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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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拉·巴夫洛夫娜跳了起来:
“字条在哪儿?快给我!您怎么可以在这儿待了一整天还不交给我?”
“我可以不交,因为我知道没必要交。您很快就会赞成我不交的理由了。理由挺充分。但是我首先应该向您解释一下在我最开头说过的那句话:‘结果一定能使您安心的’。所谓结果能使您安心,并不是指您收到字条这件事说的,这儿有两个理由,第一,光是收到字条还不能足以使您放心,还谈不上安心,对吧?要说安心,必须有更多的东西。因此,能够使您安心的应该是字条的内容。”
韦拉·巴夫洛夫娜又跳了起来。
“您放心吧,虽然我不能说您判断有误。我预先把字条的内容告诉了您,现在我请您听完我的第二个理由,为什么我说的‘结果能使您安心’不是指您收到字条这件事本身,而应该是指字条的内容。我们已经确定了这个内容的性质,它事关重大,我只能让您看看字条,不能把它交给您。您可以读,但是不能取走。”
“怎么?您不能把字条交给我?”
“不能。他偏偏挑了我,正是由于任何别人处在我的地位都会交给您的。这张字条不能留在您手里,因为它的内容特别重要——我们已经确定了内容的性质——它不该存放在任何人的手里。如果我交给您,您一定想保存起来。所以,为了不至于再从您那儿用强力硬抢回来,我不交给您,只让您看一看。不过您得坐好,双手交叉起来放在膝盖上,而且保证不动手,我才让您看。”
假定这儿有个局外人,无论他如何多情善感,当他看到这一整套程序的庄严郑重,尤其是这套程序末尾那种举行仪式般的生硬规定,他也情不自禁地会笑起来吧。这确实滑稽。可是,当我们听到重大消息的时候,能保持住拉赫梅托夫遇事不惊、胸有成竹的气派,哪怕十分之一也行,那对锻炼我们的神经该是多么的有益啊。
韦拉·巴夫洛夫娜并不是局外人,她当然只能感觉到这种不慌不忙、慢悠悠的态度中叫人心烦的一面,但她自己摆出的姿势旁观者看了也会忍俊不禁的:她立刻就坐了下来,急忙顺从地把双手交叉起来放好,用最可乐的声音,也就是说,用痛苦难忍、急不可待的声音,喊起来:“我发誓!”
拉赫梅托夫把一张信纸摊在桌上,上面写有十行到十二行字。
韦拉·巴夫洛夫娜刚刚朝那几行字瞥了一眼,脸一下子就全涨红了,誓言也都忘光了,霍地跳起来,一只手闪电般掠过,去抓字条,可是字条已离得老远,被拉赫梅托夫高高地举在手中了。
“我料到您这一着了,所以一直用手捏着字条呐,如果您注意观察,就能看出来的。等信纸再放到桌上的时候,我还是要像刚才那样一直捏住它的一只角,不放手。所以无论您怎样动脑筋想抓字条,都是白费劲。”
韦拉·巴夫洛夫娜重又坐下来,将两手交叉着放好,拉赫梅托夫也重又在她眼前摊开字条。她激动地反复读了不下二十遍。拉赫梅托大很耐心地站在她的椅子旁边,手里捏住信纸的一只角。这样过了一刻来钟。韦拉·巴夫洛夫娜终于心平气和地抬起了手,捂住眼睛,分明没有抢信的非分之想了。“他真好,他真好哇!”她说。①——
①这张字条的内容是说他决心假装自杀,使她能摆脱婚约的束缚,在法律上获得自由。
“我不完全赞成您的意见,为什么不赞成,回头再说。这已经不是执行他的委托了,而只是发表我自己的意见,这个意见在我跟他最后一次会面的时候已经说过。他托我的事其实只有一件,那就是给您看字条,然后烧掉。这字条您看够了吧?”
“再看看,再看看。”
她重新把手交叉放好,他也重又摊开字条,并且像先前一样耐心地站了整整一刻钟。她又用手捂住脸,反复地说:“啊,他真好,他真好啊!”
“您已经尽可能仔细地研究过这张字条了。假如在您心情平静的时候,您这样全神贯注地看了这么长时间,您不但能够背诵,连每个字母的形状都会永远铭刻在您的记忆中。但是像您现在这么激动,您的记忆力可能不听您使唤了,多半不灵了,您破坏了记忆的规律。我预先估计到有这种可能,所以抄录复制了这张字条,您什么时候想要看这个手抄的副本,随时都可以来我这儿看。过一段时间,大概我才会认为可以交给您。现在我认为原信已然可以烧掉了,一烧掉,我的任务就算完成。”
“再让我看看。”
他重又摊开字条。这一次,韦拉·巴夫洛夫娜不断地抬起头来望着别处,她显然是在背诵字条,并且检查自己记得牢不牢。过了几分钟,她叹了口气,目光不再离开字条了。
“现在我看已经行了吧。别再看了。都十二点了,我还想跟您说说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因为我认为您了解了我的看法对您有好处。您同意吗?”
“同意。”
话音还没落地,顷刻之间,字条就在烛火中烧掉了。
“哎呀!”韦拉·巴夫洛夫娜惊呼起来,“我说的不是那个,您干吗烧掉?”
“不错,您只是说您同意听听我的意见。不过没有关系。总有一天要烧掉的。”拉赫梅托夫说着,坐了下来,“何况还留了字条的副本。现在,韦拉·巴夫洛夫娜,我要向您发表我对这件事的意见。我从您讲起吧。您想离开。为什么呢?”
“我留在这儿很痛苦。许多地方都叫我想起过去,触景生情,不能不伤心。”
“不错,这是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可是您到别的地方难道就能好受得多吗?只能稍许好受些。其实您这是干什么呢?为了图一时的解脱,您就把五十个人抛下不管,听任她们走哪算哪,可她们的命运却取决于您呐。抛下她们不管,这样好吗?”
拉赫梅托夫那沉闷的、庄严郑重的语调消失不见了!他说得生动、轻松、朴素、简洁,充满活力。
“可是我想求求梅察洛娃。”
“这不行。您并不知道她能不能接替您管工厂,因为她这方面的能力还没有经受过考验,而管工厂需要的是颇不寻常的能力。我看别抱多大希望,没人能接替您,您离开会使工场遭殃。这样好吗?您会葬送掉五十个人的幸福,这几乎是不言而喻的,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为什么?为了图自己一时的合适。这样好吗?为图自己一时的解脱考虑得那么细致入微;可对别人的命运却那样漠不关心!对于您处理事情的这一面,您看该怎么说好?”
“您为什么不劝阻我呢?”
“您未必听得进去。再说,我知道您很快就会回来的,所以事情没有什么严重的。您有错吗、’
“我完全错了。”韦拉·巴夫洛夫娜有几分开玩笑似的,也有几分——甚至不止几分——认真地说。
“不,这还只是您的过错的一个方面,全部过错还要大得多。但是只有帮助您改正另一个尚可改正的过错,才是对您的悔悟的最好的奖励。你现在平静了吧,韦拉·巳夫洛夫娜?”
“嗯,差不多了。”
“好。您以为玛莎睡了吗?您现在需要她做什么事吗?”
“当然不需要。”
“您既然已经平静下来,那么有可能想到该提醒她睡觉了,都十二点多啦,她早上又得起早。谁应该想到这件事呢,是您还是我?我去告诉她,叫她睡觉。您又有所悔悟了,对于新的悔悟该有新的奖励:我这就顺便去搜罗搜罗,看那儿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您当晚饭。您到这会儿还没有吃午饭,我想您现在胃日该好了吧。”
“是好了。经您一提,我看不但好了,而且好极了。”韦拉·巴夫洛夫娜畅快地笑着说。
拉赫梅托夫拿来中午吃剩的凉菜——玛莎只给他了于酪和一个罐蘑菇,这份小吃配得很开胃——还带来两份餐具,都是他自己搞来的。
“您看我多能吃,拉赫梅托夫,看来我是饿了。先前我并不觉得饿,我不仅忘了叫玛莎吃,连自己也忘了吃,所以我虽有过错,可都不是有意害人的。”
“不错,是我替您想到了您的胃口,其实我并非那种只关心别人的怪人,我自己也饿了,我午饭没吃饱,虽然我吃了很多,足够别人吃一顿十的,甚至还不止呢,不过您知道,我的饭量抵得上两个庄稼人。”
“啊,拉赫梅托夫,您是一个善良的天使,您不仅只关心我的胃口。不过您为什么待了一整天都不给我看那张字条?您为什么要这么长久地折磨我?”
“理由很充分。必须让人看见您是多么悲伤,再把您悲痛欲绝的消息传扬出去,由此那件使您悲伤的事情才能令人信服。因为您是不愿意装假的。何况任什么东西都无法替代天性,天性的表现还是要令人信服得多。现在有三条渠道可以证实那件事:玛莎、梅察洛娃和拉赫莉。梅察洛娃是特别重要的一条渠道,她会将消息传给您所有的熟人。我很高兴您能想到把她请来。”
“您真狡猾,拉赫梅托夫!”
“对,这招真高:一直等到深夜才说。不过这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他自己。”
“他多好啊!”韦拉·巴夫洛夫娜感叹道,可是老实说,这感叹声中没有伤感,只有感激。
“哎哟,韦拉·巴夫洛夫娜,我们以后再去评说他吧。最近他确实样样事都考虑得挺周全,干得也很出色。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发现他的一些过错,而且是很大的过错呢。”
“不许您这样说他,拉赫梅托夫,您听见了吗,我要生气啦。”
“您发脾气?这可得受罚。还要我继续罚您吗?你的罪状书才刚刚说了个开头呢。”
“罚吧,罚吧,拉赫梅托夫。”
“听话有赏。听话总会得到奖赏的。您这儿一定能找出一瓶酒来,您喝点酒没坏处。上哪儿去找?餐柜还是碗橱里?”
“餐柜里。”
餐柜里有一瓶白葡萄酒。拉赫梅托夫硬叫韦拉·巴夫洛夫娜喝了两杯,他自己却抽起雪茄来。
“可惜我也不能陪您喝三四杯,我挺想喝。”
“难道您也想喝吗,拉赫梅托夫?”
“也馋得慌,韦拉·巴夫洛夫娜,也馋得慌,”他笑着说,“人是软弱的。”
“您还软弱,真没治了!但是拉赫梅托夫,您使我感到惊奇。您跟我想象的完全不同。为什么您老是像个怪物那样阴沉沉的?现在您这人可是又亲切,又愉快。”
“韦拉·巴夫洛夫娜,现在我正在执行着一个愉快的任务,怎么还能不愉快?可这种情况是偶然的,很难遇上的。一般看见的全是些不愉快的现象,怎么能不变成阴沉沉的怪物?韦拉·巴夫洛夫娜,您既然碰巧看到了我也愿意总能保持这种愉快的心境,我们又能敞开心扉无所不谈,那就请把这当成个秘密,别叫人知道我不是心甘情愿当个阴沉沉的怪物的。我自己除了希望执行我的任务之外,还希望享受生活的欢乐,当人们没有注意到这点时,我比较容易执行我的任务。他们本来想方设法邀我一起娱乐,现在也死心了,我也无需为拒绝各种邀请而耽误时间了。为了让您容易把我想象成只是一个阴沉沉的怪物,我还要继续审问您的罪过。”
“您这还不够?您已经找出两条了:对玛莎漠不关心,对工场漠不关心。我都表示悔过啦。”
“不关心玛莎只是个疏忽,不能算罪过:即使玛莎把她那困得睁不斤的双眼再揉上一小时,她也不至于死掉,如今怀着愉快的心情这样做,因为她觉得她在尽自己的责任。但是提到工场,我的确想责骂您。”
“您不是责骂过了吗?”
“责骂得还不够,我要痛快淋漓地骂您一顿。您怎么能撤下工场不管,任它毁掉呢?”
“可我不是已经悔悟了吗,况且我也没撇下工场不管:要知道梅察洛娃答应接替我啦。”
“我们已经谈过,您打算请她来接替您,这是不足以来谅解您的。这是搪塞,只能暴露您的新罪过。”拉赫梅托夫渐渐地又改用了严肃的、虽然不算阴沉的语调。“您说由她接替您,这件事决定了吗?”
“是啊。”韦拉·巴夫洛夫娜预感到事情的确有些严重,说话时再也没有原先那种戏谑的口吻了。
“那么情看。事情是谁决定的?是您和她。根本不问问那五十个人是否同意这样的变动,她们有没有别的什么想法,她们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办法,就作出了决定。这就是专制啊,韦拉·巴夫洛夫娜。您已经有了两大罪状:冷酷和专制。可是第三条罪状更加严重。您的那个机构相当切实地符合人们对生活方式的合理设想,它作为一个相当重要的实例,证明了其设想是有可能实践的,而能够证明这方面的实例又相当少,因此每一个实例都是弥足珍贵的。您却使这个机构冒着毁灭的风险,使它从一个表明您的信念有可能实践的例证,变为表明您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