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羊冒险记-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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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必须那么做。因为再晚一点,羊就要彻底控制我。那是最后的机会。”
鼠再次对搓手心:“本来我想作为原原本本的我自身见你来着,作为有着我自身的记忆和我自身的懦弱的我自身。给你寄去那张暗号般的照片也为的是这个——假如能凑巧把你引到这个地方来,我也就最后得救了。”
“现在可得救了?”
“得救了。”鼠静静他说。
“关键在于我的懦弱。”鼠说,“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这懦弱你保准不能理解。”
“人都是懦弱的。”
“就泛论而言。”说着,鼠打了几个响指,“泛论罗列再多也无济于事。我现在跟你谈的是非常私人性质的。”
我默然。
“懦弱这东西要在体内变质腐烂,就像坏疽一样。早在十五六岁我就感觉到了这点,所以经常焦躁不安。自己体内确实有什么腐烂而本人又能持续感觉到——这个你明白吗?”
我裹着毛毯不做声。
“我想你是不明白的。”鼠继续道,“因为你没有这一面。总而言之,我就是懦弱。懦弱这玩艺儿跟遗传病是一码事。心里再明白也无法自行医治,又不可能碰巧消失,只能越来越糟。”
“对什么懦弱呢?”
“一切。道德上的懦弱,意识上的懦弱,以及存在本身的懦弱。”
我笑了,这回未能笑得自然。“不过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可是一点都不懦弱哟!”
“少来泛论,刚才也说了。当然人人都有懦弱之处,但真正的懦弱和真正的坚强都同样是少而又少的,你不晓得不断把人拖入黑暗的懦弱是怎么一个东西,而它就实实在在存在于这个世上。泛论不可能把一切都概括进去。”
我沉默不语。
“所以我才离开故城。我不想把更加狼狈的自己暴露在人前,包括你。一个人在陌生地方转悠起来,至少可以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归根结底,”说到这里,鼠在黑幽幽的岑寂中沉默片刻,“归根结底,我未能逃出羊的阴影也是由于我的懦弱。我自己是无可奈何的。即便你那时马上赶来我怕也只能束手就擒,即使决心下山也在所难免,我也肯定重返原处。懦弱就是这么一个东西。”
“羊要得到你什么呢?”
“一切,统统在内。我的身体、我的记忆、我的懦弱、我的矛盾……这些对羊都顶中意不过。那家伙有很多很多触手,伸进我的耳穴我的鼻孔,像用吸管吮吸一样把我吸干。那情景一想不都叫人毛骨悚然?”
“代价呢?”
“我会成为一个与我不相称的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当然羊并没有向我显示它的全部形体。我看见的终归只是极小一部分。尽管这样……”鼠沉默下来,“尽管这样,我还是被打翻在地,无可逃避。那无法用语言来诉说,正好比是个吞掉一切的壶,美丽得令人眩晕,邪恶得令人战栗,身体一旦陷入其中,就整个消失。意识也好价值观也好感情也好痛苦也好,全部无影无踪,近乎所有生命之源出现在宇宙某一点时的动感。”
“可你拒绝了?”
“是的。连同我的身体全都埋葬了。还差一项作业,做完就永远被埋葬掉。”
“还差一项?”
“还差一项。往下要请你来做。不过现在不谈这个。”
我们同时喝啤酒。身体逐渐暖和过来。
“血瘤那东西像鞭子似的吧?”我问,“羊用来驾驭宿主的鞭子?”
“正是。那东西一旦形成,就别想从羊那里逃开。”
“先生要达到的目标是什么呢?”
“他疯了。肯定忍受不住那个壶里的风光。羊利用他筑造了一个强大的权力机构,为此羊才进入他体内。可以说他是个牺牲品。思想上他是零。”
“先生死后是要利用你来继承那个权力机构吧?”
“是的。”
“往下将发生什么呢?”
“百分之百的无政府观念王国。所有对立都在那里融为一体,我和羊就在其核心。”
“干吗拒绝?”
时间已经窒息。雪无声地落在窒息的时间上面。
“我喜欢我的懦弱。痛苦和难堪也喜欢。喜欢夏天的光照、风的气息、蝉的鸣叫,喜欢这些,喜欢得不得了。还有和你喝的啤酒……”鼠咽下话语,“说不清啊!”
我寻找词句,但找不到。兀自裹着毛毯凝视黑暗的深处。
“看来我们是用同样的材料制作了截然不同的东西。”鼠说,“你相信世界会变好?”
“天晓得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鼠笑了:“也真是,要是存在泛论王国,你笃定能当那里的国王。”
“作为羊壳!”
“是作为羊壳。”鼠一气喝干第3罐啤酒,空罐咣啷一声扔在地上,“你最好早些下山,趁着没给雪封住。不想在这地方过一冬吧?估计再有四五天就开始积雪,结冰的山路翻越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怎么办?”
鼠在黑暗中无不开心地笑道:“我已经没有什么以后了,只消一冬就消失不见。至于一冬长到什么程度,我是不得而知,反正一冬就是一冬。能见到你真叫人高兴。可以的话,真想在暖和些明亮些的地方相见……”
“杰向你问好。”
“也替我问候他。”
“她也见了。”
“如何?”
“挺精神的。还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那么说还没结婚?”
“是啊。”我说,“想要问问你完了还是没完?”
“完了。”鼠说,“即便以我一个人的力量没办法使它完,反正也是完了。我的人生毫无意义可言。借用你无疑十分喜欢的泛论来说,就是任何人的人生都毫无意义可言,是吧?”
“是的。”我说,“最后问两点。”
“一是关于羊男。”
“羊男那家伙不错。”
“我来这里时的羊男是你吧?”
鼠咯吱咯吱转动脖颈:“不错。借了他的身体。你还真看出来了?”
“中途看出来的。”我说,“一开始不行。”
“老实说,你摔吉他时我吓了一跳。头一回看你发那么大火,再说那是我最先买的吉他,倒是便宜货。”
“对不起。”我道歉说,“只是想吓唬你把你引出来。”
“也罢。反正到明天什么都消失了。”鼠倒也干脆,“那么,另一点要问的是关于你女朋友的吧?”
“是的。”
鼠沉默良久,双手对搓,随后听得一声叹息,“可能的话,我本不想谈她,因为她是计算外的因素。”
“计算外的?”
“嗯。作为我原本打算开一个内部晚会,结果那孩子钻了进来。我们是不该把她裹进来的。你也知道,那孩子具有非同一般的能力,可以把很多很多东西引诱出来。可是她不该来这里,这里远远超出她力所能及的范围。”
“她怎么样了?”
“她不要紧的,精神着呢。”鼠说,“只是她恐怕再也不能吸引你了,我也觉得不忍。”
“为什么?”
“消失了,她身上的什么完全消失了。”
我沉默下来。
“你的心情我理解,”鼠继续道,“但那早早晚晚都是要消失的,就如某种东西已经从你我以及好些女孩身上消失掉一样。”
我点头。
“差不多我该走了。”鼠说,“不能呆得太久。肯定还会在哪里相见的。”
“是啊。”我说。
“可能的话,最好在明亮些的地方见,季节但愿是夏天。”鼠说,“最后一件事:明早9点把挂钟对好,把钟后面的软线接上,绿线接绿线,红线接红线。9点半希望你离开这里下山。12点我们同一伙人在这里有个茶话会。好么?”
“就那样做。”
“能见到你真高兴。”
沉默一瞬间包裹了我们两人。
“再见!”鼠说。
“再见吧。”我说。
我照样裹着毛毯,闭目倾听。鼠带着单调的脚步声缓缓穿过房间,打开门,直要把人冻僵的冷气挤进房间。无风,水一般沉沉浸入的冷气。
鼠开门在门口伫立一会。他似乎静静看着什么,不是看外面景致,不是看房间内部,也不是看我,而是看完全另外的什么。感觉上就像在看球形门拉手或自己的鞋尖。之后“嚓”一声低音把门关上,一如关上时间之门。
剩下来唯有沉默。除了沉默什么也没剩下。
13.绿线和红线,冻僵的海鸥
在鼠消失后不久,我浑身一阵难以忍受地发冷,在洗脸间吐了几次,但除了游丝般的气息什么也没吐出。
我爬上二楼,脱毛衣钻进被窝。发冷与高烧交替袭来,房间也随之一胀一缩。毛毯和内衣给汗水浸得一塌糊涂。而一冷,又冷得叫人缩成一团。
“9点给钟上发条,”有谁在我耳畔低语,“绿线接绿线……红线接红线……9点半离开这里……”
“不要紧,”羊男说,“会顺利的。”
“细胞更新的嘛。”妻说。她右手攥着带花边的长裙衬。
我下意识地把脖子左右摇了十多厘米。
红线接红线……绿线接绿线……
“你简直什么都不明白。”女友说。是的,我是什么都没闹明白。
涛声传来。冬天滞重的波涛。铅色的大海和女人后颈般莹白的海波。冻僵的海鸥。
我置身于门窗紧闭的水族馆展厅。厅里陈列好几根鲸鱼yīn茎。热得令人窒息。该有人开窗才是。
“不成,”司机说,“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果真那样,我们都要一命呜呼。”
有人开窗。冷不可耐。海鸥声传来,它们尖锐的叫声撕裂我的皮肤。
“你记得猫的名字吗?”
“沙丁鱼。”我回答。
“不,不是沙丁鱼。”司机说,“名字早已换了。名字说换就换。你不也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晓得的么?”
冷得出奇。且海鸥数量过多。
“平庸使人走漫长的路。”那个黑西服小子说,“绿线就是红线,红线就是绿线。”
“关于战争听到什么没有?”羊男问。
贝尼·哥德曼开始演奏《特别航空信》。查理在独唱。他头戴奶油色呢帽。那是我所记得他的最后形象。
14.再过不祥角
鸟在啼叫。
阳光从百叶窗缝隙中呈条纹状落在床上。掉在地板上的手表指在7时35分。毛毯和衬衫如从装满水的桶里捞出来一样湿漉漉的。
头虽还有点发晕,但烧已退去。窗外一派雪景。鲜亮的晨光下,草场闪烁着银辉。空气冷得皮肤很是舒但。
我下楼用热水淋浴。脸色异常苍白,一个晚上脸颊就明显塌陷下去。我把比平时多两倍的刮须膏满满涂了一脸,一丝不苟地刮胡须。刮完后小便,尿水多得自己都难以置信。
小便之后,身上没了气力,穿着浴衣在沙发上足足躺了15分钟。
鸟继续叫个不停。雪开始融化,房檐一滴滴落下水珠。远处不时“叽唧”传来锐利的声响。
到8点半,我喝了两杯葡萄汁,整个儿啃了一个苹果,然后收拾东西。从地下室拿了一瓶白葡萄酒和一大块“哈西”巧克力,又拿了两个苹果。
看准表到9点,把挂钟3根砣管拧了上去,时针对在9点。又移开沉重的钟,把钟后现出来的4条软线接好。绿线……接绿线,红线接红线。
软线是从钟后板4个锥孔里拉出来的。上边一对,下边一对。软线是用和吉普车里的同样的铁丝牢牢固定在钟内的。我把挂钟放回原来位置,站在镜前向我自身做最后的寒暄:
“祝你顺利!”我说。
“祝你顺利!”对方说。
我和来时一样从草场正中穿过。雪在脚下“沙沙”作响。草场上一个脚印也没有,俨然银色的火山口湖,回头一望,我的一行脚印一直连到那座房子。脚印意外弯曲。径直走路并非易事。
离远看去,房子简直像个活物。它身子局促地一抖,雪便从复折式房顶落下。雪块出声地滑下房顶斜坡,掉在地上摔碎了。
我继续前行,穿过草场,穿过长长的白桦林,过桥,沿圆锥山转了一圈,来到那个讨厌的弯角。
好在弯角积的雪没有结冰。但无论怎么用力踩雪,我都无法从仿佛被拽进十八层地狱那种讨厌的感觉中挣脱出来。我几乎扑在哗啦哗啦崩落的崖体走过那个弯角。腋下满是汗水,一如儿时噩梦醒来。
平野从右边闪出。平野同样被雪覆盖。从中流淌的十二瀑河闪着耀眼的光。似有汽笛声远远传来。一个漂亮的晴天。
我歇口气,背起背囊,走下徐缓的坡路。拐过下一个弯角时发现一辆眼熟的吉普车停在那里,车前站着那个黑西服秘书。
15.12虎的茶话会
“等你呢,”黑西服说,“不过也就等20来分钟吧。”
“何以晓得?”
“地点?还是时间?”
“时间。”我放下背囊。
“你以为我究竟凭什么当上先生秘书的?努力?IQ?反应快?何至于!原因是我有能力。直感!用你们的话来说。”他身穿驼色羽绒服和滑雪裤,架一副RayBan遮光镜。“我和先生之间有过很
··多共同部分,比如在超越理性、逻辑以及伦理那类东西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