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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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最后一页。”博齐奥说。
韦拉·巴夫洛夫娜念道:“我又得整晚整晚地独坐家中了。可是这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只有这些?”博齐奥问。
“只有这些。”
“不,你没全部念出来。”
“这儿再没有写什么了。”
“你骗不了我,”女客人说,“这是什么?”帐子外面伸进一只手。这只手真美!不,这只奇妙的手不是博齐奥的。它怎么能不掀开帐子,隔着帐子伸进来呢?
新来的女客人用手碰了碰纸页,手下新出现了原先没有的几行字。“念吧!”女客人说。韦拉·巴夫洛夫娜感到揪心,她还没有看这几行,不知那儿写些什么,但是她已经感到揪心了。她不愿意念新出现的这几行字。
“念吧,”客人又说一遍。
韦拉·巴夫洛夫娜念道:“不,现在我一人待着觉得烦闷。过去却并不觉得。为什么从前一人待着不烦闷,为什么现在却烦闷呢?”
“往回翻一页。”女客人说。
韦拉·巴夫洛夫娜翻回一页。“今年夏天,”有谁这样记日记的?——韦拉·巴夫洛夫娜想道——应该写上:一八五五年,六月或七月,然后标上日期,可这儿却是:今年夏天。有谁这样记日记的?“今年夏天,我们照例去岛上郊游,这一次亲爱的也跟我们同去了:我是多高兴啊。”哦,这是八月间的事。八月几号?十五号还是十二号?对,对,大约是十五号,这是记那次郊游的,郊游以后,我可怜的亲人便病倒了——韦拉·巴夫洛夫娜想道。
“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不,你没有全念出来。这是什么?”女客人说,她那只奇妙的手又是隔着没有掀开的帐子就伸了进来,触到纸页,纸页上又出现了新的字句,韦拉·巴夫洛夫娜又不情愿地念出这些新的字句:“为什么我的亲爱的不能更经常地来陪陪我们呢?”
“再翻一页。”女客人说。
“我的亲爱的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我的亲爱的是在为我工作啊。”这就是答案——韦拉·巴夫洛夫娜快慰地想道。
“再翻一页,”女客人说。
“这些大学生是多么正直高尚的人,他们对我的亲爱的又是多么地敬重。跟他们在一起我觉得快活,好像跟亲兄弟在一起似的,完全不拘礼节。”
“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不,再往下念。”那只手又伸了过来,它触到纸页,纸页上又新出现了几行字,韦拉·巴夫洛夫娜又不情愿地念出这新的字行。
“八月十六日,”也就是岛上郊游后的第二天,那一次出游正是在十五号——韦拉·巴夫洛夫娜想道:“在全部的游玩时间中,亲爱的一直在跟这个拉赫梅托夫(或者像他们所戏谑称呼的‘严肃派’),还跟别的同学们聊天。除了我们并排坐在船上的那段时间以外,他在我身边未必待上有一刻钟。”不对,我想有半个钟头,是的,我确信,有半个多钟头…一韦拉·巴夫洛夫娜想道。“八月十七日。那批大学生昨天在我们家坐了整整一晚上;”不错,这是亲爱的生病的前一天,“亲爱的跟他们聊了整整一晚上。为什么他能给他们花那样多的时间,给我却花这样少?他又不是全部时间都在工作,他自己也说过,他远非全部时间都用在工作上,不休息就无法工作,他说他休息得挺多,他琢磨事也只是为了休息。为什么他一人琢磨,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呢?”
“再翻一面。”
“今年七月,以及今年在亲爱的生病前,月月都是这样,去年和去年之前也是如此。五天前那些大学生来过我家,昨天又来了。我跟他们瞎闹了好半天,这样挺快活。明天或者后天他们又会来的,那时又该非常快活的。”
“只有这一些?”
“只有这一些。”
“不,再念下去。”那只手又伸过来,一碰到纸页,手下就又出现新的字行,韦拉·巴夫洛夫娜不情愿地念道:
“从今年年初,特别是从春末起。原先跟这些大学生在一块我挺快活,也仅仅是快活而已。现在我却常常想:这是儿童游戏,不过我会一直觉得好玩,也许,当我成了老太婆,当我过了适宜于游戏年龄的时候,我还会欣赏青年们的这些使人忆起童年的游戏。可是现在我也只把这些大学生当小弟弟看,每逢我要休息摆脱一下认真的思考和劳动时,我并不总是想着一定要变回到韦罗奇卡去,因为我毕竟已是韦拉·巴夫洛夫娜了。像韦罗奇卡那样玩乐有时候是快活的,但也不总是快活。有时韦拉·巴夫洛夫娜希望有这样的娱乐,她仍然作为韦拉·巴夫洛夫娜来参加。这就是要跟阅历上旗鼓相当的人一起娱乐才成。”
“再往回翻几页。”
“几天以前我开了一家缝纫工场,去找朱丽订活。随后亲爱的也去了。她留我们吃早饭,还叫人上了香槟,硬灌我喝了两杯。我跟她开始唱啊,跑啊,叫啊,打啊,可真快活。亲爱的一面看,一面笑。”
“莫非只有这些?”女客人说,她的手下又出现新的字句,韦拉·巴夫洛夫娜又不情愿地念道:
“亲爱的只是一面看,一面笑。为什么他不跟我们一块玩闹呢?那样不就更快活了吗!莫非他觉得难为情才不参加我们的游戏?要不然,他不会游戏?不,这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而且他会游戏。他的性格就是这样。他只是不妨碍我们,只是表示支持和高兴而已。”
“再往前翻一页。”
“今天我和亲爱的回娘家了,这还是我婚后头一趟。看见婚前那种使我感到压抑和窒息的生活,我真是难过。我的亲爱的!他把我从一种多么令人憎恶的生活中救了出来!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好像是妈妈骂我忘恩负义,还说出了实情,一个那样可怕的实情,我竟然哼哼起来,亲爱的听见这哼声,跑进我的房间,而我却在唱歌了(都是在梦里),因为我那位心爱的美人前来安慰我了。亲爱的充当了我的仆人。真是羞死人。可是他还挺稳重,只吻了吻我的肩膀。”
“莫非只写了这么一些?你骗不了我,念下去……”女客人手下面又出现新的字句,韦拉·巴夫洛夫娜不情愿地念了出来:
“这简直像是在受屈辱。”
“往回翻几页。”
“今天我曾在新桥附近的林荫路上等候我的朋友德①,那儿住着一位太太,我想去她那儿当家庭教师。可是她没有同意。我和德十分沮丧地回了家。午饭以前,我在自己房里琢磨,与其像我现在这样活下去,还不如死了好。但是吃饭的时候德突然说:‘韦拉·巴夫洛夫娜,让我们为我的未婚妻和您的未婚夫的健康干一杯吧。’这意外的救援乐得我差点儿忍不住一下子当众哭起来。饭后我和德进行了长谈,谈我们今后的生活。我多么爱他,他把我从地下室救出来了。”——
①德米特里·洛普霍夫。
“都念完了吧!”
“再也没有什么了。”
“你瞧。”女客人手下面又出现了新的字行。
“我不想念,”韦拉·巴夫洛夫娜心怀恐惧地说。她还没有看清这新的几行写的是什么,但是已经害怕了。
“我命令你念,你就不能不念,念吧!”
韦拉·巴夫洛夫娜念道:
“那么,我爱他难道就是因为他把我救出了地下室吗?我爱的不是他本人,而是爱他把我从地下室解救出来吗?”
“再往回翻,念念第一页。”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跟德米特里第一次谈话时便爱上了他。我从没听人说过这样高尚、温馨的话语。他是多么深切地同情一切需要同情的人,愿意帮助一切需要帮助的人。他是多么坚定地相信人们是可以获得幸福的,而且也应该获得,仇恨和痛苦决不会永存,新的光明的生活正在迎面向我们奔来。当我听见一个严肃渊博的学者所做的这些保证时,我的心胸豁然开阔了,因为他证实了我的想法是对的……他是怀着怎样的爱心谈到我们这些可怜的妇女啊。每个妇女都会爱上他这样的人。他多聪明,多高尚,多善良!”
“好的。再翻到最后一页。”
“可是这一页我已经念过。”
“不,那还不是最后一页。再翻一张。”
“可是这一张上什么也没有。”
“念吧!你看那上头写着多少字。”女客人的手一碰,又出现原来没有的几行。
韦拉·巴夫洛夫娜心里冰凉。
“我不想念,我不能念。”
“我命令你念,你就得念。”
“我不能念,也不想念。”
“那么我来给你念,看你写了些什么。听着:
“‘他是一个高尚的人,他是我的救星。但高尚只能使人产生敬重。信赖、友情、合作的心愿,对于救星只能回报以感激和忠诚。他的气质也许比我热情,当他感情冲动的时候,他的爱情是热烈的。不过我有另一种需要,我需要恬静缠绵的爱情,需要在温柔的感情中甜甜地入梦乡。他知道我的需要吗?我们的性格和我们的需要都一致吗?他情愿为我死,我也情愿为他死。但是这就够了吗?他是不是。心里总想着我?我是不是一心挂念着他?我是怀着自己所需要的那种爱情去爱他的吗?从前我不知道我需要恬静、温柔的感情,不,我对他的感情不……’”
“我不愿再听啦!”韦拉·巴夫洛夫娜愤怒地甩开日记本。“坏女人!狠心肠!你干吗来这儿!我又没有叫你来,滚开!”
女客人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善意的笑声。
“是的,你不爱他。这些字都是你亲手写的呀。”
“我诅咒你!”
韦拉·巴夫洛夫娜被这一声叫喊惊醒了,她尚未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梦并且已经醒来”,便霍然而起,跑了出去。
“我亲爱的,你快抱抱我,保护好我!我做了一个噩梦!”她偎依着丈夫,“我亲爱的,来跟我亲热亲热,对我温存点,保护好我吧!”
“韦罗奇卡,你怎么啦?”丈夫搂着她。“你浑身发抖。”丈夫吻着她。“你脸上有眼泪,你额头上出冷汗。你光着脚在冰冷的地上跑,我亲爱的。我来吻吻你的小脚,暖一暖它。”
“对了,跟我亲热亲热,救救我!我做了一个讨厌的梦,梦见我不爱你啦。”
“我亲爱的,你不爱我爱谁呢?不,这是一个无聊的荒唐可笑的梦!”
“对,我爱你,不过你跟我亲热亲热,吻吻我,我爱你,我愿意爱你。”
她紧紧地搂着丈夫,全身偎依着他,他的抚爱使她安静了下来,于是,她吻着他,静静地睡着了。
第20节
这天早上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不用叫妻子喝茶了,她就在这儿,偎依着他。她还在睡觉。他看着她,想道:“她这是怎么了?她被什么惊吓了?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你待在这儿,韦罗奇卡,我把茶拿到这儿来。别起床,我的好朋友,我给你端水来,你不用起来洗脸。”
“好,我不起来,我再躺躺,我觉得在这儿挺惬意。你这事想得多周到,亲爱的,我真爱你呀。你看,脸洗完了,现在上茶吧。不,先抱抱我!”韦拉·巴夫洛夫娜搂着丈夫,久久也不肯放开。“嗨,我亲爱的,我真逗!我怎么跑到你这儿来啦!现在玛莎会怎么想呢?不,我们瞄着她,不叫她知道我在这儿睡过。你去把我的衣服拿来。跟我亲热亲热,我亲爱的,跟我亲热亲热,我愿意爱你,我需要爱你!我将更加爱你,远远超过以前。”
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房间空下来了。她不再瞒着玛莎,搬进了丈夫房里。她想道:“他多么温柔,多么温存,我亲爱的,我竟然能够胡思乱想政治哲学以政治现象的本质为研究对象的一门学问。哲,认为自己不爱你呢?我真逗!”
“韦罗奇卡,现在你已经平静下来,我亲爱的,告诉我,前天你梦见什么了?”
“啊,不值一提!就是梦见你对我不够温存,这我对你说过。现在我觉得好了。我们干吗不从一开始就这样住呢?如果一直这样,我也不会做这个讨厌的梦了,一个讨厌的噩梦,我不愿再想起它来2”
“可是你不做这个梦的话,我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住了。”
“说的也对。我很感激她,那个坏女人;她不坏,她好。”
“‘她’是谁?除了原先那位美人,你还有新的女朋友吗?”
“嗯,还有个新的。有个女人来看我,她的声音那么迷人,比博齐奥的声音还要好听得多,还有她那双手!啊,美极了,妙不可言!我只看到她的手:她本人躲在帐子外面,我梦见在我的床旁边,我又是在那床上做的这个梦,所以我不再睡那张床了。床旁挂着帐子,女客人躲在帐子外面。她的手真奇妙,我亲爱的!她歌唱爱情,并且向我暗示什么是爱情。现在我懂得了,我亲爱的。我过去真够傻的,居然不懂那个,那时我不就是一个小姑娘,一个小傻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