乘着他们的三脚金属游览车经过这里,把人们全部化掉或吃掉,他们离去时仅仅留下很少的痕迹。在离开德国防线很远的地方,他们才碰到第一对波兰人,那是一个老农和他的妻子在夕阳斜照的田野里劳动;他俩倚着农具,严肃地望着卡车开过。离华沙越远,他们碰到的农民也就越多,这些农民有的在地里干活,有的在修理被破坏的房屋,他们有的根本不理睬卡车,有的毫无表情地望着汽车通过。这些人几乎全部都是老人或孩子。在这样偏僻的农村里,拜伦没有看到一个青年男子,只偶尔有两三个包着头巾,穿着裙子,从苗条的身材和灵活的动作判断可能是少女。使拜伦感到更惊奇的是他连一匹马也没有见到。马和马车原是波兰农村生活的一个标志。从克拉科夫到华沙,沿途有上千匹马,堵塞了道路,有的在地里干活,有的运兵,有的往城市拉笨重的东西。但是一到德国防线的后方,这种动物仿佛就绝种了。
①威尔斯(1866—1946),英国小说家,这里引用的故事见他的科学幻想小说《星际战争》。
道路太颠簸,不宜谈话;撤退人员也都很疲倦;他们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已落在德国人手中,也许感到恐惧。因此在头一两个小时,简直难得有人说一句话。他们来到一条狭窄的、相当原始的柏油路上,但是和偏僻农村的马车道比较,就变成一条平滑的公路了。车队在一片绿草如茵的花园旁边停下来,小丘上耸立着一座用砖墙围住的女修道院,传话过来让妇女乘客下车“透透风”。妇女们兴高采烈地下了车,男人就都跑到树底下,有的在路边小便,等车队继续上路的时候,大家的情绪就轻松得多了。
话闸子打开了。娜塔丽开始讲她从女厕所听来的各种传闻。她说,全部中立国人员可以自由选择,飞往斯德哥尔摩,或者乘德国火车到柏林,转比利时、荷兰或瑞士。
“你知道,”她眼睛里闪着柔和的光芒说。“我真有点想去亲眼看看柏林呢。”
“你疯了?”哈特雷说。“你当真疯了吗?你准是在骗人吧。你就去斯德哥尔摩吧,小姐,你应该祷告上帝保佑他们能放你去斯德哥尔摩。这个姑娘有毛病了,”哈特雷对拜伦说。拜伦说:“班瑞尔给埃伦·杰斯特罗的口信也适用于你。LekhLekha。”
“LekhLekha,”她笑了。拜伦对她讲过这件事。“快走,嗯?也许可以。”
“看在上帝面上,”哈特雷喃喃地说。“别说希伯来语了。”
汽车在旷野和树林里耗了整整四、五个小时。一切战争的痕迹都从这一片如画的景色中消失了。房屋、教堂、一座座城镇都完整无损。居民看起来跟他们和平时期的村居生活一样。有极少数年轻人,没有马。牛和家禽也很少。城镇的中心广场上飘扬着红色的A字旗,有的挂在旗杆上,有的挂在市政厅的楼顶上,德国士兵站岗放哨,也有的徒步或驾摩托车进行巡逻。但是被征服的土地上一派和平景象。没有家畜和年轻人使城镇变得死气沉沉,农民也许更愁眉不展,郁郁不乐,但是,除了由德国人统治之外,生活和过去完全一样。
太阳沉到远远的地平线下,天边一抹短暂的、淡淡的红霞。卡车驶入黑夜。乘客们静下来。娜塔丽·杰斯特罗把头枕在拜伦肩上,握住他的一只手。他们两人都在打盹。
用德语发布的命令把他们惊醒了。灯光耀眼。他们来到一个大车站前边的广场上,人们正从排成一长列的卡车上下来。卡车下半截门还关着,两个戴钢盔的德国兵走过来哐啷一声把门打开了。“Bit-teraus!AlleimWartesaa!!”①他们的态度显得很轻松,没有敌意的表示,说完就站在旁边扶妇女和老人下车。这是一个含着凉意的月夜,拜伦看到的不是一片浓烟和火光,而是黑夜,头顶上又是点点的星辰,他因此感到高兴。
①德语:“请下车!都到候车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