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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冰岛渔夫-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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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勒女神。

加沃!仍是加沃!

为着纪念

弗朗索瓦·加沃

安娜—玛丽·勒戈斯泰的丈夫,

班保条号的船长,

一八七七年八月三日和他的二十三名船员

一同在冰岛遇难,

愿他们安息!

碑文下面,画着一个有两只绿眼的黑色头骨,下面还交叉着两根死人骨头。这画率真而且令人毛骨悚然,可以从中感觉到另一时代未开化的风习。

加沃!到处是这个名姓!

另一个叫伊弗的加沃家的人,在冰岛海面,诺登一菲奥附近,从船上被风浪卷走,年仅二十二岁。这牌位立在那儿似乎有许多年了;这人,想必已被遗忘了……

读着碑文,她心中更加对扬恩满怀柔情,同时又感到有些绝望。永远,不,他永远也不会属于她!她怎能斗得过海呢?既然那么多加沃家的男人都沉到了海里,他的祖先,他的兄弟,他们必定也都和他很相像的。

她走进小礼拜堂,那仅仅靠开在厚壁上的几扇低矮窗子勉强照亮的室内,已经十分昏暗了。她在那儿,心里直想哭,她在那些被粗劣的花环绕着,脑袋触到穹顶的高大的圣徒、圣女雕像前跪了下来,祈祷着。外面,刚起的风开始悲啸,似乎给布列塔尼传来了年轻死者们的哀鸣。

天快黑了,必须下决心去加沃家,完成她的使命。

她重新上路,在村里打听了一下,就找着了背靠一座峭壁、需要登上十多级花岗石台阶才能到达的加沃家的房子。想到扬恩可能已经回家,她穿过那长着菊花和婆婆纳的小园子时,身子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进门的时候,她说她是为卖掉的那只船送钱来的,人们很客气地请她坐下,等候老爹回来签收。她的眼睛从在场的人中间寻找扬恩,但是不见他的踪影。

在家的人都很忙碌,他们在一张洁白的大桌子上裁好了一块新棉布;这是用来制作下一次冰岛渔季要用的名叫防水衣的衣服的。

“你瞧,歌特小姐,他们在那儿每人得有两套替换呢!”

人们向她解释这种粗劣的衣服做好以后如何上色、上油,她一面听人讲解诸如此类的细节,一面用眼睛仔细打量加沃的住宅。

这房子是按布列塔尼茅屋的传统方式布置的:尽里头是一个巨大的壁炉,两边排列着一些柜床①。但这儿不像农民家里那样昏暗和阴郁,那种房子往往有一半埋在路边的地里;而这儿正如一般水手们的家一样,干净而且明亮。

①法国布列塔尼农村的旧式床铺,像一只大衣柜,白天可以把柜门关上。

家里有好几个小加沃,有男孩也有女孩,全是扬恩的弟弟妹妹,——还不算已经出海的两个大的。另外,有一个很小的金发女孩,干干净净,模样儿多愁善感,长相和别的孩子完全不同。

“这是去年收养的一个孩子,”妈妈解释说,“我们的孩子已经很多了,可有什么办法呢?歌特小姐,她爸爸是马利亚—迪约—泰门号上的,那只船去年渔季在冰岛失踪了,这你是知道的,他留下的五个孩子只好由邻居们收养,我们就把这一个领来了。”

听见人们谈论她,那小女孩便低下头,微笑着藏在她最喜欢的小洛麦克·加沃身边。

屋子里到处显出一种宽裕的气氛,孩子们红扑扑的脸蛋表明他们非常健康。

大家非常殷勤地接待歌特——似乎一位漂亮小姐的来访给全家增了光。他们请她沿着全新的白木楼梯登上那整个住宅引以为荣的楼房。建筑这层楼房的历史,她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加沃老爹和他那当领航员的堂兄在英法海峡发现那条难船以后的事;跳舞会的那个晚上,扬恩和她谈起过的。

这个靠难船盖起的房间,粉刷得雪白、崭新,显得又体面又舒适;两张城里式样的床,挂着粉红色印花布帐幔;一张大桌子,放在屋子中央。凭窗望去,可以看见整个班保尔,整个泊船港和停泊在那儿的冰岛渔船,还有那条启航时的通道。

她很想知道扬恩睡在哪儿,但是不敢问;显然,他小时候是住在楼下,睡在某个老式的柜床里。但是现在,很可能是在这儿,睡在漂亮的粉红帐幔之中。她很喜欢知道他生活的细节,尤其想知道那漫长的冬季的夜晚他是怎样度过的……

……楼梯上响起了稍显沉重的脚步声,使她打了一个哆嗦。

不,这不是扬恩,而是一位已经满头白发、却和扬恩十分相像的人,他有着几乎和扬恩一样高大的身躯,而且和扬恩一样身材笔挺:这是加沃老爹捕鱼回来了。

他和她打过招呼、问明来意以后,便在收条上签了字。这事还颇费了一点时间,因为他说,他的手已经不大有把握了。然而他不同意把这一百法郎作为卖掉那只船最后付清的款项来接受,而认为这仅仅是他应分得的部分款项;这事他还要去和梅维尔先生商谈。对金钱不大看重的歌特,露出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那好哇!这事还没有完,她早料到了;何况,这可以使她和加沃家继续打点交道。

因为扬恩不在家,他们几乎要向她道歉,似乎觉得全家集合在一起接待她才显得比较礼貌。加沃老爹以他老水手的精细,甚至可能猜出他的儿子对这个漂亮的女继承人说来,并非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他有点固执地、老是一再谈起扬恩。

“这真奇怪,”他说,“他从来不在外面耽搁这么晚。他到洛古维去了,歌特小姐,去买捕虾的篓子;你知道的,这是我们冬季的重要渔业。”

她呢,心不在焉地延长着她的访问,虽然明知自己呆的时间太长了,想到这次可能见不着扬恩,她心里便异常难受。

“一个像他那么规矩的人,会干什么去呢?上酒馆了吗?不会的,肯定不会,对这个儿子,我们从来不担这份心,——我并不是说,偶尔有那么一次,比方星期天,和他的伙伴们一块……你知道,歌特小姐,水手们……唉!上帝呀,当他们正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何必把什么都给剥夺了呢?不过对他说来,这种事是很少的,他是个规矩人,我们可以这么说。”

正说着,天黑下来了;人们叠起了开始缝制的防水衣,停止了工作。小加沃们和那领来的小姑娘,一个紧挨一个地坐在长凳上,因晚间的昏暗时刻到来而闷闷不乐,他们瞧着歌特,似乎在寻思:

“这么晚了,她怎么还不走呢?”

在渐渐降临的暮色中,壁炉里的火开始映出红光。

“你留下和我们一道吃晚饭吧,歌特小姐。”

哦!不,她不能这样,想到自己竟待到这么晚,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站起身来,向主人告辞。

扬恩的父亲也站起来,好送她一程,一直送到被老树这黑了道的、那个偏僻的低洼地的那一边。

他们并排走着的时候,她感到对他产生了一种敬意和温情;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中,她真想如同对一个父亲似地向他吐露心事;但她想说的话都哽在喉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们在含着海水气味的、晚间的寒风中走着,在荒凉的旷野里,稀稀落落可以看见一些已经关上门窗的茅屋,这些里面蜷缩着渔夫们的可怜小窝,在它们拱起的屋顶下显得十分阴暗;还有就是十字架、荆豆和石头。

这波尔—爱旺村,多么远哪!而且她在那儿耽搁得多晚了呀!

有时候,迎面遇见一些从班保尔或洛吉维回来的人;瞧着这些人的身影渐渐走近,她每次都想到他,想到扬恩;可他是远距离也很容易认出来的,所以她很快就失望了。她的脚被一些头发般纷乱的、长长的褐色植物绊住,原来是散蔓在地上的海藻。

在普鲁文佐克的十字架前,她向老人施礼告别,请他转回去。班保尔的灯光已在眼前,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得啦,这次算完了……现在谁知道什么时候她才能见到扬恩呢……

要想再去波尔—爱旺村,借口还是有的,但再去作这样一次访问,会使她显得太不成体统。应该更坚强、更自重一些才好。如果她亲密的小朋友西尔维斯特还在这儿,她可能会派他以自己的名义把扬恩找来,让他说个明白。但是西尔维斯特已经走了,他得去多少年呢?……



“我结婚?”当天晚上,扬恩对他的父母说,“我结婚?嗨,我的天,为什么要结婚呢?——难道我有朝一日会比在这儿和你们在一起更幸福吗?什么也不用操心,和任何人都没有争执,从海上回来,每晚都有热腾腾的好饭菜。……哦!我知道,这跟今天来的那个姑娘有关。首先,一个那么有钱的姑娘,会看中像我们这样的穷人,依我看不太好解释。而且,不管是这一个或别一个姑娘,我都不结婚,不结,这事我考虑过了,我没有要结婚的意思。”

加沃老两口默不作声,面面相觑,感到非常失望,因为他们一起商量以后,确信这少女不会拒绝他们那漂亮的扬恩。但他们并不打算坚持己见,明知坚持也没有用。特别是妈妈,低下头不再作声;她尊重这个儿子的意志,他现在几乎已成了当家人之一了;虽说他待她总是温和而体贴,在生活琐事上,简直比小孩子还柔顺,但在大事上,他早就成为绝对的主人,他以一种平静、强悍的独立不羁精神,摆脱了一切约束。

他们和别的渔民一样,习惯于黎明即起,所以从来不晚睡。晚饭后,一到八点钟,朝他从洛古维买回的捕虾篓,朝他的新渔网投去最后的满意的一瞥后,他就开始宽衣,看上去心情十分宁静;然后上楼睡觉,和他的小弟弟洛麦克一起,睡在那有粉红印花布帐幔的床里。



歌特的小知己西尔维斯特到布雷斯特入伍已经半个月了;他很不习惯,但很守规矩;他威武地穿着蓝色翻领制服,戴上饰着红绒球的无檐帽;凭着他高大的身躯和灵活的举止,俨然是一名出色的水兵;但实际上,他始终惦记着他善良的老祖母,始终是从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只有一个晚上,他和一些同乡一起喝醉了酒,像往常一样,他们一大帮人互挽着胳膊,使劲唱着歌,回到营房去。

还有一个星期天,他到戏院的花楼①去看戏。演的是一出大型悲剧,水兵们对剧中的叛徒十分恼火,每当此人出场,他们便一起喊着:“嗬!”活像是西风深沉的怒吼。他尤其嫌里面太闷热,地方小,空气太少;他想要脱去外衣,却受到值勤官的训斥。后来他在快散场时睡着了。

①三楼以上的“花楼”座位较差,票价较低。

回兵营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他遇见一些没戴帽子的年岁相当大的女人在路边溜达。

“来呀,漂亮小伙子,”她们用沙哑的声音对他说。

他还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天真,立刻懂得了她们的意思。但是他突然想起他的老祖母和玛丽·加沃,便傲然地从她们面前走了过去,仗着自己的漂亮和年轻,他竟含着孩子气的讥讽的微笑鄙夷地打量她们。对这水兵的谨慎持重,这帮女人不禁十分惊讶。

“你看见这一个啦!……小心点,快逃呀,我的娃娃;快些逃,人家会把你吃掉呢!”

她们朝他嚷出一些下流话,声音随即淹没在星期日夜间充填着街道的含混不清的嘈杂里。

他在布雷斯特的行为和在冰岛一样,和在海上一样,一直保持着孩子的纯洁。但是别人并不为此讥笑他,因为他十分强壮,这一点是使水手们肃然起敬的。



有一天他被叫到连部,人家告诉他,他已被派往中国,到台湾舰队!……

他早就料到会来这么一着,因为他听看报的人说过,那边的战争没完没了。由于开拔的日子紧迫,人家同时通知他,不能按惯例给他假期回去向家人告别:五天以后,他就得整装出发。

他极其心慌意乱:既受远途旅行、陌生世界和战争的魅力吸引,又满怀离别一切的痛苦和不能生还的模糊不安。

千头万绪在他头脑中乱成一团。在他周围,各营房一片嘈杂,因为还有许多别的士兵刚才也接到通知被派往中国舰队。

他赶快写信给他可怜的老祖母,他坐在地上,很快地用铅笔写着,在那些来来去去、和他一样就要出发的年轻人的喧哗声中,他独自一人沉入了不安的遐想。



“她太老了一点呀,他的爱人!”两天以后,别人在他背后笑着说,“没关系,看样子他俩还挺贴心呢!”

他们头一次看见他和别人一样,胳膊上挽着一个女人在勒古弗朗大街上散步,都觉得十分有趣,他以温柔的神情向她们着身子,向她说着一些看来十分甜蜜的话。

一个从背后看去身段相当灵巧的娇小女人;身穿一条比流行的式样稍短的裙子,肩披一块褐色小披肩,头戴班保尔的大头巾。

她攀着他的胳膊,同样转身向着他,温存地朝他瞧着。

“她太老了一点呀,他的爱人!”

别人这么说的时候,并没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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