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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冰岛渔夫-第6章

小说: 冰岛渔夫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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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的小巷走去;或者几个溜达得晚了的女孩子,捧着五月的鲜花回来,其中一个认识歌特,便向她道着晚安,把一束山楂花朝她高高举起,仿佛要让她嗅嗅花的香气;在这半透明的夜色中,她还可以依稀看见这白色小花的细巧花束。此外,有一种温馨的香味从花园和院落升上来,这是爬在花岗岩墙壁上的忍冬开花的香气,还有从港口飘来的淡淡的海藻的气味。一些晚归的蝙蝠在空中掠过,无声地飞翔着,像是梦中的动物。

歌特在这窗口不知度过了多少个夜晚,她凝视着这忧伤的广场,思念着已经出发的冰岛人,而且总是在回忆那次舞会……

婚礼接近尾声时,天气非常热,许多跳华尔兹的人开始头晕了。她想起他曾和别的一些女人,一些多多少少和他有过爱情关系的姑娘或女人跳舞,她想起他回答她们的呼唤时那种轻蔑的高傲态度……他对待她们是怎样的不同呀!……

他是一个可爱的舞伴,身体挺直得像一棵成材的大橡树,旋转时脑袋微微后仰,风度既轻松又高贵。他那鬈曲的棕色头发,稍有一些披在前额上,随着跳舞时带起的风飘动着;当他俯身将她挽得更稳,好跳快速华尔兹时,个子也相当高的歌特感觉到他的头发擦着了她的头巾。

他不时将他的小妹妹玛丽和西尔维斯特指给她看,那未婚的一对正在一起跳舞。看见他们两个那么年轻,两人在一起时那么克制,彼此恭恭敬敬,满脸羞怯地、低声说着一些无疑十分美妙的事情,他不禁和善地笑了。当然,他也不会容许他们有别种姿态;尽管他已经变得很老练很大胆,但是,看见他们那么天真,仍然觉得十分高兴;他和歌特交换着亲密的会心的微笑,好像在说:“看看我们这两个小弟弟小妹妹,他们是多么可爱又可笑啊!”

夜将尽时,人们频频地抱吻,表兄妹、未婚的情人之间的吻,尽管是当众嘴对嘴地吻着,却仍然保持着一种坦率、诚实的仪态。他当然没有吻她,对梅维尔先生的女儿是不能这么做的;他可能只是在最后的华尔兹舞中将她搂得稍微紧一点罢了,她呢,对他完全信赖,一点也不抵抗,相反却心甘情愿地靠在他身上,在这使她整个身心都被他吸引过去的、急骤的、深沉的、美妙的晕眩中,她那二十岁少女的感官绝不是无动于衷的,但首先是她的心在开始骚动。

“你看见那个不知害臊的姑娘了吗?她是怎样地盯着他瞧啊!”两、三个漂亮姑娘在议论,她们的眼睛在金黄色或黑色的睫毛下贞洁地低垂着,而她们在那些男舞伴中,却每人至少有一、两个情人。她的确老在瞧他,但她有她的理由,因为在她的生活中,他是第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引起她注意的青年男子。

早上分手的时候,当所有的人都在寒冷的曙光中四散走开的时候,他们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互相道别,好像是两个第二天又要会面的未婚情人。她和父亲一道穿过这个广场回家时,丝毫没有倦意,只觉得又轻盈又快活,她高高兴兴地呼吸着,甚至爱上了这户外的寒雾,这惨淡的黎明。一切都使她感到美妙和甜蜜。

……五月的夜早已降临,所有的窗户都随着窗框的声响关上了。歌特还呆在那儿,让她的窗子敞开着。稀稀落落的最后几个行人,还能在黑夜中辨认出她的白头巾的模样,他们想必会说:“那个姑娘,一定是在思念她的恋人啦。”这是真的,她确实在想他,带着一种想哭的心情在想他;她小小的白牙咬着嘴唇,不断地绷开那鲜艳的嘴唇下面的皱折。她的眼睛凝视着黑夜,却没有瞧任何具体的东西……

……但是,这次舞会以后,为什么他再也不来了呢?他起了什么变化呢?偶然遇见的时候,他总是一副想逃开的样子,把他那总是转动得很迅速的目光转向一边。

她常常和西尔维斯特谈起这事,他也觉得不可理解。

“不过,歌特,只要你爸爸同意,你该嫁的还是他呢,”他说,“因为这一带你再也找不出比得上他的人了。首先,我告诉你,他是很规矩老实的,尽管表面上看不出来;他喝醉酒的时候很少。他有时有点执拗,其实十分温柔。不,你不知道他心眼有多好。而且他是怎样的一个水手啊,每个渔季,船长们都争着雇他……”

她爸爸的同意么,她是有把握的,因为她想干的事,还从来没有遇到过障碍。他不富有,这个她根本不在意,首先,像他那样的水手,只要花点钱让他去学习六个月的航海课,就可以成为一名船长,而所有的船主都会乐于把船交给他的。

他的个子太大,这也没什么关系;过分强壮,在女子身上可能是缺点,而对于男人却丝毫不会有损于他的美。

此外,她还不露痕迹地在当地那些知道所有爱情故事的姑娘们中间打听过,谁也没听说他对谁有过什么诺言;不管是在雷查德里欧还是在班保尔,他和那些爱慕他的美人们周旋,总是保持一定距离,并没显出和谁更加亲近的样子。

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已经很晚了,她看见他在她窗下经过,还紧紧地挽着一个名叫贞妮·加洛芙的女人,这女人当然很漂亮,只是名声极坏。这件事,使她十分痛苦。

人家还告诉她,他性格非常暴躁;一天晚上,他喝醉了,在班保尔的一家咖啡馆,渔夫们正在那儿饮酒作乐,因为人家不给他开门,他便将一张巨大的大理石桌向那扇门掷去。

所有这些,她都原谅了他:谁都知道,水手们发起怒来有时候会作出何等样的事情……但是,如果他的心地是好的,为什么当她什么想法也没有的时候,他来接近她,而后又撇开她;他有什么必要含着看上去那么坦率动人的微笑整晚地注视她,像对待未婚妻似的用温柔的声音向她讲知心话?现在她已经不能再受别人,不能改变主意了。从前,就在这个地方,当她完全是个孩子的时候,人家呵责她是个坏小孩时,总说没见过脾气有她那么犟的;至今她还是这样。虽然她现在成了一位美丽的小姐,而且未经训练就具有了一种略显严肃、高傲的风度,其实她的本性还是没变。

这次舞会以后,去年冬天就在期待与他相见的心情中度过,而他却直到动身去冰岛也没有来向她告别一声。现在他不在这儿了,对于她也就等于一切都不存在。缓慢的时间似乎步履艰难地爬行着,——爬向渔夫们返航的秋天,她已经盘算好,到那时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明白,也好有个了结……

市政厅的时钟正敲十一点,——在这春季宁静的夜晚,钟声显得格外嘹亮。

在班保尔,十一点就算很晚了;歌特于是关上窗子,点燃了灯,准备睡觉……

这事在扬恩,很可能只是由于有点怪僻;或者,也由于他有点骄傲,他是因为觉得她太有钱,而害怕遭到拒绝吗?……她曾经想直截了当去问他;但是西尔维斯特觉得这样做不合适,一个女孩子显得这么大胆总是不太好的。在班保尔,已经有人在批评她的神情和装束了……

……她像一个正在做梦的女孩子一样,心不在焉地慢慢脱去衣服:首先摘掉她的细纱头巾,接着是她按城里式样做的紧贴腰身的雅致的长裙,她把它们随便扔在一张椅子上。

然后再解她那阔小姐用的长紧身,因这紧身使她具有巴黎人的身段,引起了一些人的议论。她的身体一旦自由,就显得更加完美了;因为不再受束缚,不再被裤袜捆得过分细瘦,她又恢复了那种丰满柔和的自然线条,像那些大理石雕像一样;她的动作改变着这些线条的状貌,而她的每一个姿势都是十分优雅动人的。

在这深夜里,小小的油灯孤零零地燃烧着,有点神秘地照亮了她的肩膀和胸脯、她的还没有被任何人看到的可爱的形体,既然扬恩不愿意要她,这美丽的身体将不会为任何人所有,而会不经观赏就逐渐枯萎。

她知道自己脸蛋漂亮,但对自己的形体美却没怎么意识到。再说,在布列塔尼地区,冰岛渔民家的女孩子一般都具有这种类型的美,人们也就不太注意,甚至她们当中最不规矩的女孩,也不会向人炫耀这一点,而且羞于让人看见她们的身体。正是城里那些高雅之士才对这个给予极大的重视,要模塑或描绘下来。

她着手解开盘在耳后的螺状发髻,两条辫子便像两条沉甸甸的蛇一般落下来垂在背上。她又将它们像冠冕一样挽在头顶,——这样对睡觉比较适宜——于是,从侧面看去,她很像一个罗马处女。

这时她的手臂仍然举着,一面咬着嘴唇,一面继续用手指玩弄金色的发辫,好像一个孩子一面摆弄什么玩具,一面想着别的;后来,她又让它们垂落下来,为着消遣很快地把它们拆开、抖散,不一会她就让头发一直盖到腰部,像个森林里的仙女。

随后,睡意终于来了,尽管为爱情所苦恼,想要哭泣,她还是一下子跳上床,把脸埋藏在像帐幔一样铺开的、丝一般的头发里。

莫昂奶奶在自己普鲁巴拉内的茅屋里,在人生另一个更黑暗的斜坡上,也终于入睡了,她带着老年人冷瑟瑟的困倦,想着她的小孙儿和死亡。

在这同一时刻,在玛丽号上,在这晚很不平静的博雷阿勒海面上,扬恩和西尔维斯特,这两个被思念的人,一面唱着歌,一面在无穷尽的白昼的光亮下快活地钓着鱼。



……

约一个月以后,——六月。

在冰岛一带,出现了被水手们称作“白色宁静”的那种稀有的天气;也就是说,空气纹丝不动,好像所有的风都吹尽了,终止了。

天空蒙着一幅巨大的白幕,接近水平线的部位,渐渐发暗,变成了铅灰色,像锡一样毫无光彩。水平线之下,死气沉沉的海水射出刺眼的、苍白的寒光。

这一次,是波纹,是变幻不定的波纹在海面嬉戏;一些轻飘飘的圆环,像对着镜子呵气呵出来的。整个闪光的水面好像笼罩了一张构图模糊的大网,上面的图案自行组合,又自行毁坏:转瞬即逝,霎时无影无踪。

是无尽的黄昏还是无尽的清晨,谁也说不清。太阳已经不再表示时刻,它总是呆在那儿,主宰着这些停滞不动的事物的光辉,它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圆环,几乎没有边沿,随着模糊不清的光晕,一直扩大到无限。

扬恩和西尔维斯特并排坐着,一面钓鱼,一面唱着“南特的若望一弗朗索瓦”那支永远也唱不完的歌,他们因这歇的单调觉得有趣,便以孩子气的滑稽模样互相睨视而笑,同时没完没了地唱着这歌的叠句,而且每次都要增添一点新的劲头。在含着盐分的新鲜空气中,他们的脸蛋红扑扑的;他们所呼吸的空气,纯净而且给人以活力,他们竭尽全部气力和生命,深深地把这空气吸进胸膛。

然而,在他们周围,却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景象,是一个死去的或压根不曾创造出来的世界的景象;光,没有丝毫热力,一切事物都凝然不动,好似在这幽灵的巨眼般的太阳注视下永远僵冷了一样。

玛丽号在辽阔的海面上投下了一条暮色般的长长的阴影,在这反射着天空的平滑的白色水面上,显得像是绿色;阴影覆盖住的这部分海面没有反光,清澈得可以看见水下的事物:无数的鱼群,数也数不清,全都一样,静静地朝同一方向滑去,仿佛它们无止无休的旅行有它的既定目标。这是鲟鱼的集体行动,它们列队顺着同一方向行进,像是一道道灰色的影线,不断地、迅速地颤动着,给这一片沉寂的生命带来了流动的感觉。有时候,尾巴突然一摆,全体都同时翻身,露出银光闪闪的肚腹;尾巴再一摆,同样的翻身,借助缓缓的波浪遍及整个鱼群,恰如成千上万的刀片在水的两边各投出一道小小的闪光。

太阳已经很低,还在继续下沉,这显然是傍晚了。太阳愈是向与海衔接的铅灰色层降落,就愈是发黄,它的圆环就愈清楚、愈实在。人们可以用眼睛盯着它,就像盯着月亮一样。

但它依旧照耀着,好像就在相去不远的空间,仿佛只要乘船到水平线的尽头,就能与这浮游在离水面不过数米的空气中的哀伤的巨球相遇。

捕鱼的速度相当快,瞧着那静止的海水,可以清楚地看见事情的进展:鲟鱼以贪馋的动作来咬钓钩,感到被扎了一下,便摇了摇,好像要让嘴更牢靠地挂在钓上。渔夫们连续不断地用两手迅速提起钩丝,把鱼扔给那个将鱼开膛弄平的人。

班保尔的渔船散布在这平静如镜的海面,给这一片荒寂带来了生气。这里,那里,可以远远看见一张张小小的船帆,徒具形式地悬挂着,因为根本没有风;在水平线灰暗的背景上,雪白的船帆映衬得十分清晰。

这一天,冰岛的渔业像是一种安宁而且轻而易举的职业,一种小姐的职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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