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羊冒险记-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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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进衣袋好,迟疑了一阵,转念放回原处。打火机和烟盒中间刻有一个图案:羊。
羊?
我觉得想什么都好像无济于事,遂摇头闭上眼睛。似乎自从第一次看见耳照片那个下午以来,般般样样的事情都开始变得棘手起来。
“到目的地要多长时间?”我问。
“30至40分钟。要看路面是不是拥挤。”
“那么请把冷气调弱一点好么?想接着睡午觉。”
“好的。”
司机调好空调,按下仪表板一个键。于是一块厚厚的玻璃板“嘶嘶”拱出,挡在驾驶席和后座之间。除了巴赫音乐,后座基本完全笼罩在沉默中。但我这时已几乎不再大惊小怪,只管把脸颊歪在靠背上睡了过去。
睡梦中出来一只奶牛。样子还算整洁于净利落,但还是属于吃过不少苦那种类型。我们在宽阔的桥面擦身而过。时值春日午后,令人心旷神怡。奶牛单手拎一个旧电风扇,问我买不买可以便宜点。我说没钱。真的没有。
那么用钳子换也可以,奶牛说。建议倒也可取。我同奶牛一起回家,拼命找钳子,却找不到。
“怪事!”我说,“昨天还有的嘛。”
正当我搬来椅子找上面壁橱时,司机拍肩把我叫醒。
“到了。”司机简单地说。
车门打开,傍晚的太阳照在我脸上。几千只知了打钟发条一般叫着。一股土味儿。
我下了车,伸腰做个深呼吸,祈祷梦境不是象征性的那种。
6.何谓线蚯蚓宇宙
有象征性的梦,有这样的梦象征的现实。或者说有象征性的现实,有这样的现实象征的梦。可以说,象征是线蚯蚓宇宙的名誉市长。在线蚯蚓宇宙里,纵然奶牛需要钳子也丝毫不足为奇。奶牛恐怕迟早会把钳子弄到手。这问题与我不相干。
然而,倘若奶牛想利用我把钳子弄到手,那么情况就大为不同。我势必被抛入思维方式迥然有别的宇宙之中。被抛入思维方式迎然有别的宇宙之后最伤脑筋的是说起话啰嗦。我问奶牛:“你为什么想要钳子呢?”奶牛回答:“肚子饿得不行。”我问:“肚子饿为什么想要钳子呢?”奶牛回答:“把它系在桃树枝上。”“为什么系在桃树上呢?”奶牛回答:“所以不是不要电风扇了吗?”如此无尽无休。无尽无休过程中我开始憎恶奶牛,奶牛亦开始憎恶我。这便是线蚯蚓宇宙。若想从中脱身,只能再做一次象征的梦。
1978年9月一天下午一辆巨大的四轮车把我拉到的地方,恰恰就是这线蚯蚓世界的中心。总之,祈祷未被接受。
我环顾四周,不由一声叹息——叹息的价值是有的。
车停在不高不低的山丘正中。背后伸展着一条似乎刚才上来的沙石路,仿佛故意拐来拐去地通往远处的门。路两旁丝柏和水银灯如铅笔插一般等距排列开去。慢步走到门那里估计需15分钟。数不胜数的知了紧紧贴着每一棵丝柏树干,鸣声大作,仿佛在宣告世界已开始向末日运转。
丝柏树外侧是修剪得平平整整的草坪。山丘斜坡乱七八糟点缀着满天星、绣球花及其他莫名其妙的植物。一群白头翁鸟如喜怒无常的流沙从右向左移动。
山丘两侧有狭窄的石阶。沿右侧的下去,是有石灯笼和水池的日本式庭园;沿左侧的下去,是个不大的高尔夫球场。球场边建有“拉姆列津”冰激凌颜色的供人休憩的凉亭,再往前有希腊神话风格的石像。从石像过去有个巨大的车库,别的司机用软水管向别的车喷水。什么车看不清楚,但并非半旧“大众”是毫无疑问的。
我抱臂再次转身环视庭园。庭园诚然无可挑剔,但看得我有点头痛。
“信箱在什么地方呢?”我出于慎重问道。因为早晚谁去门那里取报纸有点叫人放心不下。
“信箱在后门。”司机说。理所当然,理应有后门。
看罢庭园,我转向正面,仰看那里矗立的建筑物。
怎么说呢,建筑物实在孤独得可以。比方说这里有一个概念,无须说其中多少存在例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例外如污痕一般扩展开来,最后竟成了另外一个概念。而其又产生一个新的例外——简而言之,便是给人这么一种感觉的建筑。又像是不知归宿而一味盲目进化的远古物种。
一开始大约是带有明治特色的西式建筑,天花板高高吊起,大门古风犹存,整体上是一座奶油色的二层楼。窗口开得很高,旧时那种上下扇式,油漆已重涂过几遍。屋顶当然铺的是铜片,导雨管如罗马上水道一样坚牢。建筑物并不差,的确可以使人感觉出美好往昔的流风遗韵。
但主楼右边一个轻薄的建筑师意在与之呼应似的加了一栋同一倾向同一色调的侧楼。意图倒也不坏,然而两栋全然驴唇不对马嘴。恰如果子露和花椰菜搭配在一个银盘里。如此几十年光阴悄然流逝,其旁边又加了一座类似石塔的东西。塔顶有一个装饰性避雷针。此乃谬误之源,或许早应被雷击毁才是。
塔中伸出一道带有煞有介事的顶盖的游廊,笔直地连往侧楼。这侧楼虽说不伦不类,但至少能使人感受到其中一以贯之的主题,即所谓“思想的背反性”。那上面荡漾着这样一种悲哀——就好像一头驴因左右两边放有同样多的草料而不知先吃哪边好以致饿得奄奄一息。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主楼左边铺展着一大串日本式平房。有树篱,有精心修整过的松树,得体的檐廊犹如保龄球道一直持续下去。
总之,这些建筑物如同带预告的三部连放的影片铺陈在山丘上。作为景观颇值得一看。假如这是为一举驱除某人的醉意和困意而花费许多年月按部就班设计出来的话,那么其目的可谓完全达到。可是,事情当然不可能这样。如此景观的出现,无非各种不同的时代产生的各种不同的二流人才同巨额资金相结合的结果。
我无疑看这庭园和楼房看了很久。回过神时,司机正站在我身旁看表。动作显得很熟练。大概他接来的客人都和我一样伫立在这个位置愕然打量周围的景致。
“想看您只管慢慢看,”他说,“还有8分钟才到时间。”
“真够大的!”我说。此外想不出合适的字眼。
“3250坪①。”司机道。
①日本土地面积单位,一坪相当于3。306平方米
“要是有座活火山可就锦上添花了。”我开玩笑道。当然玩笑行不通。这里没有人开玩笑。如此过去了8分钟。
我被带入的是右侧紧靠楼门的一个8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天花板高得异乎寻常。天花板与墙连接处饰有雕花木线。沙发和茶几是格调沉稳的陈年旧物。墙上挂着堪称现实主义景致的静物画,有苹果有花瓶有裁纸刀。是否用花瓶将苹果分割开后用裁纸刀削皮亦未可知,苹果籽苹果核投进花瓶亦可。窗口挂着厚布和白纱双层窗帘,均被同色来带横向挽起。从窗帘之间可以看到庭园较为顺眼的那一部分。地板是橡木嵌花地板,光泽恰到好处。占地板一半面积的地毯尽管颜色已旧,但毛管挺实得很。
房间不坏,的确不坏。
身穿和服的上年纪的女佣走进房间,在茶几上放一杯葡萄汁,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门在她身后“喳”一声关上。旋即一切悄无声息。
茶几上放有同在车上看到的一样的银制打火机和烟盒和烟灰缸,而且每个都刻有一只羊,一如刚才所见。我从衣袋掏出自己的过滤嘴香烟,用银打火机点燃,冲高高的天花板喷了一口,然后喝葡萄汁。
10分钟后门再次打开,走进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高个子男人。男人没说“欢迎”没说“让您久等了”,什么也没说。他默默地在我对面躬身坐下,略微歪起脖子鉴定似的看了一会我的脸。确如同伴所说,此人不具有可谓表情的表情。
时间又过去了一阵子。
第五章 鼠的来信及其下文
1.鼠的第一封信邮戳日期:1977年12月21日
还好吗?
好像很久没见到你了。到底多少年没见了?
多少年没见了?
对岁月的感觉渐渐变得迟钝起来。就好像有一只平扁扁的黑鸟在头上乱蹬乱刨,没办法数过三个数。抱歉,希望你能告诉我。
瞒着大家离开故乡那座城市恐怕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或者你对连你也瞒着这点而快快不快。我几次打算向你解释,却怎么也未做到。写了好多信撕了好多信。说是理所当然也是理所当然——对自己都解释不好的事,不可能向别人解释清楚。
大概。
我向来不擅于写信。或顺序颠三倒四,或把词意完全弄反,写信反倒使自己陷入混乱。另外由于缺乏幽默感,写着写着便自我厌恶起来。
不过,写信写得好的人也就没了写信的必要。因为完全可以在自己的文气中活下去。但这当然只是我的个人偏见。所谓活在文气中云云或许根本无从谈起。
现在冷不可耐,手已冻僵,简直不像自己的手,就像我的脑浆也不像自己的脑浆。此刻正在下雪,如他人脑浆的雪,并如他人脑浆一样越积越厚(文字游戏)。
除去寒冷,我活得还挺精神。你怎么样?我的地址不告诉你,希望你别介意。并非我有意向你隐瞒什么,这点你一定得理解。无非是说这对我是个十分微妙的问题,似乎一旦把地址告诉你,就在那一瞬间自己身上将有什么彻底改变——我表达不好。
我觉得你能很好地理解我表达不好的事情。问题好像是你越能很好地理解,我便越表达不好。肯定天生什么地方有缺陷。
当然,任何人都有缺陷。
只是我最大的缺陷在于我的缺陷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迅速变大。就是说自己体内好像养一只鸡,鸡产蛋,蛋又变鸡,变的鸡又产蛋。人能在如此抱有缺陷的情况下生存下去吗?当然能。而问题归终也就在这里。
反正我还是不写我的地址。肯定这样合适,无论对我还是对你。
或许我们应该出生在19世纪的俄国。我弄个什么什么公爵,你弄个什么什么伯爵,两人狩猎,决斗,争风吃醋,怀有形而上的烦恼,在黑海岸边望着晚霞喝啤酒,晚年因株连“什么什么叛乱”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并死在那里。你不认为这样很美很妙?若生于19世纪,估计我也能写出更有起色的小说来。即使比不得托尔斯泰,也肯定能挤进也还说得过去的二流。你怎么样呢?你恐怕始终停留在什么什么伯爵上。停留在什么什么伯爵上也并不坏。都很有19世纪意味。
不过算了,还是返回20世纪吧。
谈谈城市。
不是我们出生的城市,是各种各样别的城市。
世界上城市实在五花八门。每个城市都各有莫名其妙的名堂吸引我。因此,近年来我走了为数相当不少的城市。
随便在哪个站下车,那里都必有交通岛,必有市区交通图,必有商业街,无一例外。甚至狗的长相都一样。先在街上转一圈,然后找不动产商介绍便宜住处。当然我是外地人,小的城市又排外,很难马上取得信任。但你也知道,我这人只要情绪上来,待人接物还是颇有两下子的,有15分钟即可同大多数人套得近乎。这么着,住处定下,小城信息也纷纷入手。
接下去便是找工作。这也同样得益于我广交朋友。若是你,笃定不胜其烦(我在某种程度上也心烦),不过反正也住不上4个月。其实交朋结友并非什么难事。首先找一家城里年轻人集中的咖啡馆或快餐店(哪个城市都不缺这玩意儿,犹如城市的肚脐),当那里的常客,培养熟人请其介绍工作。当然,姓名履历须适当编造。所以,我眼下有很多你所想不到的名字和履历。甚至原本的我是什么样子都常常忘却脑后。
工作实在林林总总。差不多都很单调,但我还是干得兴致勃勃。干得最多的是加油站,其次是快餐店领班。也在书店值过班,在广播局干过。还当过土木小工,当过化妆品推销员。当推销员时的反应相当不错。另外同好多女孩困觉。同名字不同身世不同的女孩困觉,滋味的确不坏。
也就这样,这样周而复始。
我已29,再过9个月就30岁。
至于这样的生活是否完全适合自己,我还说不清楚。喜欢浪迹萍踪这种性格是否有普通性也不得而知。或许如一个人写过的那样,长期流浪生活所需要的是下列三种性格倾向之一。即宗教性倾向、艺术性倾向、精神性倾向。若哪一种都不存在,长期流浪便无从谈起。但我觉得哪一种于我都对不上号(勉强说来……不不,算了)。
也可能我开错了门却又后退不得。但不管怎样,既然门已打开就只能进去。毕竟不能总赊帐买东西。
如此而已。
开关就已说过(说了?),一想起你来我便有点自危。大概你使我想起较为地道年代的缘故吧。
又及:
随信寄去我写的小说。对我已经没有意义,适当处理就是。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