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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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区别是艾贝先动手。”汤米说。
“我不同意,”汉南坚持他的看法,“他有优秀音乐家这样一个好名声,是因为他嗜酒如命,他的朋友不得不这样为他开脱——”
“艾贝·诺思怎么了?他怎么回事?他又有什么倒霉事了吗?”
“你没读今天上午的《先驱报》吗?”
“没有。”
“他死了。他在纽约的一家非法经营的酒店被人活活打死。他设法爬回家,但爬到墙球俱乐部就完蛋了——”
“艾贝·诺思?”
“是的,当然是他。他们——”
“艾贝·诺思?”迪克站起来,“你肯定他死了吗?”
汉南转向麦吉本:“他并没有爬到墙球俱乐部去——而是哈佛俱乐部。我肯定他不属于墙球俱乐部。”
“报纸上说的。”麦吉本固执己见。
“这肯定是弄错了。我很清楚。”
“在一家非法经营的酒店里被活活打死。”
“不过,我恰巧认识培球俱乐部的很多成员,”汉南说,“肯定是哈佛俱乐部。”
迪克站起来,汤米也站起来。基利切弗王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一直在胡思乱想,也许是想着他逃离俄国的种种机会。他沉湎在这种思绪之中,因而,他会不会马上就丢掉幻想,跟他们一起走还是个疑问。
“艾贝·诺思被人打死了。”
在去旅馆的路上,迪克神思恍榴,汤米说:
“裁缝在给我们做衣服,等他做好我们就上巴黎。我打算从事证券经纪业务,要是我穿这样的衣服,他们就不会用我。在你们国家,每个人都在挣大钱做百万富翁。你明天真的要走吗?我们甚至还没有跟你一起吃顿饭呢。王子在慕尼黑好像有过一个情人,他给她打电话,但她已去世五年了。我们打算同她的两个女儿一起吃饭。”
王子点点头。
“也许我可以给戴弗医生安排一下。”
“不用,不用。”迪克急忙说。
他沉沉睡去,醒来时听到有人吹着低回的哀乐从窗前经过。这是由身穿军服、头戴一九一四年常见的那种钢盔的人,守礼服大衣、戴绸帽的胖汉,以及市民、贵族、普通人组成的长长的行列。这是老兵协会去阵亡者墓地敬献花圈。人们抬着头,迈着大步,缓慢地向前行进,表现出一种昔日的荣耀、以往的努力和忘却的哀伤。他们的悲伤分明地挂在脸上,而迪克为艾贝之死,也为自己十年的青春年华而痛惜不已,连五脏六肺仿佛都要炸裂开来
第18章
他黄昏时分到达因斯布洛克,让人把行李送往旅馆,便向市区走去。落日余辉下,青铜的哀悼者之上是跪着祈祷的马克西米连皇帝①的雕像。几个耶稣会见习修上在大学校园里一边踱步,一边读书。当太阳下山后,人们为古老的受难日,为婚嫁及周年庆典设立的大理石纪念物很快消融在夜色之中。他吃了一顿放有香肠片的豆粥,喝了四杯比尔森啤酒,而拒绝吃那道被称做“皇帝蛋饼”的可怕的甜点心——
①这里指马克西米速二世(1527—1576)神圣罗马帝国皇帝(1564—1576),同情路德派,支持天主教会的改革,力劝天主教和新教和解。
尽管同样是巍峨的山峰,但瑞士却十分遥远了,尼科尔也十分遥远了。稍晚,当夜色更浓时,他到花园里散步的结果。主要代表有俄国的米海洛夫斯基等。,心中平静地想起尼科尔来,为她所有的优秀品质而爱她。他回忆起有一个清晨,草地上一片水汽。她急匆匆向他走来,软底拖鞋上沾满了露珠。她站在他的鞋子上,紧贴着他,仰着脸面,就像一本书摊开在他眼前。
“想想你怎样爱我,”她轻声低语,“我不求你一直这样地爱我,但我要你记住我的爱。我心中永远会有与我今夜相拥的人的位置。”
但迪克为了自己灵魂的缘故走开了,他开始思索起这件事来。他失落了他自己——他不知身在何时,说不出是哪一天或哪个星期,哪月或哪年。曾几何时,他勇往直前,解最难的方程式如同处理他最普通的病人的最普通的病症。从在苏黎世湖尼科尔像石缝间的一朵花的那个时候起,到他遇见萝丝玛丽这一刻,他的思维之矛已钝化了。
目睹他的父亲在贫困的教区苦苦挣扎,他在基本上淡泊的天性之外又萌生出对金钱的渴望。这并非是获得生活安定的健康的需求——当他娶尼科尔的时候,他从未感到如此自信,对自身如此了解,然而都按写作或发表的时间顺序编排。每卷末附有注释和人名索,他就像一个由女人供养的男子一样被人收买了,他的武器也被收藏在沃伦的保险柜中了。
“应该有个大陆式的了结了,但事情尚未解决。我已浪费八年的时光来教富人做人要正派的基本常识,但我并不是注定要失败的。我手中还握有许多王牌呢。”
他在淡棕色的玫瑰花丛和一簇簇湿润、散发着香气的不知名的蕨类植物间散步。这是一个晴暖的日子,但毕竟是十月天,人们感到寒意,得穿上厚实的脖子上扣有松紧带的花呢外套。一棵树的背后闪出一个人影,他知道这是他走出门厅时遇见的那个女子。他现在会爱上他见到的每一个可爱的女子,即使是在远处一晃而过的娇姿,抑或映在墙上的身影。
她背冲着他,面对城市的灯火。他点了一支烟,她肯定能听见擦火柴的声音,但她一动不动。
——这是一个邀请呢,还是一种无动于衷的表示?很久以来,他对朴素的欲望及这些欲望的满足已经陌生了,他变得有些笨拙和信心不足。尽管他也知道,在那些来历不明的古怪的游荡者之间,可能有某种暗语,依凭它,他们彼此很快熟识起来。
——也许下面该轮到他有所表示了。陌生的孩子们碰到一块时会相互笑一笑,说,“我们一起玩吧。”
他走近些,那个身影朝一边移开。很可能他会像他年轻时曾听说过的那些无赖推销员一样遭到冷落。他的心怦怦直跳,每当他同未曾探查过,未曾剖析过,未曾解释过的事物接触时总是这样。他突然转身走开,这时,那位姑娘也从树阴投在她身上的一道暗影下移开,转过长椅,迈着轻巧但坚实的步子,抄小路朝旅馆走去。
由一位导游和另外两个男子作伴,迪克第二天上午启程去比尔克卡峰①。他们登上高原牧场,听着牛颈铃响声了当,顿觉心旷神恰。迪克很想到一个小木屋里过夜,消除旅途疲劳,听凭导游来安排,享受作为隐姓埋名者的快乐,然而中午时分,天气陡变,黑云压来,雷声隆隆,山间下起了冻雨和冰雹。迪克和另一位登山者想继续行程,但导游不愿意。他们怏怏地折回因斯布洛克,准备第二天再度出行——
①位于奥地利境内。
在一家冷清的餐馆吃了晚餐,喝了一瓶烈性的地方酒,他感到兴奋。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他开始想起花园的事来。他晚餐前在门厅遇见了那位姑娘,这一次她看见了他,目光中也不乏赞许的神色,这倒使他感到纳闷:为啥?曾几何时,我只要开一开日,就可以享有当今世上一些漂亮娘们,干吗要等到现在呢?干吗要跟这样一个幽灵一般的女人呢?更何况就只有那么一点情欲呢?为啥?
他的想象继续向前推进——古老的禁欲主义,一种实际上陌生的情感占了上风。上帝,我倒不如回到里维埃拉,跟贾尼丝·卡里卡门托或那个威尔伯哈兹姑娘同枕共眠。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能占到便宜岂不是亵读了这些年月?
他虽然仍兴奋不已,但他从阳台上转过身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沉思冥想。身心孤单导致孤独,而孤独起来就会越发孤独。
他上楼去四处走走,脑子里还想着这桩事,他把登山服摊在微热的暖气片上,这时,他看到了尼科尔拍来的电报,还没有拆开,她每天用电报来陪伴他的旅行。他将电报留到晚餐前才来拆开——也许是因为花园的缘故。这是一封来自布法罗的海底电报,在苏黎世中转了一次。
“令尊昨夜溘然辞世。
霍姆斯”
他感到极大的震惊,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随后,一阵阵伤痛撕心裂肺,涌到他的喉咙。霍姆斯名义上是他父亲的助理牧师,但实际上他十多年来一直是那个教区的首席神父。他是怎么去世的?寿终正寝吧——他七十五岁了。他享高寿了。
迪克感到悲伤,因为他父亲去世时孓然一身——他的妻子,他的兄弟姐妹都先他而去了。弗吉尼亚①有他的表亲,但他们很穷,不可能去北方,因而这封电报得由霍姆斯来签发。迪克爱他的父亲——他对事情做出判断时常常会想一想他父亲可能会怎么想怎么做。迪克是在他两个年幼的姐姐夭折几个月后出生的,他父亲担心这可能会对迪克的母亲造成什么影响,便亲自担任他道德上的导师,以免他被宠坏。他家道中落,但他努力做到自食其力——
①美国一州名。
夏天,父子俩一起走到市区让人给他们擦皮鞋——迪克穿上浆过的粗布水手装,他父亲则总是穿一身合身的牧师服——做父亲的很自豪他有个英俊的小男孩。他把他对生活的理解尽可能地告诉迪克,他所说的未必字字珠玑,但大多数体现了他对世事真实、质朴的解释,以及对作为一个牧师应有的行为举止的理解。“有一次在一个陌生的城镇,那是我第一次做牧师,我走进一间挤满了人的房间,一时弄不清谁是女主人。有几个我认识的人走过来,然而我并未理睬他们,因为我见到一位灰白头发的女子坐在房间那一头的窗户边。我走过去,介绍了自己,此后,我在那个镇子里结识了许多朋友。”
他父亲那么做是因为他有一颗善良的心灵——他父亲对他的职业很有信心,他对两位把他拉扯大的可敬的寡妇怀有深深的敬意,她们让他相信,世上没有什么比良知、荣誉、廉耻心和勇气更可贵的了。
父亲总想到他妻子的那份薄产是属于儿子的,在迪克上大学和医学院时,他一年四次给迪克寄一笔钱,这些钱都取自这份财产。他是这样一种人,也就是人们在镀金时代①所惯于描述的:绅士风度有余,进取心不足——
①指美国南北战争后三十五年的繁荣昌盛期,源出马克·吐温与华尔纳合写的同名长篇小说。
……迪克叫人下楼买一份报纸来,他自己仍在摊着电报纸的书桌前踱来踱去。他要决定坐哪班轮船回美国。随后他给苏黎世的尼科尔挂了个电话,在等电话时,他浮想联翩,希望能如他所期望的始终做个好人
第19章
有一个小时,迪克沉湎于父亲去世引起的遐想之中。家乡,还有看上去令人忧伤的纽约港,但那美丽的海岸也让人感到亲近。但他一上岸,这种感情却消失了,以后无论在街上,旅馆里或是在先去布法罗的火车及后来在载着他父亲的遗体南下弗吉尼亚的火车上都没有产生这种感觉。只有当地方小火车晃晃悠悠地驶人长着低矮树木、黏土质的威斯特摩县境内,他再次产生了那种同周围环境吻合的情感。在车站,他看见了他熟悉的那颗星星,那轮在切萨皮克湾①上空洒着清辉的寒月;他听见平板马车滚动时轮子嘎嘎的刺耳声,听见操着乡音的嘈杂的说话声,听见那些有着温和的印第安名字的古老的河流的缓缓的流水声——
①美国一地名。
第二天在教堂墓地,他父亲被安放在一百个戴弗、一百个多尔茜一百个亨特中间。人们特意给迪克留了位置,所有的亲友簇拥在他的身边。鲜花撒放在松散的褐色泥土上。迪克在这儿不再有什么牵挂了,他不相信他还会再回来。他跪在坚硬的土地上。这些死者他是多么熟悉,熟悉他们饱经风霜、闪烁着蓝色眼睛的脸庞普罗塔哥拉(Protagoras,前481—约前411)古希腊哲,熟悉他们瘦削而有力的身躯,熟悉他们的灵魂,这灵魂是十七世纪有着茂密森林的新土地孕育出来的。
“别了,我的父亲——别了,我所有的先人。”
站在有着长长的顶篷的轮船码头上,人就犹如置身于一个四处漂泊的国度。灰蒙蒙的黄色天空充满了轰轰的声响:卡车的隆隆声,推行李箱的嘎嘎声,还有起重机刺耳的轧轧声。大海上飘来一阵阵带咸味的水汽。人们匆匆而行,即使有的是时间;过去,就像大陆一样留在了身后,未来是船一侧的闪亮的海口,而灰暗混乱的码头长廊则是让人困惑的现在。
踏上登船的跳板,人们对世界的看法起了变化,天地缩小了。人成了比安道尔①还要狭小的共同体的一个公民,对事物也不再胸有成竹了。坐在事务长桌旁的人和船舱一样模样古怪,旅行者和他们的朋友眼里露出倡做的神色。随后是尖锐凄厉的汽笛声主义的方式,猜测到了事物本身的辩证法,揭示了质量互变、,一阵异常的悸动,接着轮船和人的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