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作品集-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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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您的到来。看在上帝份上,我们去花园里吧。”
他们来到了花园,坐到老枫树下那张长椅上,就像四年前一样。周围很黑。
“您生活得到底怎么样?”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问。
“没什么,平平常常,”斯塔尔采夫回答。
他再也想不起该说什么。两人沉默了。
“此刻我很激动,”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说时用双手捂着脸,“不过请您别在意。回到家我的心情好极了,看到大家我真高兴,我一时还不习惯。有多少事值得回忆啊!我觉得我们两人会不停地谈下去,谈到天亮呢。”
此刻他在近处看见她的脸和亮闪闪的眼睛。在这儿,在昏暗中,她显得比刚才在屋子里更年轻些,仿佛她的脸上又露出昔日那种稚气的神态。实际上她确实怀着天真的好奇心望着他的脸,似乎想在近处仔细地看一看并且了解这个当年那么热烈、温柔地爱过她,却又那么不幸的人。她的眼睛分明在感谢他的这份爱情。他也记起了过去的一切,连同全部细节:他怎样在墓地徘徊,后来在凌晨又怎样筋疲力尽地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忽然伤感起来,往日的情怀多么令人惋惜!他内心的激情似火花般闪亮了。
“您还记得我送您去俱乐部参加晚会的情景吗?”他说,“当时下着雨,天很黑……”
内心的激情燃烧起来,他要诉说他的苦闷,抱怨生活的无奈……
“唉!”他叹口气说,“您刚才问我过得怎么样,我们这里的生活能怎么样呢?不行啊。我们衰老,发胖,堕落。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悄悄流逝,毫无生气,没有印象,没有思想……白天赚钱,晚上去俱乐部,周围是一伙牌迷、酒鬼和嗓子喊哑了的人,真叫我无法忍受。这生活有什么好呢?”
“可是您有工作,有崇高的生活目标。以前您总爱谈您的医院。那时候我有点古怪,自以为是个了不起的钢琴家。其实现在所有的小姐都在弹钢琴,我也在弹,跟大家一样,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我这个钢琴家,跟妈妈那个作家一个样。所以很自然的,我那时候不了解您,可是后来到了莫斯科,我却常常想念您。我只想念您一个人。做一名地方医生,帮助受苦的人们,为民众服务,那是多么幸福,多么幸福啊!”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深情地重复说,“我在莫斯科想念您的时候,我觉得您是那么完美,那么崇高……”
斯塔尔采夫想起了每天晚上从一个个口袋里掏出许多钞票的乐趣,他心中的激情便熄灭了。
他站起身来,想回到屋里。她挽住他的胳臂。
“您是我一生中所认识的最好的人,”她接着说,“我们会经常见面谈心的,不是吗?答应我。我不是什么钢琴家,在这方面我已经有自知之明,在您的面前我不会再弹琴,再谈音乐了。”
他们进了屋子。斯塔尔采夫在傍晚的灯光下看到她的脸,看到那双忧伤、感激、探询的眼睛正定定地望着他,他感到不安起来,又暗自想道:“幸好我那时没有娶她。”
他起身告辞。
“根据罗马法典,您没有任何权利不吃晚饭就走,”伊凡·彼得罗维奇送他出门时说,“您这态度简直是垂直线。喂,快表演一下,”他对前厅里的帕瓦说。
这时的帕瓦不再是孩子,这个留着唇髭的年轻人摆出可笑的姿势,举起一只手,用凄修的声调说:
“死去吧,你这不幸的女人!”
这一切令斯塔尔采夫感到愤怒。他坐进马车,望着黑沉沉的房子和花园,望着这处他曾经十分珍爱的地方,他立即想起了一切--薇拉·约瑟福夫娜的小说,科季克轰响的琴声,伊凡·彼得罗维奇的俏皮话和帕瓦的装腔作势,他不禁想到,既然全城最有才华的这家人个个那么平庸,那么这个城市又会怎么样呢?
三天后,帕瓦送来一封叶卡捷琳娜的信。信是这样写的:
您没有来看我们,为什么?我担心您对我们的态度已经变了,我一想到这一点就害怕。只有您才能使我安下心来,快来吧,告诉我您一切都好。
我必需跟您谈一谈。
您的叶·图
他读完这封信,考虑了一会儿,对帕瓦说:
“亲爱的,你回去说我今天很忙,不能去。就说过两三夭再去。”
三天过去了,一星期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去图尔金家。有一天他路过那里,想到应当进去坐坐,哪怕一小会儿也好,但转念一想……还是没有进去。
此后他再也没有去过图尔金家。
五
又过了几年。斯塔尔采夫更胖了,一身肥肉,气喘吁吁,走起路来总是仰着脑袋。每逢他大腹便便、红光满面地坐在铃声钉当的三套马车上,而那个同样大腹便便、红光满面的潘捷莱蒙,坐在车夫座上,挺起胖嘟嘟的后脑勺,朝前伸出木棍般僵直的胳臂,向着迎面而来的行人叱喝着:“靠右,右边走!”--这幅景象可真够威风的:似乎这坐车的不是人,而是异教的神灵。他在城里的业务十分繁重,忙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他已经有了一处庄园,两幢城里的房子,目前正物色第三幢更有利可图的房产。每当他在信贷合作社听说某处有房出售时,他就毫不客气地闯进去,走遍每个房间,全然不管那些没穿好衣服的妇女和孩子正惊恐地瞧着他,用手杖捅着所有的房门,问:
“这是书房吗?这是卧室吗?这算什么?”
他一面说,一面气喘吁吁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他要操劳的事很多,但他仍然不放弃地方医师的职位。他贪得无厌,总想两头都兼顾着。在佳利日,在城里,大家都只叫他“姚内奇”①。“这个姚内奇要去哪儿?”或者“要不要请姚内奇来会诊?”——
①直呼父称,表示不客气。
大概是他的喉部脂肪过多,他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他的性格也变了,变得难以相处,动辄发怒。他给病人看病的时候,总爱发脾气,不耐烦地用手杖敲地板,用他那难听的声音叫喊。
“请您只回答我的问题!别说废话!”
他孤身一人,过着寂寞无聊的生活,任什么也提不起他的兴趣。
他住在佳利日的这些年月,他对科季克的爱情算是他唯一的、恐怕也是最后的欢乐。每天晚上他在俱乐部里玩“文特”,然后独自坐在一张大桌子旁边吃晚饭。一个年龄最大、最稳重的侍者伊凡伺候他用餐,给他送上第十六号拉斐特红葡萄酒。俱乐部里所有的人,上至主任,下至厨师和侍者,都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个个都尽心竭力地奉迎他,惟恐他突然大发脾气,拿手杖敲地板。
吃晚饭的时候,他有时转过身,对别人的谈话插上几句:
“你们这是说什么?啊,说谁呢?”
有时候,邻桌有人谈到图尔金家的事,他就问:
“你们说的是哪个图尔金家?是女儿会弹钢琴的那一家吗?”
关于他的情况,能说的也就是这些。
那么,图尔金一家人呢?伊凡·彼得罗维奇不显老,一点儿也没有变,照旧爱说俏皮话,讲各种奇闻轶事。薇拉·约瑟福夫娜照旧高高兴兴地、真心诚意地、落落大方地朗诵她的小说。科季克每天照旧弹钢琴,一弹就是三四个小时。她明显地老了,还常常生病,每年秋天总跟妈妈一道去克里米亚疗养。这时,伊凡·彼得罗维奇便到火车站给她们送行,火车开动时,他擦着眼泪大声叫道:
“再见吧,请啦!”
还挥动着手绢。
一八九八年九月
夜莺演唱会
我们在河岸上占了一席之地。前方是一道陡峭的褐色土岸,身后则是一大片黑魈魈的小树林。我们俯卧在绿油油的嫩草地上,用拳头支着下巴,任两条腿自由伸展:请吧,请随意吧。我们把春季大衣也脱了,而且不必付二十戈比的保管费,因为在我们附近,谢天谢地,并没有剧场招待员。树林、天空和一望无际的田野,全都沐浴在月色之中;而在远方,有一盏红色的灯火忽明忽暗,发出微弱的闪光。空气宁静,洁净,芳香……一切都有利于歌唱家的演出。只消它,夜莺,不滥用我们的耐性,赶快出场才好。但它久久没有动静……在期待中我们根据节目单只好先听别的演唱者的歌声。
晚会由布谷鸟的独唱开始。它在树林深处懒洋洋地“咕咕”叫起来,叫了十来声,便停住不响了。就在这时,两只红脚隼发出刺耳的尖叫从我们头顶上空掠过。随后鼎鼎有名的低音歌手黄鹂,严肃认真地开始一展歌喉。我们听着它的歌唱,感到心旷神怡,我们真愿意一直听下去,若不是一群白嘴鸦飞回树林宿夜……远处出现一片乌云,乌云朝我们这边移动,随着一片“哑哑”叫声落到了树林上。这黑压压一群乌鸦很久都没有消停下来。
正当白嘴鸦喧闹不休的时候,住在芦苇丛中公房里的无数青蛙此起彼伏,“蝈蝈”地鼓噪起来。整整半个小时,这广阔的音乐会场充满了各种各样又汇成一片的声音。不知什么地方,一只昏睡的鸫鸟开始叫起来,为它伴唱的是林间山鸡和苇莺。随后便是幕间休息,四周一片寂静。偶尔有一只歇在观众席旁草丛里的蛐蛐“瞿瞿”地唱起来,打破了四周的沉寂。在幕间休息的时候,我们的耐性达到了极限:我们已经开始抱怨这位演唱家。直到夜幕降落大地,月亮爬到树林上空的天穹,这才轮到主角出场了。夜莺歇在一棵幼小的械树上,朴棱一声飞进一丛黑刺李中,尾巴转动一阵,便站住不动了。它身着灰色羽衣……一般来说,它漠视听众,即使面对观众也总是一身灰麻雀的粗俗打扮。(可耻啊,年轻的歌手!不是观众为你存在,而是你为观众存在!)约摸有三分钟,夜莺一直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可是你听,树梢开始籁籁作响,微风轻拂,蛐蛐叫得更欢,在这支乐队的伴奏下,我们的演唱家才初试歌喉,发出了第一声颤音。它开始歌唱。我不打算来描写它的歌声,我只想说,当这位演唱家轻启莺喙,婉啭啼鸣,让整个树林响彻着它那清脆甜美的歌声时,连那支伴奏乐队也兴奋得忘了演奏,都屏息静听了。夜莺的歌声中透着力量和柔情。不过,我无意争夺诗人的面包,还是由他们去描绘吧。夜莺唱着,而周围笼罩着一片专注的静默。只有一次,树林生气地咆哮起来,风也发出嘘声,因为这时一只猫头鹰摹地引吭袅叫,竟想压倒我们的演唱家……
当天空泛白、群垦消隐、夜莺的歌声变得更为轻柔的时候,在这片树林的边缘出现了公爵地主家的厨子。他猫腰拱背,左手压着帽子,悄悄地潜行。他的右手拿着一只柳条筐。他的身影在树丛中时隐时现,不久就消失在密林里,夜莺又唱了一会儿,突然一声不响了。这时我们正打算离去。
“瞧这小坏蛋!”我们听见有人这样说,很快就看到了厨子。公爵家的厨子朝我们走来,快活得眉开眼笑,让我们看他的拳头。在他的拳头里露出他刚刚捉来的夜莺的小脑袋和尾巴……可怜的演唱家!上帝保佑,但愿谁都别遇上这样的厄运。
“您为什么要捉它?”我们问他。
“放进鸟笼里呀!”
长脚秧鸡一声哀怨的啼叫迎来了黎明,失去了歌手的树林开始喧哗起来。厨子把玫瑰的情人①塞进柳条筐里,高高兴兴地跑回村子。我们也各自回家了——
①指夜莺。
一八八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预谋犯
法院审讯官面前,站着一个身材矮小、消瘦异常的庄稼汉。他穿着花粗布衬衫和打补丁的裤子,那张鬓须浓重、布满麻点的脸,以及藏在耷拉的浓眉里、让人不易看清的眼睛,露出阴沉而冷漠的表情。一头蓬乱的浓发已很久没有梳理,看上去像一顶帽子,使得他的面容越发显得似蜘蛛般阴沉。他光着脚。
“丹尼斯·格里戈里耶夫!”审讯官开始说,“你走近一点,回答我的问题。本月七日,也就是七月七日,铁路看守人伊凡·谢苗诺夫·阿金福夫沿线巡查时,在一百四十一公里处,撞见你正在拧铁轨上固定枕木的螺丝帽。瞧,这就是螺丝帽……他把你同这颗螺丝帽一齐扣下了。是这样吗?”
“啥?”
“事情是像阿金福夫说的那样吗?”
“没错,是这样。”
“好。那你为什么要拧螺丝帽?”
“啥?”
“你别‘啥啥啥’的,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拧螺丝帽?”
“要是用不着,俺才不去拧它哩,”丹尼斯斜眼望着天花板,声音嘶哑地说。
“那你要这螺丝帽做什么用?”
“螺丝帽吗?俺们拿它做坠子……”
“俺们是谁?”
“俺们,老百姓呗……也就是克利莫夫斯克的庄稼人。”
“听着,老乡,你别跟我装糊涂,说正经的!用不着撒谎,扯什么坠子不坠子的!”
“俺一辈子没有撒过谎,这会儿说俺瞎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