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羊冒险记-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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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船也算大批量生产的么,数量比飞机还多。”
“不过,”司机停顿数秒,“作为现实问题,东京城里的公共汽车也是不可能一一命名的。”
“公共汽车要是一一命名该多有意思!”女友插进来。
“但那样一来,乘客岂不是要挑肥拣瘦?比如从新宿去千驮谷,要乘‘羚羊号’而不坐‘骡子号’。”司机说。
“你说怎么样?”我问女友。
“的确,是没人坐‘骡子号’。”女友回答。
“那一来‘骡子号’司机就可怜了。”司机做司机式发言,“而‘骡子号’司机是没有罪过的。”
“是的是的。”我说。
“是啊,”女友说,“可‘羚羊号’仍是可以乘的。”
“喏,”司机说,“问题就在这里。船所以有名字,是大批量生产之前约定俗成沿袭下来的。原理上同给马取名是一回事。所以,当做马来使用的飞机就是自有其名号的。例如‘圣路易之魂’和‘快乐的爱诺拉’等等,显然有意识交流在里边。”
“就是说是因为根本上是属于有生命的喽?”
“正是。”
“那么,目的性这东西对于名字是次要因素?”
“是的。仅有目的性用番号即可,就像犹太人在奥施维茨被干掉那样。”
“果然。”我说,“那是就名字的根本在于生命的意识交流作业这一前提而言。为什么车站和棒球场有名字呢?尽管不是生命体?”
“车站没有名字不好办的嘛!”
“所以希望你不是从目的而是从原理上加以说明。”
司机认真沉思起来,以致没注意信号变绿,后面紧跟的露营车改装的“王牌”按响模仿《荒野七人》序曲的喇叭。
“大概没有互换性的缘故吧。比方新宿站只有一个,不能同涩谷站相替换——无互换性和非大批量生产。归结为这两点如何?”司机说。
“要是新宿站在江古田多好玩!”女友道。
“新宿站在江古田,就是江古田站。”司机反驳。
“可要是小田急线也一起带去呢?”
“话说回来吧,”我说,“假如车站具有互换性会怎么样呢?假如——我是说假如——国营电气列车站统统是大批量生产的折叠式,故而新宿站同东京站可以整个替换的话呢?”
“简单:在新宿就是新宿站,在东京就是东京站。”
“既然如此,名字就不是附属于物体,而是附属于作用的。这不还是目的性吗?”
司机沉默下来。但这次沉默没那么长。
“我忽然心想,”司机道,“我们是否应该对这些东西多少投以温和的目光呢?”
“你意思是?”
“就是说,城镇啦公园啦道路啦车站啦棒球场啦电影院啦全都有名字——作为它们固定于地面的代价而被赋予名字。”
新见解。
“那么,”我说,“假定我完全放弃意识而牢牢固定化于某处,我怕也会得到像模像样的名字吧?”
司机瞥一眼我映在后视镜中的脸。眼神充满狐疑,仿佛在说莫非哪里设有圈套。“固定化?”
“如冷冻起来等等。像森林里的睡美人那样。”
“你不是已经有名字了么?”
“是啊,”我说,“忘了。”
我们在服务台领了登机牌,向跟过来的司机道声再见。看样子他想送到最后,但距起飞还有1个半小时,只好作罢返回。
“人真够特殊的。”女友说。
“有个地方专门住这类人。”我说,“在那里奶牛到处找钳子。”
“有点像《岭上我的家》。”
“或许。”我说。
我们走进机场餐厅,提前吃午饭。我点炸虾奶汁烤菜,她要意大利面条。窗外747和洛克希勒喷气式以令人想起某种宿命的庄重飞上飞下。她不无怀疑地一条条检查面条吃着面条。
“我一直以为飞机上供饭呢。”
“哪里。”我等口里的烤菜块儿稍凉些后吞进去,赶紧喝口凉水。“供饭的是国际航线。国内航线若是远距离也有提供盒饭的,只是不怎么可口。”
“电影呢?”
“没有。札幌一个钟头多一点点就到了。”
“那,岂不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坐在座位上看一会书就到目的地,跟公共汽车一样。”
“没有信号?”
“嗯,没有信号。”
“得得。”她叹息一声。随后放下叉子,用纸巾擦拭嘴角。面条剩下一半。“也用不着取名字?”
“是啊,无聊得很。无非时间大大缩短罢了。坐火车要12小时。”
“那,剩下的时间哪里去了?”
我也吃一半不吃了,又要一杯咖啡。“剩下的时间?”
“坐飞机不是节省十多个小时么?那么长时间到底去了哪里?”
“时间哪里也没去,加算上去而已。我们可以在东京或札幌自由支配这10个小时。10小时可以看4部电影,吃两次饭。对吧?”
“要是一不想看电影二不想吃饭呢?”
“那是你的问题,时间没有责任。”
她咬起嘴唇,观望一会虎背熊腰的747机体。我也一起望。747总使我想起以前家附近住的肥胖的丑老太婆。没有张力的硕大的乳房和浮肿的双腿,干巴巴的脖颈。机场俨然她们的集会广场。几十个之多的这般模样的“老太婆”一个个赶来又一个个离去。颈项笔挺的飞行员和空中小姐好像给她们掰去了身影,显得异常平板而单薄。DC7和双涡轮螺旋浆客机时代似乎没有这种情形。但究竟如何我已无从记起。大概因为747大像肥胖的丑老大婆了,致使我有如此感觉。
“喂,时间会膨胀?”她问我。
“不,时间不膨胀。”我回答。话本是我自己说的,听起来却不像自己的语声。我清清嗓子,喝一口端来的咖啡。“时间不膨胀。”
“可实际上时间是增加的吧?就像你说的——加算上去。”
“只不过花在路途的时间减少罢了。时间总量不变。无非可以看多几部电影。”
“如果想看的话。”她说。
实际上我们一到札幌就连看两部电影。
第七章 海豚宾馆冒险记
1.在电影院结束移行,入住海豚宾馆
坐飞机时间里,女友一直在窗口旁眺望下面的风景。我在她身旁一直读《夏洛克家庭事件簿》。寥廓的长空万里无云,地面始终印有飞机的身影。准确说来,因为我们坐在飞机上,所以在山野移行的机影中应该包括我们的影子。而这样,我们也被烙在了地上。
“我喜欢那个人。”她边喝纸杯里的橙汁边说。
“哪个人?”
“司机呀。”
“喔,”我说,“我也喜欢。”
“还有,沙丁鱼是个满不错的名字。”
“是啊,名字的确不错。较之我来养,说不定在那里猫更幸福。”
“不是猫,是沙丁鱼。”
“对,沙丁鱼。”
“为什么一直没给猫取名字呢?”
“为什么呢?”我用带羊徽的打火机点燃烟,“一定是不喜欢名字那东西吧。我是我,你是你,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这不挺好的么,我觉得。”
她“唔”了一声,“我倒喜欢我们这个词儿,很有点冰河时期的韵味是吧?”
“冰河时期?”
“例如我们应往南行,我们应捕猛犸什么的。”
“可也是。”我说。
到千岁机场领完行李出到外面,空气比预想的冷。我把缠在脖子上的粗棉布衫套在T恤外面,她在衬衣上面穿了件羊毛马甲。秋天比东京早一个月在这里落下座来。
“我们恐怕应在冰河时期相遇。”她在开往札幌的公共汽车上说。
“你捕捉猛犸,我抚育孩子。”
“真像是很妙。”我说。
不一会她睡了。我从车窗望着路两旁绵绵不断的密林。
一到札幌,我们马上进饮食店喝咖啡。
“首先决定基本方针,”我说,“要分工负责。我负责照片上的风景,你负责羊。这样可以节省时间。”
“似乎很合理。”
“如果顺利的话。”我说,“总之希望你调查北海道主要羊牧场的分布情况和羊的种类。去图书馆或政府即可弄清楚,我想。”
“图书馆我喜欢。”她说。
“那好。”
“现在就动身?”
我看一眼表:3点半。“不,晚了,明天不迟。今天放松一会儿,把住处定下,吃饭洗澡睡觉。”
“想看电影。”
“电影?”
“特意坐飞机节约了时间嘛!”
“那倒是。”我说。于是我们走进进入视野的第一家电影院。
我们看的是两片连映。一部讲凶杀,一部讲恶魔。观众席寥寥没儿个人。许久没进如此空荡的电影院了。为消磨时间我数了下观众人数。连我们8个。银幕上的人物倒多得多。
不过电影方面也一塌糊涂。在MGM的狮子吼完和片名在银幕上现出那一瞬间,我便恨不得扭头离座而去。居然存在这等电影。
不料她却以专注的眼神饿虎扑食一般盯住银幕不放,找不出时间搭话。于是我也只好看起电影。
第一部讲鬼怪,讲一个统治某座城市的恶魔。恶魔住在教堂一间小得可怜的地下室里,给一名腺病体质的医生当下手。我不大理解恶魔何以产生君临城市的念头。因为那座四周是玉米地的城市委实寒伧得不成样子。
但恶魔对这城市甚是执着,并且为一个——唯独一个——少女不服从自己的支配而气恼。恶魔发起火来,浑身颤抖得俨然稠得发颤的绿色果冻。发怒方式颇令人忍俊不禁。
我们前座一个中年男人打鼾打个不停,鼾声如雾笛一般凄凄然。右侧角落有人在出神地手淫。后头不知谁惊天动地放一个响屁,惹得两个女高中生嗤嗤直笑。
我条件反射地想起沙丁鱼。想起沙丁鱼,这才好歹想起自己已离开东京置身札幌。反过来说,在听到有谁放屁之前我未能实际感觉到自己已远离东京。
不可思议。
如此想来想去,我睡了过去。梦中出来一个绿色的恶魔。梦中的恶魔毫无笑容,只在黑暗中默默逼视我。
第一部电影放完亮灯时,我也睁眼醒来。观众们不约而同地轮流打起哈欠。我在小卖部买了两支冰激凌跟她吃着。冰激凌硬邦邦的,活像去年夏天卖剩下的。
“一直睡觉了。”
“嗯。”我说,“有趣?”
“妙趣横生!城市最后爆炸了。”
“嗬。”
电影院静得不得了。或者不如说我四周静得不得了。感觉上很怪。
“嗳,”她说,“你不觉得身体好像现在还在移行?”
经她一说果然是那样。
她握住我的手:“一个劲儿移行。怪担心的。”
“噢。”
“就好像要移去别的什么地方,移去别的莫名其妙的地方。”
场内变暗开始放映电影预告时,我拨开她的头发在她耳朵上吻一下:“不要紧,不必担心。”
“如你所说,”她低声道,“还是该乘坐有名字的交通工具才是。”
第二部电影由始至终一个半钟头时间里,我们一直在黑暗中如此静静地移行。她脸颊一直贴在我肩头,肩头给她的呼吸弄得潮潮的暖暖的。
走出电影院,我搂着她的肩漫步在暮色笼罩的街头。我觉得我们比以前亲密了。来往行人的嘈杂声很是叫人快意。天空眨闪着淡淡的星。
“我们真的是在正确的地方?”她问。
我仰首望天。北极星处于正确的位置。不过看上去也有点像假北极星,太大,太亮。
“是不是呢?”我说。
“总像有什么误差似的。”
“初来乍到的地方就是这样子的,身体还没适应过来。”
“很快就会适应?”
“大概两三天吧。”我回答。
走累了,我们便跨进第一眼看到的餐馆,各饮两杯生啤,吃马铃薯和大马哈鱼。虽说是盲目闯进来的,但味道相当可以。啤酒十分可口,白调味汁清淡而又有余味。
“对了,”我边喝啤酒边说,“住处该定了。”
“关于住处我已经有了设想。”她说。
“什么设想?”
“反正你按顺序念一下宾馆名称。”
我求态度冷淡的男侍者拿来按行业排列的电话号码簿,翻到“旅馆·宾馆”那页逐个朗读起来。大约一口气念完40个时她叫我停住:
“可以了。”
“可以?”
“你最后念的宾馆。”
“DOLQHINHOTEL。”我念道。
“什么意思?”
“海豚宾馆。”
“就住那里。”
“名都没听说过。”
“除它以外没有可住的宾馆,我觉得。”
我道谢把电话簿还给男侍者,往海豚宾馆打电话。一个口齿不灵的男人接起电话,说双人房或单人房有空的。出于慎重,我问除双人房单人房还有什么房,回答除双人房和单人房原来没其他房。我脑袋有点混乱。但反正先订了双人房,问了房租。房租竟比我预想的便宜40%。
从我们刚才进去的电影院往西走三条路,再南下一条道便是海豚宾馆。宾馆很小,无个性可言。如此无个性的宾馆我想未必能找出第二家。其无个性之中甚至荡漾一种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