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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幽谷百合-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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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种言论,就不奇怪他在选举时说的一句话了。一个候选人很有才干,能为保王党的事业尽忠效力,可是伯爵偏偏不肯投票赞成,有一天他对拉票人说:“我对聪明人一向怀有戒心。”他提议带我们到花园里走走,说着站起身。 
“先生……”伯爵夫人叫道。 
“什么事,亲爱的?……”他转身应道,口气又粗暴又傲慢,表明他在家里想说一不二,实际上却又缺乏权威。 
“先生是从图尔步行来的,起初德·谢塞尔先生不知道,才带他在弗拉佩斯勒游赏。” 
“虽说您年轻啊!……”伯爵对我说,“可您也太疏忽大意了。”他摇摇头表示遗憾。 
大家坐下来,重新叙话。我很快发现他是个极端的保王派,在他的圈子里要避免磨擦,就得事事迁就他。迅速换上号衣的仆人来请我们人席。德·谢塞尔先生让伯爵夫人搀着胳臂,伯爵则高兴地挽住我的胳臂,一同步入餐厅。餐厅设在一楼,与客厅对称。 
里边都兰烧的白瓷方砖铺地,四壁镶有细木护板,与窗台相平;护板上面糊着蜡光墙纸,组成几大幅由花果圈起来的图案;窗上挂着绣红边的密织薄纱窗帘;餐柜是布勒①的旧式样,橡木雕花椅上蒙着手工绒绣罩面。菜肴丰盛,但餐具并不精致:型号不等的家用银餐具、尚未重新时兴的萨克森瓷器、八角形水瓶、玛瑙柄餐刀,还有放酒瓶的中国漆盘。不过,室内摆的几盆花倒挺别致,带牙边的涂漆花盆金光耀眼。我喜欢这些老式器具,觉得雷韦永②墙纸及其花边十分悦目。我心如轻帆,只顾得意,却没有看出如此协调的乡下孤独生活,在她与我之间设置了难以排除的障碍。我坐在她的右首,给她斟酒。对,这是意想不到的幸福!我擦到她的衣裙,吃着她餐桌上的面包。只经过三个小时,我同她的生活便交织起来!总而言之,那可怕的一吻,那桩使双方都羞愧的秘密,把我们连在一起了。我以谄媚为荣,一心要讨好伯爵,他也十分受用。我可以抚摩他家的狗,迎合孩子们的任何微不足道的愿望;我可以给他们带来铁环、玛瑙球玩,可以给他们当马骑;我甚至怨他们还没有把我当成他们的玩物。爱情跟天赋一样,有它本身的直觉。我已经隐约看出,我若是暴躁,赌气,若是采取敌对态度,反而会葬送我的希望。我在喜不自胜的心情中用完了晚餐。只要在她家作客,我就不能计较她那不折不扣的冷淡态度,也不能计较伯爵表面客气、实则相交如水的态度。爱情如同生命,也有它能自我满足的青春期。由于心情激动不已,我回答几句问话显得笨口拙舌;不过,连同她在内,谁也没有猜出我的心事;她在爱情上还一无所知。后半段时间像做梦一样。可是,美梦中断了;告辞出来,外面月光清朗,初夜充满了暖意与馨香,四周一片银白世界,草场。河岸、丘峦有如幻境一般;我经过安德尔河的时候,听到清亮的鸣声,那是一只雨蛙间歇发出来的,我不知道它的学名;听来既单调,又十分忧伤;然而,自从这个重大的日子之后,我一听到雨蛙的鸣声,心头便涌起无限喜悦。我在那里碰到的,仍然是一直消损我感情的那种冷漠,而且同在别处一样,等我意识到未免迟了。我思忖会不会永远如此;我觉得自己处在一种厄运的摆布之中,以往的种种可悲事件,正与我品尝过的纯个人乐趣相冲突。回弗拉佩斯勒之前,我望了望葫芦钟堡,瞧见下面一棵木岑树上挂着一只小船,在水中荡漾,是德·莫尔索先生钓鱼用的;都兰人称为平底船。 
①布勒(1642—1732),法国高级木器细木工,1672年起为王宫制作,后来流行的家具款式即以他命名。 
②雷韦永(1725—1811),法国彩色糊墙纸制造商。 
当我们走远,不用担心被人听见谈话的时候,德·谢塞尔先生便对我说:“喂!我用不着问您是否找到了那副美丽的肩膀;不过,您受到了德·莫尔索先生的款待,应当祝贺!见鬼,初次见面,您就成了中心人物。” 
这句话和随后那句我向您提过的话,又把我的心从沮丧状态中激发起来。离开葫芦钟堡之后,我还一句话也没有讲;德·谢塞尔先生则认为,我是沉醉在幸福之中,才默默无语。 
“怎么可能!”我以讥诮的口气答道;不过,这种口气也像是我克制激动心情的缘故。 
“他待客从来没有这样热情过。” 
“坦率地讲,对他的款待,我本人也感到惊奇。”我觉出他的话有些醋意,便这样说道。 
诚然,我不谙世事,无法理解他这种情绪的缘起,但是,他暴露内心情绪的话却震动了我。其实,我的房东心虚气短,因改姓而贻笑大方。他本姓杜朗,父亲是个有名的制造商,大革命期间发了大财。他妻子是德·谢塞尔家族的惟一后嗣,这个世族中出过王国最高司法官,它同巴黎大部分司法官的家庭一样,在亨利四世①在位时期,还仅仅是市民阶层。德·谢塞尔先生野心勃勃,想一笔勾销杜朗这个本姓,以便爬上他梦寐以求的地位。起初他名字改为杜朗·德·谢塞尔,后来自称D·德·谢塞尔,当时他是德·谢塞尔先生。在复辟时期,根据路易十八的诏书,他得到了长子世袭权,成了伯爵。他的子孙将采摘他的胆识所结的果实,却不了解这种胆识有多大。一位嘴皮刻薄的亲王讲了一句话,常常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一般来讲,德·谢塞尔先生的举止,难得显出杜朗的本色。”那位亲王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兰人常拿这句话开心。新贵们全有猴子的机灵:人们居高临下观赏他们,赞叹他们攀登的敏捷,可是一旦他们爬到顶点,人们就只注意他们不光彩的方面了。我的房东的另一面,便是被嫉妒心所激发起来的小人气。迄今为止,贵族院议员的称号和他本人,还是两条不能相交的线。胸怀抱负而得到印证,可谓自恃其力;然而,志向高远却又达不到,就难免令人耻笑,成为庸人茶余酒后的谈资了。德·谢塞尔先生便是如此,他不像强者那样走过一条笔直的路,当了两届国民议会议员,两次落选,昨日荣任总监,今天是个白丁,连个省督都没当上。他的官运大起大落,性情也随之变坏了,增添了空怀大志的人常有的那种暴躁。都兰人工于心计,对什么都眼红。德·谢塞尔先生尽管温文尔雅,才智过人,堪负重任,但是事情也许就坏在这种生活环境助长的嫉妒心,因为在上流社会里,听到别人升迁便把脸绷得铁紧的人,尖嘴薄舌、不肯称赞别人的人,偏偏不容易春风得意。欲望小些,或许他会得的多些。然而不幸的是,他这个人确比别人高出一筹,于是总想昂首挺胸地走路。此时,德·谢塞尔先生的雄心已见曙光,保皇派频频送来微笑。也许他装出气度不凡的样子,不过,他待我却十分周到。况且,我对他也有好感,原因很简单: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在他的府上得到了安宁。他对我的关心也许很有限,可是在我这遭遗弃的可怜孩子看来,却有点父爱的意味。我受到的体贴照顾,同我一直遭受的冷遇形成鲜明的对照;生活无拘无束,几乎受到宠爱,我怎能不像孩子一样感激。弗拉佩斯勒堡的主人同我幸福的黎明交织在一起,因此,我喜欢重温的记忆里总有他们的身影。后来,在签发诏书那件事上,我恰巧有机会为我的房东尽了点力,颇感欣慰。德·谢塞尔先生富甲乡里,生活豪华,不免触怒了几位邻居。他有钱更换已有的骏马和华丽的车子;他夫人的衣着打扮也首屈一指。他好摆出一副王公的架势,接待客人的排场很大,仆役的数目超出了当地的传统习惯。弗拉佩斯勒庄园的土地一望无际。因而,同这位邻居及其奢糜的生活相比,德·莫尔索伯爵就显得寒酸多了。他家只有一辆轻便马车,在都兰比简陋的公共马车强些,但比不上驿车。他家产微薄,只好蛰居在葫芦钟堡,做个都兰人,直到国王施下恩泽,使他的门庭重新光耀,这也许是他未敢企望的。他欺邻居不是士绅,便借欢迎我这个家道衰败。徽章却起自十字军时代的世族子弟,压一压这位邻居的富豪气,贬低这位邻居的树林、土地和草场的价值。德·谢塞尔完全明白伯爵的这种用意。因此,二人见面总是虚与委蛇,没有一点日常交往的关系,也没有那种融洽的气氛。按说,葫芦钟堡和弗拉佩斯勒堡一衣带水,两个庄园只隔一道安德尔河,两边的女主人在窗口可以相呼,他们是应该建立起密切关系的。 
①亨利四世(1553——1610),法国国王,1589年至1610年在位。 
德·莫尔索伯爵离群索居,不仅仅出于嫉妒心理。他跟大多数世家子弟一样,早年所受的教育既不完善,又很肤浅,只有等将来周旋于社交界,出入于朝廷,执行钦差使命或者荣任要职,以便弥补早年教育的不足;岂料恰巧在第二阶段教育开始之际,德·莫尔索伯爵流亡异国,缺了这一课。他总以为王朝很快会在法国复辟;他抱着这种信念,流亡期间便无所事事,蹉跎了岁月。他曾在孔代①军中效命,作战英勇,不愧是保王党的中坚分子;孔代军瓦解后,他又期望不久在白旗下卷土重来,因而不像某些流亡者那样自谋生计。抑或他也没有勇气隐埋自己的高贵姓氏,去干下贱活儿,用汗水挣面包吃。他总是寄希望于第二天,也许还由于荣誉感的作用,他始终不肯投靠外国列强。磨难挫伤了他的勇气。长途跋涉、忍饥挨饿;希望频频破灭,凡此种种损坏了他的身体,消磨了他的意志。他一步步走到了穷途末路。对许多人来说,穷困固然是一种振奋剂,可是对另外一些人,它又成为麻醉剂,而伯爵就属于这后一种人。这位可怜的都兰贵绅,在匈牙利境内风餐露宿,向埃斯特哈泽亲王②的牧羊人讨块面包,同他们分吃一块烤羊腿,然而,他绝不会接受他们主子的施舍,而且也多次拒绝过法兰西敌人递过来的面包。我想到这些情景,心里对这个流亡者始终没有产生过怨恨,即使看到他得意时有多么可笑。德·莫尔索先生白发苍苍,可见他罹难重重;我特别同情流亡者,不忍心对他们评头品足。在伯爵身上,法兰西人和都兰人的开朗性格消失了;他变得郁郁寡欢,羁旅中又身染重病,不知是德国哪家济贫院行善,为他医治。他患的是肠膜炎;这种病往往危及生命,即使治好,患者的脾气也要改变,十有八九要落个疑病症。同他有过风流艳遇的也都是些下等女人,这不仅危害了他的生命,而且葬送了他的前程;他把那些艳遇深深埋藏在心底,惟独被我发现了。经过十二个春秋的悲惨生活,他的目光开始移向法兰西;由于拿破仑颁发了赦令,他可以重返家园了。他一路跋涉,千辛万苦,在一个晴朗的傍晚渡过莱茵河时,望见了斯特拉斯堡的钟楼,激动得险些昏倒。他向我讲述当时的情况:“我叫起来:法兰西!法兰西!可见到法兰西啦!就像一个孩子受了伤,高声叫:妈妈!”他未出世时家财万贯,回国时却一贫如洗;他本来有指挥一个团或者治理国家的才能,回国时却无职无权,前途暗淡;他生来身强体壮,回国时却心力交瘁,病弱不堪。在人与事发生了巨变的国度里,他既无学识,当然也毫无威望,眼睁睁丧失了一切,甚至连身体和精神都垮了。他深感没有财产,难以支撑门第。他的不可动摇的观点、在孔代军中的经历、他的感愤忧伤、种种回忆,以及垮了的身体,使他浮躁易怒;在法兰西这样戏谑成风的国度里,伯爵这种性格是必定要吃苦头的。且说他走到曼恩,已经半死不活。也许是内战的缘故,革命政府偶尔疏忽,没有拍卖那里的一座大庄园。伯户称说是他自己的产业,才算给伯爵保留下来。勒农库家族住在吉弗里,他们的古堡与这座庄园毗邻;德·勒农库公爵得知德·莫尔索伯爵回归故里,便去请他暂时住在吉弗里,以便从容修缮一所住宅。勒农库府上人慷慨好客,伯爵一住就是几个月,身体渐渐复原;不过,在这最初的修养期间,他极力掩饰内心的苦痛。勒农库一家丧失了巨万家资;从门第来看,德·莫尔索先生同他们女儿还算般配。嫁给一个三十五岁又老又病的男子,德·勒农库小姐非但不反对,反而显得挺满意;因为婚后,她就能同她姨母一起生活了。她姨母又是她的养母,即德·布拉蒙.绍弗里亲王之妹,德·韦纳伊公爵夫人。 
①孔代亲王,即路易·约瑟夫·德·波旁(1736—1818),曾于1792年组织保王军,同共和军作战,1801年溃散。 
②埃斯特哈泽(1765—1833),匈牙利将军、外交官,拥有奥地利帝国境内最丰饶的地产。 
德·韦纳伊公爵夫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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