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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幽谷百合-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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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有什么期望吗?”我眼睛一亮,问道。 
“我的朋友,接受我的帮助吧,成长起来,取得功名吧,到那时您就会了解我期望什么。总之,”她仿佛泄露一个秘密,“此刻您拉着玛德莱娜的手;永远也不要放开。” 
她偏过头来,附耳对我说了这几句话,表明她是多么关心我的前程。 
“玛德莱娜?绝不!”我答道。 
我们重又默然,但是思绪万千,激动不已,这必然会在我们的心灵留下永久的印记。我们看到弗拉佩斯勒堡园子的一扇木门,那两根青苔覆盖、蔓藤攀绕的残柱,仿佛现在还历历在目。突然,一个念头,伯爵去世的念头,像箭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于是我对她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明白就好。”她回答的口气使我懂得,我推定的想法她根本没有。 
她的心如此纯洁,我钦佩得落下一滴眼泪,但由于私情作祟,这滴泪变成苦涩的了。我想到了自己,觉得她爱我还未达到祈望自由的程度。一旦爱情在罪愆面前退缩,我们好像就有了局限,而爱情应当是无限的。转念至此,我心如刀绞。 
“她不爱我。”我不禁想道。 
我伯暴露出这种心事,便吻了吻玛德莱娜的头发。 
“我害怕令堂。”我重开话题,对伯爵夫人说。 
“我也怕她,”她做了个非常稚气的手势,回答我说,“千万记住,要始终称她公爵夫人,并用第三人称同她讲话。这些礼貌的用语,现在的年轻人不习惯用了,您要重新拾起来,为我这样做吧。况且,尊重妇女——不管她们多大年纪——毫不犹疑地承认她们高贵的社会地位,这毕竟表现了一个人的儒雅。尊重地位高的人,不正是保证自己赢得尊重吗?社会中一切都环环相扣。从前,拉罗韦尔①红衣大主教和乌尔班的拉斐尔②,代表着两种威望,同样受到尊敬。您在中学就读时,吮吸了大革命的乳汁,政治观念就可能受了些影响。不过,将来涉世渐深,您就会明白,那些概念模糊的自由原则,是不能为黎民百姓造福的。我在以勒农库家族人的身份,考虑一个贵族地位如何或应该如何之前,已从农妇的常识中得知,各种社会只能靠等级制存在。现在,您到了生活的转折关头!要站在您的党派一边。”她笑着补充一句:“特别是它得胜的时候。” 
①拉罗韦尔(1445—1513),即教皇朱利厄斯二世。于1503至1512年在位。 
②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画家。 
我深受感动:她这番话表面洋溢着炽热的感情,内里却隐藏着深刻的政治见解,而这两者的结合,给女人增添了极大的魅力;她们善于给极其锋利的论理抹上感情色彩。第一次看到阿谀逢迎的作用,我心里会涌现什么想法,看来亨利埃特早有预料,因而她渴望替伯爵的行为辩解。德·莫尔索先生罩着本人历史的光环,在自家的小古堡里称王,他的形象在我眼里曾一度相当高大;可是,在公爵夫人面前,他特意表明身份的差异,露出一副卑躬屈节的模样,我见了着实感到惊奇。奴隶也有虚荣心,只愿听命于最大的专制者。看到主宰我的整个爱情、令我颤抖的人如此卑下,我就有蒙受耻辱之感。将心比心我才理解,心灵高尚的女子同卑琐的男人一起生活,每天要把他的懦弱行为埋在心底,该是多么痛苦啊。礼仪是一道防线,既保护大人物,也保护小人物,双方可以隔垒相望。我因为年少,对公爵夫人自然毕恭毕敬;不过,她在别人眼中是公爵夫人,在我眼中却是亨利埃特的母亲,我对她的恭谨又有虔敬的成分。我与伯爵夫人走进弗拉佩斯勒堡的正院,同其他人会齐。德·莫尔索伯爵非常热心地把我引荐给公爵夫人。德·勒农库夫人冷淡而矜持地打量我,她有五十六岁,保养得很好,一副贵妇派头。一双眼珠呈森冷的蓝色,眼角有细纹,脸庞瘦削,形同苦行之人,腰身修长挺拔,皮肤是淡黄褐色的,传到女儿身上却光泽耀目。我一看便知,她是我母亲类型的冷心肠的人。如同矿物学家辨认瑞典铁矿石那样迅速。她还像旧朝廷那样讲话,把ait音发成oit音,“冷”字不说froid,而说frait,“脚夫”不说porteurs,而说porteux。我在她面前不卑不亢,举止十分合度;伯爵夫人非常满意,在去晚祷的路上对我耳语道:“您的表现无懈可击!” 
伯爵走过来,抓住我的手,对我说:“我们俩没有反目吧,费利克斯?我是您的老伙伴了,言语有冲撞之处,还望海涵。看来我们要在这里用晚餐,等到星期四,公爵夫人临行的前一天,我们就回请你们。我还有些事务,得到图尔去了结,您不要冷落了葫芦钟堡。我岳母不简单,我劝您多同她接近。将来,她的沙龙会给整个圣日耳曼区定调子。她在上流社会根底很深,学识渊博,欧洲大小世族的徽章,她都了如指掌。” 
伯爵现在万事如意,处境一新,也许还有他的家庭天使言传身教的作用,他的态度显得非常自然得体,既不盛气凌人,也没有炙手可热的那种礼貌。公爵夫人没有保护人的架势。德·谢塞尔夫妇接受了星期四去吃饭的邀请,并感谢他们的盛情。公爵夫人对我有了好感,她打量我时的眼神表明,她女儿向她提过我这个人。晚祷回来,她问起我的家庭,问我做外交官的那个旺德奈斯是不是我的亲戚。我答道:“他是我兄长。”于是,她亲热的程度达到了五分,告诉我说,我的老姑奶奶,德·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就是葛朗利厄家族的人。她对我很客气,就像德·莫尔索伯爵初次见到我时那样。她收起了目无下尘的眼神;世间的王公国戚都会拿那种眼光瞧人,使您估量出他们与您之间有多大距离。我对自己的家族几乎一无所知。公爵夫人还告诉我,一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祖叔,一个老神甫,当了枢密院大臣,我的兄长也晋级了;最后还告诉我,根据宪章①的一个条款,我父亲恢复了德·旺德奈斯侯爵的称号;我还不知道颁布宪章一事。 
①指法国国王路易十八于1814年颁布的宪章,其中第对条规定:“旧贵族恢复爵称。” 
“我只是葫芦钟堡的农奴。”我低声对伯爵夫人说。 
王朝复辟像变魔术一样,进展神速,令帝国时期成长起来的青年目瞪口呆。这种变革对我无足轻重,惟独德·莫尔索夫人的一言一行,才是我重视的事件。我不清楚枢密院是什么机构,也根本不懂政治,不谙世事;我别无抱负,一心只爱亨利埃特,胜过彼特拉克爱洛尔。公爵夫人见我不虑事,就把我看成个孩子。弗拉佩斯勒堡来了许多宾客,宴会上共有三十位。一个青年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子压倒群芳,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知道惟独自己有权接受她那含蓄而纯洁的青睐,能听出她那话中不同的意韵,即使自己对逢场作戏嫉妒得要命,也能在轻松的戏谑中得出她那忠贞不渝的明证,这个青年该是多么为之心醉啊!伯爵见别人纷纷应酬他,心中万分得意,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伯爵夫人暗暗希望他的脾气会有所改变。我在一旁同玛德莱娜说笑,她跟那些人小心大的孩子一样,说出活来令人吃惊,无论对谁都褒贬两句,既充满挪揄又无恶意,逗得我直笑。这是美好的一天。一句话、清晨萌发的一种希望,使大自然也变得明媚了。亨利埃特看到我十分快活,也随着快活起来。 
“在他那阴云密布的灰暗生活中,这种幸福对他来说是个好兆头。”伯爵夫人次日对我说。 
自不待言,次日我是在葫芦钟堡度过的。我被驱逐了五天,非常渴望我那生活。伯爵于清晨六点钟就已动身,到图尔去签订购置产业的契约。母女间发生了严重分歧,冲突起来。公爵夫人要带伯爵夫人去巴黎,在宫廷给她谋个职位;伯爵再收回辞不赴命的决定,也能得到高官显位。亨利埃特给人印象是个幸福的女子,无论对任何人,她也不愿意披露内心的巨大痛苦,泄漏丈夫的无能,即使对母亲的心也讳莫如深。她特意安排德·莫尔索先生去图尔同公证人周旋,就是要保守家庭的秘密,不让母亲猜出半分。如她所说,惟独我了解葫芦钟堡的隐私。她已经有了体验,深知这个山谷清新的空气、蔚蓝的天空,对安抚暴躁的性情、疾病的苦痛是多么灵验,住在葫芦钟堡对孩子的健康又有多大裨益,因此她据理力争。公爵夫人是个顺者昌、逆者亡的女人,她对女儿不如意的婚姻不大伤心,主要是觉得丢脸。亨利埃特看出,母亲根本不把雅克和玛德莱娜放在心上,多么可怕的发现啊!凡是做母亲的,对闺女专横惯了,对出了嫁的女儿依然专横,公爵夫人也不例外;她讲什么话,绝不允许反驳;她软硬兼施,忽而装作亲热,哄女儿答应;见软的不成,又来硬的,转瞬间换上一副伤心的冷面孔;最后见女儿软硬不吃,就冷嘲热讽,那种尖酸刻薄,我在我母亲身上早有体察。十天当中,亨利埃特受尽了折磨。大凡年轻女子要确立独立,进行抗争,都免不了吃苦头。您生来命好,有个天下最慈祥的母亲,是无法理解这类事情的。一方是个冷酷无情、工于心计、野心勃勃的女人,另一方则是她的无比贤惠、无比温顺、从无坏心的女儿,这双方搏斗的情景,您要想有个初步了解,不妨想像百合花(我在心里始终把她比成百合花)绞进光滑的钢制机器中的情形吧。这对母女从来想不到一处,母亲一点也猜不透,女儿究竟有什么难处才不能享受复辟王朝赐予的恩泽,继续过离群索居的生活,还以为女儿同我有暧昧关系。她猜疑的话一脱口,就在母女之间挖开一道无法填平的鸿沟。这种难以容忍的纠纷,尽管家家都不肯外扬,您若是能窥透就会发现,几乎在所有的家庭里,难以治愈的深深创伤在削弱着骨肉之情:或是由于性格相投,彼此具有真挚而笃深的感情,本来可以天长地久,讵料一方早逝,给活在世上的一方以沉重的打击,造成终生不能平复的创伤;或是潜伏的仇恨使人的心肠冷却,使人的眼泪干涸,到永诀之时一滴也没有了。且看亨利埃特,她昨天受折磨,今天受煎熬,遭到所有人的打击,甚至包括那两个小天使在内,虽说两个孩子忍受病痛也好,给母亲造成痛苦也罢,完全是无辜的;这样一位可怜的女子,怎么能不爱上一个不打击她的男子呢?这个人非但不打击她,还要用三道荆篱将她保护起来,使她免遭暴风雨的袭击,免遭明枪暗箭的伤害。这对母女的争执固然令我难过,但有时也令我高兴,因为亨利埃特向我诉说了她的新苦恼,我感到她重新投入我的心怀。这样,我就能评价她在痛苦中所持的冷静态度、所表现出的极大隐忍。“像我姨母那样爱我吧”,对她这句话的含义,我每天都有进一步的体会。 
“难道您胸中毫无抱负吗?”公爵夫人在晚餐上神色严厉地问我。 
一夫人,”我严肃地看了她一眼,答道,“我浑身是力,可以征服世界;然而,我年仅二十一岁,又孤立无援。” 
公爵夫人惊讶地注视她女儿,以为她女儿为了把我留在身边,已将我的雄心壮志消磨殆尽。德·勒农库公爵夫人住在葫芦钟堡期间,可把人约束坏了。伯爵夫人一再嘱咐我注意礼仪,她听到一声低语就惊慌失措;为了讨她欢心,我就得把感情隐匿起来。星期四大宴宾客,这一天繁文缛节十分无聊。情人平日无拘无束,软语温存,坐有固定位置,有女主人全心陪伴,对此习以为常,所以特别讨厌这种请客日子。爱情憎恶一切非爱情的东西。公爵夫人终于离开,享用朝廷的豪华排场去了,葫芦钟堡又恢复了原状。 
我同伯爵的那次小争执,倒起了好作用;我在那里又扎深了一层,随时可以登门,不会弓愧丝毫猜疑了。我受自已经历的引导,像攀援植物一样,伸展到一颗美好的灵魂中,那里为我展示一个情愫相通的迷人世界。我们的手足之情建立在相互信赖的基础上,每时每刻都变得更加融洽。我们各居其位:伯爵夫人把我里在洁白的襁褓里,以母爱哺育护佑我;而我的爱情在她面前无比圣洁,远离她时又变得灼热逼人,犹如烧红的铁块。我对她怀着双重的爱,它陆续射出千百支欲望之箭,一支支飞上天空,消逝在溟濛之中。假如您要问我,当时我那样年轻,又满怀强烈的欲念,为什么会轻信柏拉图式的爱情呢?我可以坦率地告诉您,那时我还没有长成男子汉,硬不起心肠来折磨那个女子。本来她就够烦心的,时刻担心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时刻准备丈夫耍脾气,大发雷霆;这边雅克或玛德莱娜的病见好,那边她丈夫又闹起来;等到丈夫平静下来,她刚要舒口气,又不得不守在一个孩子的床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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