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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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这里不得不运用这些修辞手法,无非是要表达一
个人和一座建筑物之间这种奇特的、对称的、直接的、几乎
是同体的结合,故无须告知看官切莫从字面上去理解这些譬
喻。同时也不必赘言,在如此长期和如此密切的共居过程中,
他早已对整个主教堂了如指掌了。这座寓所是他所特有的,其
中没有一个幽深的角落卡齐莫多没有进去过,没有一个高处
他没有爬上去过。他一回又一回地只靠雕刻物凹凸不平的表
面,就攀缘上主教堂正面,有好几级高度哩。人们常常看见
他像一只爬行在笔立墙壁上的壁虎,在两座钟楼的表面上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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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这两座孪生的巨大建筑物,那样高耸,那样凶险,那样
叫人望而生畏,他爬上爬下,既不晕眩,也不畏惧,更不会
由于惊慌而摇摇晃晃。只要看一看这两座钟楼在他的手下那
样服服贴贴,那样容易攀登,你不由会觉得,他已经把它们
驯服了。由于他老是在这巍峨主教堂的深渊当中跳来跳去,爬
上爬下,嬉戏玩耍,他或多或少变成了猿猴、羚羊、犹如卡
拉布里亚①
的孩子,还不会走路就会游泳,一丁点儿的小毛
娃跟大海玩耍。
再说,不仅他的躯体似乎已经按照主教堂的模样塑造成
形,而且他的灵魂也是如此。这个灵魂是怎样的状态呢?它
在这种包包扎扎下,在这种粗野的生活当中,到底形成了什
么样的皱褶,构成了什么样的形状,这是难以确定的。卡齐
莫多天生独眼,驼背,跛足。克洛德·弗罗洛以极大的耐性,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教会他说话。然而,厄运却
始终紧随着这可怜的弃婴。圣母院的打钟人十四岁时又得了
一个残疾,钟声震破了他的耳膜,他耳聋了,这下子他的残
缺可就一应俱全了。造化本来为他向客观世界敞开着的唯一
门户,从此猛然永远关闭了。
这门户一关闭,就截断了本来还渗透到卡齐莫多灵魂里
那唯一的一线欢乐和唯一的一线光明。这灵魂顿时坠入沉沉
的黑夜。这不幸的人儿满腹忧伤,如同其躯体的畸形一样,这
种忧伤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难以医治的了。我们还得再说
一句:他耳朵一聋,在某种程度上也就哑了。因为,为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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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南部一个地区名。
让人取笑,他从发现自己耳聋的时候起,就毅然打定主意,从
此沉默不语,除非当他独自一个人时才偶或打破这种沉默。他
的舌头,克洛德·弗罗洛费了好大气力才把它松开来,如今
他自己却心甘情愿结扎起来。于是,当他迫不得已非开口不
可时,舌头却麻木了,笨拙了,就像一道门的铰链生锈了那
般。
假如我们现在设法透过这坚硬的厚皮一直深入到卡齐莫
多的灵魂,假如我们能够探测出他那畸形躯体结构的各个深
处,假如我们有可能打起火把去瞧一瞧他那些不透明的器官
的背后,探测一下这个不透明生灵的阴暗内部,探明其中每
个幽暗的角落和荒唐的盲管,突然以强烈的光芒照亮他那被
锁在这兽穴底里的心灵,那么我们大概就可以发现这不幸的
灵魂处在某种发育不良、患有佝偻病的拙劣状态,就像威尼
斯铅矿里的囚徒,在那犹如匣子般太低太短的石坑里,身子
老弯成两截,很快就老态龙钟了。
身体残缺不全,精神一定萎缩无疑。卡齐莫多几乎感觉
不到有什么依照他的模样塑成的灵魂,在他体内盲动。外界
事物的印象先得经过一番巨大的折射,才会到达他的思想深
处。他的大脑是一种特殊的介质,穿过大脑产生出来的思想
无一不是扭曲的。经过这种折射而来的思考,必然是零乱不
一的,偏离正道的。
由此产生许许多多视觉上的幻象,判断上的谬误,思想
上的偏离,胡思乱想,忽而疯狂,忽而痴呆。
这种命中注定的形体结构,其第一种后果就是他对事物
投射的目光受到干扰。他对事物几乎接受不到任何立即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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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外部世界在他看来似乎比我们要远得多。
他这种不幸的第二种后果,就是使他变得很凶狠。
他确实很歹毒,因为他生情蛮野;而蛮野是因为他长得
丑恶。他的天性如同我们的天性一样,也有其逻辑。
他的力气,发展到那样非凡的程度,也是他狠恶的一个
原因。霍布斯①
曾说,坏孩子身体都强壮②。
话说回来,应当替他说句公道话,歹毒也许不是他的天
性。他自从起步迈入人间,便感到、尔后又看到自己到处受
人嘲笑、侮辱、排斥。在他看来,人家一说话,无一不是对
他的揶揄或诅咒。慢慢长大时,又发现自己周围唯有仇恨而
已。他便把仇恨接了过来,也沾染上这种普遍的恶性。他捡
起人家用来伤害他的武器,以怨报怨。
总而言之,他把脸转向人家,总是非心甘情愿的。他的
主教堂对他就足够了。主教堂到处尽是大理石雕像,有国王,
有圣徒,有主教,至少他们不会冲着他的脸大声嘲笑,他们
总是用安详和霭的目光望着他。其他的雕像虽是妖魔鬼怪,却
对他卡齐莫多并不仇恨。他太像它们了,它们是不会恨他的。
它们宁愿嘲笑其他的人。圣徒们是他的朋友,必然是保佑他
的;鬼怪也是他的朋友,必然是保护他的。因此,他常常向
它们推心至腹,久诉衷肠。有时一连几个钟头,蹲在这些雕
像随便哪一尊面前,独自同它说话。一有人来,赶紧躲开,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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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原文为拉丁文。
托马斯·霍布斯(1588—1679),英国哲学家。
像一个情人悄悄唱着小夜曲时突然被撞见了。
再说,在他心目中,圣母院不单单是整个社会,而且还
是整个天地,整个大自然。有了那些花儿常开的彩色玻璃窗,
他无须向往其他墙边成行的果树了;有了萨克逊式拱柱上那
些鸟语叶翠、绿荫如织的石刻叶饰,他无须梦想其他树荫了;
有了教堂那两座巨大的钟楼,他无须幻想其他山峦了;有了
钟楼脚下如海似潮的巴黎城,他无须追求其他海洋了。
这座慈母般的主教堂,他最热爱的要算那两座钟楼了:钟
楼唤醒他的灵魂;钟楼使他的灵魂把不幸地收缩在洞穴中的
翅膀展开飞翔;钟楼也有时使他感到欢乐。他热爱它们,抚
摸它们,对它们说话,懂得它们的言语。从两翼交会处那尖
塔的排钟直到门廊的那口大钟,他对它们都一一满怀深情。后
殿交会处的那钟塔,两座主钟楼,他觉得好似三个大鸟笼,其
中一只只鸟儿都由他喂养,只为他一个人歌唱。尽管正是这
些钟使他成为聋子,但天下做母亲的总是最疼爱那最叫她头
痛的孩子。
诚然,那些钟的响声是他唯一还听得见的声音。唯其如
此,那口大钟是他最心爱的。每逢节日,这些吵吵闹闹的少
女在他身边欢蹦活跳,但在这家族中他最喜欢的还是这口大
钟。这口大钟名叫玛丽,独自在南钟楼里,陪伴她的是其妹
妹雅克莉娜,这口钟小一点,笼子也小一点,就摆在玛丽的
笼子旁边。这口钟之所以取名为雅克莉娜,那是因为赠送这
口钟给圣母院的让·德·蒙塔居主教的妻子叫这个名字的缘
故——尽管如此,他后来还是逃脱不了身首异处上鹰山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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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①。第二座钟楼里还有六口钟,最后,交会处钟塔另有六口
更小的钟和一口木钟,只在复活节前的星期四晚饭后,直至
复活节瞻礼前一日的清晨才敲这口木钟的。这样,卡齐莫多
在其后宫里一共有十五口钟,其中最得宠的是大玛丽。
钟声轰鸣的日子里,卡齐莫多那兴高采烈的样子,真是
难以想象。只要副主教一放他走,说声“去吧!”他便连忙爬
上钟楼的螺旋形梯子,其速度比别人下楼梯还要快。他气喘
吁吁,一头钻进那间四面悬空的大钟钟室,虔敬而又满怀爱
意地把大钟端详了一会儿,柔声细气地对它说话,用手轻轻
抚摸,仿佛它是一匹即将骋驰的骏马一般。他要劳驾它,感
到心疼。这样爱抚之后,随即呼喊钟楼下一层的几只钟,命
令它们先动起来。这几只钟都悬吊在缆绳上,绞盘轧轧作响,
于是那帽盖状的巨钟便缓慢晃动起来。卡齐莫多,心突突直
跳,两眼紧盯着大钟摆动。钟舌一撞着青铜钟壁,他爬上去
所站着的木梁也随之微微震动。卡齐莫多随大钟一起颤抖起
来。他纵声狂笑,喊叫道:“加油呀!”这时,这口声音低沉
的巨钟加速摆动,随着它摆动的角度越来越大,卡齐莫多的
眼睛也越瞪越大,闪闪发光,像火焰燃烧。末了,钟乐轰鸣,
整座钟楼战栗了,从地基的木桩直至屋顶上的三叶草雕饰,梁
木啦,铅皮啦,砌石啦,全一齐发出轰轰声响。这时候,卡
齐莫多热血沸腾,白沫飞溅,跑来跑去,从头到脚跟着钟楼
一起抖动。大钟像脱缰的野马,如癫似狂,左右来回晃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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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蒙塔居(1349—1409),路易五世的宠臣,路易六世在位时任财政总监。
一四○九年勃艮第公爵以盗用公款罪下令逮捕他,并在巴黎菜市场处以斩首。
铜大口一会对着钟楼这边的侧壁,一会对着那边侧壁,发出
暴风雨般的喘息声,方圆十几里远都听得见。卡齐莫多就站
在这张开的钟口面前,随着大钟的来回摆动,忽而蹲下,忽
而站起,呼吸着那令人丧胆的大钟气息,一会儿望了望他脚
下足有两百尺深那人群蚁集的广场,一会儿又瞧了瞧那每秒
钟都撞击着他耳膜的巨大铜舌。这是他唯一能听见的话语,唯
一能为他打破那万籁俱寂的声音。他心花怒放,宛如鸟儿沐
浴着阳光。霍然间,巨钟的疯狂劲儿感染了他,他的目光变
得异乎寻常,就像蜘蛛等待苍蝇那样,伺候着巨钟晃动过来,
猛然纵身一跳,扑到巨钟上面。于是,他悬吊在深渊上空,随
着大钟可怕的摆动被掷抛出去,遂牢牢抓住青铜巨怪的护耳,
双膝紧夹着巨怪,用脚后跟猛踢,加上整个身子的冲击力和
重量,巨钟益发响得更狠了。这时,钟楼震撼了;他,狂呼
怒吼,牙齿咬得格格直响,棕色头发倒竖起来,胸腔里发出
风箱般的响声,眼睛喷着火焰,而巨面钟在他驱策下气喘吁
吁,如马嘶鸣。于是,圣母院的巨钟也罢,卡齐莫多也罢,全
然不复存在了,而只成了梦幻,成了旋风,成了狂风暴雨,成
了骑着音响骋驰而产生的眩晕,成了紧攥住飞马马背狂奔的
幽灵,成了半人半钟的怪物,成了可怕的阿斯托夫①
,骑着一
头活生生的鹰翅马身的青铜神奇怪兽飞奔。
有了这个非凡生灵的存在,整座主教堂才有了某种难以
形容的生气。似乎从他身上——至少群众夸大其词的迷信说
法是如此——散发出一种神秘的气息,圣母院所有大小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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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斯托夫:英国传说中的王子,其号角能发出可怖的声音。
方有了活力,这古老教堂的五脏六腑才悸动起来。只要知道
他在那里,人们便即刻仿佛看见走廊里和大门上那成千上万
雕像个个都活了起来,动了起来。确实,这大教堂宛如一个
大活人,在他手下服服贴贴,唯命是从,他可以随心所欲,叫
它随时放开大嗓门呼喊。卡齐莫多犹如一个常住圣母院的精
灵,依附在它的身上,把整座教堂都充满了。由于他,这座
宏伟的建筑物仿佛才喘息起来。他确实无处不在,一身化作
许许多多卡齐莫多,密布于这座古迹的每寸地方。有时,人
们惊恐万分,隐约看见钟楼的顶端有个奇形怪状的侏儒在攀
登,在蠕动,在爬行,从钟楼外面坠下深渊,从一个突角跳
跃到另个突角,要钻到某个蛇发女魔①
雕像的肚皮里去掏什
么东西:那是卡齐莫多在掏乌鸦的窝窠。有时,会在教堂某
个阴暗角落里碰见某种活生生的喷火怪物②
,神色阴沉地蹲
在那里:那是卡齐莫多在沉思。有时,又会看见钟楼下有个
偌大的脑袋瓜和四只互不协调的手脚吊在一根绳索的末梢拼
命摇晃: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