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岛渔夫-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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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他们为着好玩把头转过去迎着风唱,连气都透不过来了。
“喂!孩子们,上面有问味吗?”盖尔默从半开的舱口探出他满是胡须的面孔,问道,活像一个魔鬼正要从魔盒里钻出来。
啊!不,当然,上面是没有问味的。
他们毫不恐惧,因为他们有扎实的航海知识,对船的坚固程度和自己的臂力有足够的信心,而且他们还相信那陶制的圣母会保护他们,四十年来她在冰岛的旅途中,已经跳过无数次这种危险的舞蹈,而始终是微笑着呆在她的两束假花之间……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一般地说,他们对自己周围看不多远,几米之外,全都是惊涛骇浪,全都是高高耸起的灰白色的浪峰,封锁着他们的视线。他们总觉得自己处在一个狭窄的舞台上,虽然场景在不断变换;而且,这些景物都浸没在一种以非凡的速度,像云一般在整个海面流逝的水烟之中。
但是西北方向有时却露出一角青天,从那儿可能会突然改变风向:这时一线微光从天际斜投下来,一道长长的反光洒落在翻腾着的白色浪尖上,使天空的圆顶显得更加阴暗。这一角青天看去十分惨淡;这隐约可见的远方,这偶尔露出的远景,再清楚不过地表明到处都是同样的混乱,同样的狂暴,从而使人心中更加难受起来。这混乱和狂暴一直扩展到空旷无垠的广漠的水平线的那一边,四周是一片无止境的恐怖景象,人们却孤单单地悬于其间。
一切都发出巨大的喧嚣,好似世界末日的前兆一样,散播出世界将毁灭的恐怖。人们可以从中分辨出千万种声响:从上面,传来种种尖锐或深沉的声音,由于广阔而几乎显得十分遥远:这是风,是这场混乱的伟大灵魂,是支配一切的无形的力量。风声令人恐惧,但还有别的声音,那更靠近、更物质、更具有破坏性威胁的,则是仿佛在火上烧煮而呼呼作响的、巨浪翻滚的水声……
风浪愈来愈大。
但是,尽管他们顺风而逃,海浪仍然开始盖过渔船,就像他们所说的,要“吞掉”他们:起初,浪花冲击着船尾,随后,大股的海水以粉碎一切的力量猛扑过来。浪愈来愈高,愈来愈发狂似地升高,然而它们又渐渐碎裂,人们看见大团大团发绿的海水,从抓起的浪涛中落下,被风刮得遍处皆是。它们带着砰砰的响声,沉甸甸地一摊摊落在甲板上,这时玛丽号便像感到疼痛般地全身颤抖起来。现在因有这些散乱的白沫,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当狂风哀号得更响时,滚滚的白沫便飞奔着,像夏天路上的尘土一般越滚越厚。大雨已经来了,却斜着横扫过去,它们一起呼啸着、抽打着,如同皮鞭一样打得人很痛。
他们两个仍然掌着舵,身子缚在舵杆上,稳稳地站着;他们身上的油布衣,像鲨鱼皮一样又硬又亮;他们用涂了柏油的小线把油布衣的领口、袖口和裤口紧紧捆住,不让水灌进去。水便在他们身上哗哗地淌着。风急浪高时,他们便弓起背伏在舵杆上,免得被风浪掀倒。他们感到脸颊的皮肤灼痛,呼吸也不时中断。每次大浪过后,因为胡须上挂满盐粒,他们便相视微笑着。
然而时间一长,这毕竟令人十分疲乏,这不肯平息的狂涛巨浪,一直保持着它极度的狂热。而人和兽类的暴怒却很快就会衰竭和平伏下去;——必须长时间长时间地忍受,忍受这没有理由、也没有目的、如同生和死一样神秘的无生命物的暴怒。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这支古老歌曲的叠句,仍从他们变得发白的唇间传出,但已变成一种无声的、不时无意识地反复念叨的东西。过度的动荡和喧嚣使他们昏昏沉沉,尽管年轻,他们的微笑由于冷得牙齿发颤也变得难看了;他们的眼睛,在发疼的眨巴着的眼皮下半闭着,呆呆地凝然不动。他们紧伏在舵杆上,像两根大理石的拱形支柱,他们几乎不再思索,单单凭着肌肉的习惯,以抽搐的、发青的双手做着必要的努力。他们的头发淌着水,嘴巴痉挛着,样子变得很古怪,浑身都显出原始的野性。
他们彼此看不见了!仅仅意识到自己还在原地,两人紧挨着。在更危险的时刻,每当一个新的、陡直的、呼啸着的、山一般的、可怕的巨浪在他们身后高高耸起,带着沉闷的巨响撞击他们的船只,他们便下意识地用一只手画着十字。他们什么也不再想,既不想歌特,也不想任何女人、任何婚姻。风浪继续的时间太长了,他们已不再能思考,噪音、疲乏和寒冷把他们弄得迷迷糊糊,使他们头脑中的一切都变成模糊一片。他们只是两根固定住舵杆的僵硬的肉柱,只是两只凭着本能攀在那儿以免死去的强壮的野兽。
二
……
……在布列塔尼,九月半以后一个已有些凉意的日子,歌特独自一人在普鲁巴拉内的荒野里朝波尔—爱旺村走去。
冰岛渔船返回已将近一个月了,有两只船在这六月的飓风里失去了踪影,但玛丽号安然无恙,扬恩和全船水手都平安地回来了。
想到自己正往扬恩家走去,歌特不禁心慌意乱起来。
扬恩从冰岛回来以后,她只见过他一次;那是大伙一道送可怜的小西尔维斯特动身去服兵役。(大家一直把他送上驿车,他稍稍有点掉泪,老祖母则哭得很厉害,然后他动身到布雷斯特入伍去了。)扬恩也来和他的小朋友吻别,当她瞧着他的时候,他装作把眼睛转过一边,由于车子周围的人很多,——另一些要动身的入伍者,还有聚在那儿给他们送行的亲友——她没法和他说话。
虽说稍稍有些畏葸,她终于拿定主意,到加沃家去。
她父亲和扬恩的父亲从前有过一些共同权益,(在渔民中和在农民中一样,这类复杂事情总是没完没了的。)最近卖掉一条船,他得分给扬恩的父亲一百法郎。
“你可以把钱交给我捎去,爸爸,”她说,“首先我很高兴去看看玛丽·加沃,而且我还从来没有去过普鲁巴拉内那么远的地方,跑这一趟我会觉得有趣的。”
其实,她是对扬恩的家庭怀有一种惶惶不安的好奇心,因为很可能有朝一日她会进入这个家庭、这个村落的。
西尔维斯特在动身前和她的最后一次谈话中,曾经为他朋友的不通人情的态度作解释;
“你瞧,他就是这么个人;照他的想法,他不愿和任何人结婚;他只爱海,有一天,他甚至和我们开玩笑,说他答应过要和海结婚。”
她于是谅解了他这种态度,而总是在回忆中重温他在舞会之夜的漂亮而坦率的微笑,她又重新满怀希望了。
当然,如果她在他家里遇到他,她是什么也不会对他说的,她绝不想让自己表现得那么大胆。但是他呢,这么近地看见她,也许会和她说话吧……
三
她轻快而激动地走了一个小时,一面呼吸着海上新鲜洁净的空气。
一些巨大的十字架竖在各十字路口。
她每隔一段距离就经过一个水手们住的、终年被风吹打、颜色和岩石一般的小村落。其中一个村子,小径突然在阴暗的墙壁之间、在像克尔特人①的茅屋一般又高又尖的茅草屋顶之间变得狭窄起来,一家酒店的招牌引她发笑了:“中国苹果酒”,上面还画着两个穿红袍绿袍的、梳辫子的中国人,正喝着苹果酒。这无疑是某个到过那儿的老水手的鬼主意。她一面走,一面饱览一切;那些对自己旅行的目的特别挂心的人,往往比旁人更易为沿途的琐事耽误时间。
①克尔特人(Celtes),古代欧洲部族,被视为今欧洲许多民族的祖先,法国人的祖先高卢人即克尔特人中的一支。
现在,小村已远远落在她的背后,她愈是朝布列塔尼最偏远的岬角走去,周围的树木便愈见稀少,乡村也愈见荒凉。
地面起伏不平,到处是岩石,从任何一个高处,都可以望见广阔的大海。现在一点树木都没有了;只剩下长着绿色荆豆的荒凉的旷野,这儿那儿,神圣的十字架在空中到处交叉着自己巨大的胳膊,使这带地方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刑场。
在一个被这种巨大的基督像守护的十字路口,她在两条隐没在荆棘丛中的小路之间犹豫不决。
一个小女孩正好及时解除了她的疑难。
“你好,歌特小姐。”
这是加沃家的一个小女孩,扬恩的小妹妹。歌特吻过她以后,便问她的父母是否在家。
“爸爸和妈妈都在,只有哥哥扬恩到洛吉维去了,”小女孩毫无恶意地说,“我想他不会回来得太晚的。”
他不在家,他,到处而且始终跟着她的,仍是那把他和她远远分开的厄运。她真想把这次拜访改期,但这小女孩已经在路上看见她了,她会讲出去的,……波尔—爱旺村的人对这件事会怎么想呢?于是她决定继续朝前走,不过尽可能慢慢游逛,好等他回家以后再到达那里。
她愈是走近扬恩的村子,走近那偏僻的岬角,景物愈显得粗犷和荒凉,强劲的海风使人们愈加强壮,却使植物愈加低矮、短小、扁肥,平伏在坚硬的土地上。小径上有一些海藻散蔓在地面,这是另一种叶丛,表明另一个世界就在近旁。这些叶丛在空中散发着食盐的气息。
歌特有时遇到一些行人,也都是渔民,在这不毛之地,远远瞧见他们出现在高而远的地平线上,仿佛愈来愈大。那些领航员或渔夫,总有一种瞭望远方、守护大海的神色;他们遇见她时,都向她问好。他们的脸都晒得很黑,在水手帽底下,显得十分威武和果敢。
时间过得真慢,她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拉长她的路程;过路人看见她走得这么慢都感到奇怪。
这扬恩,他到洛吉维去干吗呢?也许是去向那儿的姑娘们献殷勤去了……
唉!她哪儿知道,他对这种事,对美人们,是很少放在心上的。有时候,如果他看上了某个姑娘,通常只要径直去找她就行。班保尔的年轻姑娘们,就像冰岛的古老民歌里唱的那样,都有点被她们的身体弄得颠狂了,决抵抗不了这么漂亮的小伙子。不,他只是到那个村里去找一个篾匠定购一样东西,那蔑匠编制捕虾篓的好手艺在当地是独一无二的,此刻扬恩的脑子还根本没有受到情丝的束缚呢!
她到达了那个远远就已看见的建在高地上的小礼拜堂。这是一个灰色的、很小很旧的礼拜堂;在周围一片桔槁中,有一丛同样是灰色的、已经没有叶子的树权作它的头发,好像被一只手抚压过一样,这些头发全都倒向一边。
这只手,也就是那使渔夫们的船只沉没的手,那使海岸边扭曲的树枝顺着波浪的方向倒伏的永恒的西风之手。在这只手多年的努力之下,那些老树都曲着背,歪歪斜斜地、乱蓬蓬地生长着。
既然这是波尔—爱旺村的礼拜堂,歌特就差不多到达旅程的终点了;于是她停住脚,好再争取一点时间。
一道矮小的颓墙圈起了一片有许多十字架的坟地。礼拜堂、树木、坟墓,一切都是同一颜色,整个地方都像同样被海风所吹焦和侵蚀了;一种带有硫磺般黄白色斑点的、颜色同样发灰的苔藓,覆盖在石头、多节的树枝和立在壁龛里的花岗石圣徒雕像上。
在这些木制十字架中,有一个上面用大字写着:
加沃——若安·加沃,八十岁。
哦!不错,她知道,这是他的祖父。大海不曾把这个老水手要去,此外,想必还有好些个扬恩的亲人也躺在这块墓地里,这是很自然的事,本应在意料之中,然而,从坟墓上读到这个名姓,却使她非常难受。
为了再磨蹭一会,她走进那又小又旧、刷着白石灰的古老门廊,想去作一次祷告。但她在那儿停住了,内心格外酸楚起来。
加沃!仍是这个名姓,刻在一块死者牌位上,那些牌位都是为纪念海上的遇难者而设的。
她开始读那上面的碑文:
为着纪念
若望—路易·加沃
玛格丽特号的水手,年二十四岁,
一八七七年八月三日殁于冰岛海面,
愿他安息!
冰岛,总是那个冰岛!——在这小礼拜堂的入口,还到处钉着其他一些写着遇难水手姓名的木牌、这是波尔—爱旺村的遇难者纪念角,她忽然产生一种不幸的预感,于是很后悔走到这儿来。在班保尔,在教堂里,她也见过类似的一些碑文;但在这儿,在这个村庄,冰岛渔夫的虚坟却更小,更粗糙,更简陋。这儿四面都为寡妇和母亲备有花岗石长凳:这个如洞穴般低矮的、不规则的处所,由一尊很旧的圣母像守护着,这圣母涂成玫瑰红色,有一双凶恶的大眼,活像最早的地母库柏勒女神。
加沃!仍是加沃!
为着纪念
弗朗索瓦·加沃
安娜—玛丽·勒戈斯泰的丈夫,
班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