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百合-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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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在草地上绕圈子。玛德莱娜看着新奇,在草地上又跳又叫。这是伯爵夫人做母亲以来,第一个欢乐的日子。雅克套着母亲绣的打裥项圈,上身穿一件天蓝色的小燕尾服,腰间系一根漆皮带,下身穿一条有褶白裤,头戴一顶苏格兰高筒帽,大鬈大鬈的棕灰色的头发垂在外面:好一副英俊的打扮。府里上上下下都聚拢来,共享这种天伦之乐。年少的继承人骑在马上毫无惧色,从母亲身旁跑过时还冲她微笑。这孩子,从前常常病得危在旦夕,现在骑上马,做出成年人的第一个动作,看来他的锦绣前程有了希望,这次骑术训练向他展示的未来多么美好,多么可爱,又多么清新,这是多么甜美的酬偿啊!父亲眉开眼笑,变得年轻了,长期以来,他脸上第一次漾出笑容。府里上下人等,眼睛无不露出喜悦的光芒。从图尔回来的勒农库的老驯马师,瞧见孩子挽着缰绳的姿势,冲他高声叫道:“好样的,子爵先生!”这太叫人高兴了,德·莫尔索夫人的眼泪簌簌掉下来。在痛苦的时候,她是多么镇定,而现在观赏孩子骑马,她却受不了喜悦的冲击。就是在这条沙路上,从前她领孩子在阳光下散步,常常产生不祥的念头而在心中为他饮泣。此刻,她坦然地偎在我的胳臂上,对我说道:
“我觉得从来没有受过苦似的。今天别走了。”
课程一结束,雅克便扑到母亲的怀中。母亲接住他,紧紧地搂住,又是亲吻,又是抚摩,怎么也亲不够,表明她兴奋到了极点。我同玛德莱娜去扎了两个绚丽的花束,摆在桌子上,向骑手表示祝贺。我们回到客厅,伯爵夫人对我说:“不用说,10月15日是个大喜的日子!雅克上了第一堂骑术课,我这家具的绒绣套子,也刚好绣完最后一针。”
“唉,布朗什,我愿意付给您钱。”伯爵笑道。
伯爵让她挎上胳膊,带她到前院;她看见父亲赠给她的一辆轻便马车停在那里;为了配这辆车,伯爵还从英国买了两匹马,是同德·勒农库公爵的马一起赶来的。老驯马师趁着上骑术课的工夫,在前院就把车马备好了。我们一起试车,去察看新的林荫路。由于新近添置了土地,可以穿行,新路就从葫芦钟堡笔直通向希农大道。返回的路上,伯爵夫人满面愁容地对我说:“我太幸福了,对我来说,幸福就像疾病,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怕它会像梦一样消逝。”
我爱得太炽热了,不免产生妒意,因为我对她无所奉献!我心中焦急得发狂,要想什么办法为她牺牲。她问我眼睛无神,心里在想什么;我天真地以实相告,她听了我的话,比接到所有礼物都受感动。她领我上了台阶,附耳对我说了几句话,安慰了我的心:
“像我姨母那样爱我吧,这不等于把生命献给我吗?我若是这样接受下来,不就成了时刻受您恩惠的人吗?”
进客厅时,我吻了吻她的手,仿佛为了重申我的誓言。她又对我说:
“我得把绒绣做完。也许您不知道吧,费利克斯,为什么我给自己安排这样费时间的活儿呢?男人在生活事务中,总能找到消愁解闷的办法;可是我们女人呢,我们心中痛苦却无所寄托。我觉得有必要以肢体的动作来调节心中的痛苦,好在我愁肠百结的时候,还能在我孩子和丈夫面前保持笑容。这样,我既可避免大量耗费精力之后的委顿状态,也可避免一闪即逝的亢奋。胳膊有规律的起落动作,能安抚我的思想,能将潮汐般的宁静传向风暴怒吼的心灵,从而节制它的冲动。一针一线,都凝结着我的秘密,您明白吗?告诉您,我绣最后一个椅套时,就一直想着您!是的,我的朋友,想得太过分了。您寄托在花束中的心迹,我都在图案中表述出来。”
晚餐喜气洋洋。雅克像所有受人关心的孩子一样,看到我给他采制的花冠,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他母亲装作生气,嗔怪我情不专一。要知道,这顶引起妒意的花冠,可爱的孩子是多么殷勤地献给母亲呀!傍晚,我们三人一起下双六棋,我一个人对付德·莫尔索夫妇俩,伯爵显得和蔼可亲。最后,太阳落山了,他们一直把我送到弗拉佩斯勒堡的路上。夜晚异常静谧,在这种和谐中,感情渐渐平稳下来,变得深沉了。在这个可怜的女子的一生里,这一天是绝无仅有的,是一个光明点,她后来遇到难熬的时刻,总要缅怀这一天。果然,骑术课很快成了不和的起因。伯爵夫人担心父亲苛责儿子,而且担心得不无道理。雅克已经消瘦了,美丽的蓝眼睛有了黑圈;他怕母亲伤心,宁愿默默地忍受。我找到了一种治病的药方,让他一看见父亲要发脾气,就说自己累了;不过,这是权宜之计,还不能根治,必须设法让老驯马师代替他父亲,可是不力争,休想把学生从伯爵手里夺过来。于是吵闹争执又开始了。伯爵处处挑剔,不住嘴地抱怨女人不领情;为了车、马和仆役的事,他一天不知道冲他夫人喊多少次。终于发生一件事,正是他这种性格、有他这种病症的人所喜欢的小题大作。卡西纳和雷托里埃尔两处的改建工程,由于墙壁地板坍塌,费用超出了预算的一半。一名工人来报告这个消息,没找伯爵夫人,而是莽莽撞撞地对德·莫尔索先生讲了。这件事引起的争执,起初还是心平气和的,继而渐渐激烈起来;伯爵的疑心症刚好几天,在这次争吵中,要同可怜的亨利埃特老账新账一起算了。
这天吃完早饭,十点半光景,我从弗拉佩斯勒堡出来,要去葫芦钟堡,同玛德莱娜一起采集一束花。小姑娘把两只花瓶搬到平台的护墙上。我从园子跑到周围树林子里寻觅秋天开的花;秋花极其艳丽,然而极其稀少。我最后一趟回来时,却不见了我那位扎着粉红腰带、围着镶花边的披肩的小助手,只听葫芦钟堡里传出喊叫声。
“将军,”玛德莱娜哭着回来对我说,这是她仇视父亲的称呼,“将军在责怪我们妈妈呢,快去保护她吧。”
我飞跑上楼,冲进客厅,伯爵和他夫人都没有注意我,也没有同我打招呼。我听到伯爵像疯子一样尖叫,赶忙把所有的门都关上,等我回过身来,只见亨利埃特脸色刷白,同她的长裙一样。
“费利克斯,您一辈子也别结婚,”伯爵对我说,“女人的头脑是受魔鬼支配的;假使世上没有罪恶,最贤惠的女人也会发明出来,她们全是野兽。”
他又没头没脑地向我讲述他的道理,炫耀他当初就不赞同新方法,还重复农民反对新方法的那些幼稚可笑的话。他大言不惭地说,葫芦钟堡若是由他管理,财产要比现在多出一倍。他怒气冲冲,骂骂咧咧,在室内跳来跳去,把家具撞得歪歪斜斜,话讲了半截,忽又说骨髓火烧火燎地疼,还说脑浆像钱一样哗哗往外淌,是他妻子毁了他的家业。这个胡搅蛮缠的人,他现有的三万几千利勿尔的年金中,两万多是他夫人的陪嫁。公爵夫妇的财产都留给雅克,年金在五万法郎以上。伯爵夫人望着半空,傲然地微笑着。
“对,布朗什,”伯爵嚷道,“您是我的刽子手,您杀害了我,我成了您的累赘;你要甩掉我,你这虚伪的魔鬼。哼,她还笑呢!费利克斯,您知道她为什么笑吗?”
我沉默不语,低下了头。
“这个女人,”他自问自答地接着说,“她剥夺了我的全部幸福,她既属于我,也属于您,还自称是我的老婆呢!从了我的姓氏,而天理伦常给她规定的义务,她却一条也不尽。她蒙骗人,还放罔上帝。让我东奔西跑,弄得我疲惫不堪,无非是叫我离开她;她看不上我了,恨我了,运用全部心机保留少女的情态;拼命地剥夺我,处处跟我这可怜的脑袋作对,要把我退疯了;用文火慢慢烤死我,还以圣徒自居,每月都去领圣体!”
看到这个人如此卑劣,伯爵夫人羞愧难当,热泪滚滚,嘴上只能答以:“先生!先生!先生!”
伯爵这些话尽管使我替他脸红,也替亨利埃特脸红,但是句句猛烈地搅动了我的心肠,因为这就是对忠贞高尚感情的回答,而这种感情可以说是初恋的美质。
“她是以损害我赢得贞洁的美名的。”伯爵说道。
伯爵夫人听了这句话,高声叫了一句:“先生!”
“怎么的,”伯爵又说,“先生太蛮横啦?难道我不是一家之主吗?难道这还要我告诉您吗?”
伯爵面孔狰狞,眼珠发黄,挺着白狼似的脑袋向她逼去,真像一只从林中窜出来的饥饿的猛兽。亨利埃特滑下椅子,瘫软到地上,等着挨打,但伯爵并未打出手;她完全垮了,横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觉。伯爵一时目瞪口呆,就像一个感到受害者的鲜血溅到脸上的凶手。我抱起可怜的女人,伯爵则由着我去做,仿佛他觉得不配抱她似的,不过,他抢在前边,给我打开卧室的门。卧室在客厅隔壁,那是圣洁的闺房,我从未进去过。我一只胳膊搂腰,另一只胳膊扶住伯爵夫人站立片刻,等德·莫尔索先生掀起床罩、鸭绒压脚被和铺盖之后,我们就把她抬起来,平放在床上,和衣而卧。亨利埃特苏醒过来,用手示意要我们给她解开腰带。德·莫尔索先生找来剪刀,一下子剪断了。我让她闻了嗅盐,她睁开了眼皮。伯爵走开了,是由于惭愧,而不是因为忧伤。在深深的静默中,两个小时过去了。亨利埃特把手放在我的手中,用力按着,却说不出话来。她不时抬起眼睛,示意她需要安静,不准我出声音。停息了一阵,她用胳膊肘支起身子,附耳对我说:“这个不识好歹的人!您若是了解……”
她的头又放回枕头上。过去的辛酸,今日的苦痛,一齐涌上心头。她身子一阵一阵痉挛,我只好用爱的磁力来安抚;我仅仅出于本能才这样做,并不知道这种碰力的功效。我温情地轻轻按住她,在最后一次痉挛时,她看了我几眼,那凄然的神色令我落泪。等她神经的冲动过去,我就把她散乱的头发理好,我一生中,只有这一回抚摩过她的头发。接着,我又拉起她的手,久久地审视她的卧室。房间陈设为棕灰两种色调,床很朴素,挂着擦光印花布帐子,桌子上摆着一个老式的梳妆台,一张普通的长沙发铺着凸纹布垫子。这里多富于诗意啊!她个人生活是多么简朴啊!她的华丽全在于典雅整洁。这是驯顺而圣洁的已婚修女的可敬寝室,惟一的装饰就是挂在床头的耶稣受难像,再往上是她姨母的画像;此外,圣水缸两侧摆着她给两个孩子画的铅笔素描像,以及他们幼年时剪下来的头发。一位出现在交际场上能令群芳黯然失色的女子,竟过着这样隐居的生活!这就是一个显赫世族的闺秀的居室,她总是到这里饮泣,而此刻又沉浸在痛苦中,却不肯接受能给她以安慰的爱情。真是隐秘而又无可救药的不幸!受害者为刽子手流泪,刽子手又为受害者流泪。孩子们和女仆一齐进来,我便出去了。伯爵在等我,他已经把我当作他和他夫人之间的调解人。他抓住我的双手,高声说:“别走,费利克斯,别走!”
“真不巧,”我对他说,“德·谢塞尔先生今天请客,我不在场,引起客人的猜测是不妥当的。吃完饭我再来好了。”
他陪我出去,一直把我送到下面的大门口,始终一言不发;出了门未假思索,又陪我一直走到弗拉佩斯勒堡。到了那儿,我对他说:
“看在上天的分上,伯爵先生,如果她高兴管家,那就让她管吧,您不要再折磨她了。”
“我活不久了,”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她也不会为我痛苦多长时间了,我觉得脑袋要炸开了。”
他情不自禁地又犯了自私的毛病,说罢掉头走了。晚饭后,我又去探问德·莫尔索夫人的身体情况,她已经好多了。如果婚姻的快乐不过如此,如果类似的争执经常发生,她怎么能活下去呢?这简直是不受惩罚的慢性谋杀!这天晚上我才弄清楚,伯爵以何等惨无人道的手段折磨他夫人。这种家庭纠纷,到哪儿去告状呢?我感慨万端,对着亨利埃特讷讷难言;回去之后,我彻夜未眠,给她写信。反复给她写了三四封,仅存留这个开头部分,自己还不甚满意。不过,如果说我觉得它什么也没有表达出来,或者说我在本来应该安慰她的时候却大谈自己,那么它毕竟向您表明,我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致德·莫尔索夫人
我想了一路,有多少话要对您讲啊!可是一见到您,我又忘得一干二
净!是的,亲爱的亨利埃特,我一见到您,便想不起同您心灵相和谐的话
语了,觉得您心灵的光辉使您更加美丽;而且,在您身边,我感到无限幸
福,以至当时的心情抹去了对以往生活的感喟。每次见到您,我都在更加
广阔的生活中获得新生,犹如攀登巉岩的游客,每一步都发现新天地。每
进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