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岛渔夫-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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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的那一个……
何况她还羞于在这令她讨厌的小人儿面前流露自己的绝望情绪;难道向一位祖母宣布她孙儿的死讯该像他这么干么!……她站着,僵直地站在办公桌前,用她那双可怜的因洗濯而皲裂的老手,扭绞着褐色披肩的穗于。
她感到这会儿离家是多么远啊!……天哪,必须走完这一整段路,体体面面走完这段路,才能到达她那所小茅屋,她急于把自己关在里面,就像躲进洞穴里去死的受伤的野兽一样。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她对这么长一段路特别感到畏惧,她一路上尽可能不多想,也不去弄明白这件事。
人家交给她一张汇单,让她作为继承人去领取变卖西尔维斯特的背包的三十法郎;还有那些信、证件,以及装有军功勋章的小盒子。她笨拙地把这些东西捧在手上,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竟找不到衣袋来安置它们。
她呆愣愣地穿过班保尔,目不旁视,身体微微前倾,好像要跌倒似的,耳朵里只听见血正在嗡嗡作响地涌上来。她加快步子,拼命走着,像一架已经十分旧了还要开足马力最后拼一拼的可怜机器,毫不顾虑是否会把发条弄断。
走了三公里左右,她已经整个地朝前弯下身子,筋疲力尽了。她的木鞋不时撞上石头,震得她的脑袋作痛。她急于躲回家里,惟恐跌倒在路上,被人送回去。
六
伊芙娜老奶奶醉啦!
她跌了一跤,顽童们便追过去。这恰是在普鲁巴拉内乡的入口,沿街房子很多、然而她还有气力重新站起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
“伊芙娜老奶奶喝醉啦!”
一些放肆的小家伙竟嘻嘻笑着跑到跟前来瞧她,她的头巾全乱了。
这些小孩子,有的其实并不坏,当他们挨近了瞧她时,看到这张衰老绝望的痛苦的脸,便蔫蔫的、吃惊地转过身去,不敢再说什么了。
到家以后,关上门,她发出一声哀号,吐出了使她窒息的悲痛,她听凭自己倒在屋角,头靠着墙壁。头巾滑下来盖住了眼睛,她便摘下来扔到地上,——可怜的漂亮头巾,她从前是多么爱惜它啊。她唯一的假日穿的衣裙全弄脏了,薄薄一绺又黄又白的头发,从发带下掉出来,使她完全变成一副穷女人的邋遢模样。
七
歌特晚上跑来打听消息,发现她就这样披头散发地呆着,胳臂下垂,头靠石壁,愁眉苦脸地发出小孩子似的咿咿咿的呜咽声;她几乎哭不出来:年纪太老的祖母们,于枯的眼睛里已经不再有泪水了。
“我的孙儿死了!”
说着便把信件、公文、勋章等一起扔到歌特的膝头上。
歌特把这些东西浏览了一下,看明白这是真的了,便跪下来祈祷。
两个女人呆在一起,几乎默不作声地度过了这个六月的黄昏——六月的黄昏在布列塔尼是漫长的,而在那边,在冰岛,则是无止境的。带来幸福的蟋蟀,仍在壁炉里演奏它细弱的音乐。傍晚,黄色的微光从天窗照进这被海夺去了一切、现在已经绝灭后代的莫昂家的茅屋。
最后,歌特说道:
“我的好奶奶,我,我会来和你一起住的,我会把人家给我留下的那张床搬来,守着你,照料你,你不会孤单单一个人的……”
她为她的小朋友西尔维斯特痛哭,但在她悲哀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一个人——那个已经出发去捕鱼的人。
扬恩不久就会知道西尔维斯特的死讯的,因为捕鲸船恰巧很快就要启航了。他会为他掉泪吗?……可能会,因为他很爱他……她一面流着眼泪,一面老在想扬恩的事,一会儿对他的冷酷感到气愤,一会儿又怀着柔情思念他,由于他也即将遭到失去西尔维斯特的痛苦,这痛苦竟使他们俩亲近起来——总之,她心里充满了他……
八
……八月里一个暗淡的黄昏,把西尔维斯特的死讯带给扬恩的信件终于到达冰岛海面的玛丽号上;此刻他正好结束了一天艰苦的劳动,感到极为疲乏,准备下舱吃饭和睡觉。他在昏暗的舱房里一盏小灯的黄色微光下,用一双困得发沉的眼睛读了这段消息;开始的时候,他也是一副本木然、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像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出于自尊心,凡属感情上的东西,他都绝不外露,他像一般水手那样,把信贴胸藏在蓝毛衣里,一句话也没讲。
只是,他再也没有勇气和其他人一起坐下来吃晚饭;他甚至不屑于向他们解释为什么,就倒在自己的小床上,一下子睡着了。
不久他梦见了死去的西尔维斯特,梦见了送葬行列在行进……
快到午夜的时候,在睡眠中还有时间观念的那种水手们特有的精神状态,使他感觉人家喊他起来换班的时候到了,这时他还看见这个送葬行列。他想:
“我做梦了;幸好他们就要来叫醒我,这梦便可以消失了。”
但是,当一只粗糙的手放在他身上,一个声音说着“加沃!起来,换班了!”的时候,他听见胸前纸张的轻轻摩擦声,这细微的、不祥的音乐肯定了死的真实性。——啊!不错,是那封信!……这事是真的了!这已是一种更加刺心、更加残酷的感受,他在睡梦中惊醒,起身太快,竟把宽阔的前额碰到梁木上。
随后他穿上衣服,推开舱盖,到上面接班捕鱼去了。
九
扬恩来到舱面,睡眼惺松地环顾四周他所熟悉的海面。
这天夜里,无垠的大海呈现出令人惊讶的最单纯的状态,它并无色彩,只是给人一种深邃之感。
那看不出丝毫陆地的明确分界,也看不出地质年代的水平线,自远古以来想必已多次呈现这种状态,你瞧着它时,真像是一无所见,——除了那现存的、而且永远不会消遁的永恒之外。
天空甚至并没有全黑,被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余光微微照亮着。这里像在习惯性地微微作响,发出无目的的悲叹。到处是灰色,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模糊的灰色,大海处于睡眠和神秘的静止状态,隐藏在无以名之的保护色之下。
上空浮云散乱,由于所有的东西都不会无状貌可言,这云也都显得有模有样,在黑暗中,几乎全混成一片,形成一幅巨大的帷幕。
但是,在天空的某一点,低低的、靠近水面的地方,虽则非常遥远,却较清晰地露出一种大理石花纹,好像是由一只漫不经心的手勾出的一幅缺乏表现力的画,一种不是为了给人看的瞬息即逝的、偶然组合的图形。在这一总体中,惟有这一点似乎还表示了某种涵义,似乎整个虚无的、难以把握的忧郁思想都在这上面体现出来。——人们的眼睛终于不由自主地盯住那儿。
他,扬恩,随着他灵活的眼珠逐渐习惯外面的黑暗,便愈加注意观察夭空中这唯一的花纹,这花纹颇像一个伸着双臂往下沉的人形。现在他已开始看见那形象,仿佛觉得那真是一个人影,由于来自远处,便愈来愈长大,变得庞大无比。
随后,在他同时飘浮着模糊梦境和原始信仰的想象中,这哀伤的人影从黑暗的天边坍下,渐渐和对他那死去的兄弟的回忆混在一起,像是死者最后的显形。
他常常有这类奇怪的联想,特别是童年时代,在孩童的头脑里……但是无论多么含糊的语句,用来表现这种意境总嫌过分明确,只有梦中有时出现、醒时却只剩下毫无意义的谜一般的片言只语的那种朦胧语言,才能加以表达。
他凝视着浮云,只觉悲从中来,这深沉、痛苦、充满莫名的神秘之感的悲哀,使他的灵魂冰凉。现在他比刚才进了一步,总算明白他可怜的小兄弟再也不会露面,永远不会再露面了;悲痛,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穿透他那颗心的强韧坚硬的外膜,现在却已注满心房以至外溢了。他重又看见西尔维斯特温柔的面容,他那孩童的和善的眼睛,他正想抱吻他,一种纱幕似的东西突然不由自主地在眼睑内落下,起初他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自他成年以来还不曾哭过。但是眼泪开始沉甸甸地籁簌落到面颊上,抽泣也使他深厚的胸膛起伏起来。
他继续麻利地钓鱼,一刻不停,也不说一句话,其他两个人默默地听他哭,他们知道他是那么内向和骄傲,惟恐惹恼了他,便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在他看来,死亡便是一切的终结……
出于尊敬,他也常参加家里为死者举行的祈祷,但他根本不信灵魂不灭的说法。
水手们在一起闲谈时,往往用一种简略和肯定的语气把这当成众所周知的事情谈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幽灵怀有模糊的惧怕,对墓地隐约地感到恐怖,对圣徒和守护神极端信任,尤其是对环绕教堂的圣地怀有一种天生的敬仰。
因此扬恩害怕自己也被海攫去,好似这样会更加虚空,——想到西尔维斯特在那一边,在地球另一面遥远的土地上,他愈加悲痛欲绝,愈加心情沉重了。
他向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于是旁若无人地、无拘无束地哭着,毫不感到难为情。
……外面,太空已慢慢发白,虽则此刻不过两点钟;同时,空间似乎在扩展,扩展,变得更加辽阔,以一种更可怕的方式凹陷下去。随着这种黎明的出现,眼睛愈益睁大,头脑也更加清醒,可以更好地想象到远方的广阔无垠;于是肉眼可见的空间的界限便愈退愈远,愈见消逝。
一种苍白的亮光,逐渐增大,似乎是一些极小的光束,轻轻摇曳着投射过来;永恒的外界事物渐渐变得发亮、透明,好像一些燃着白焰的灯,在不定形的灰色云层后面逐渐升起,它们怀着神秘的戒心审慎地上升,惟恐打扰了海的郁闷的休息。
在天际之下,那巨大的白光灯便是太阳,它有气无力地爬行着,从一大早就开始了它缓慢而沉着的爬出水面的行程……
这一天,哪儿都看不见朝霞的色彩,一切都是灰白的、阴暗的。在玛丽号上,有一个人在哭泣,是那大个子扬恩……
这蛮兄弟的眼泪,这外部世界分外深重的忧伤,便是为那默默无闻的可怜的年轻英雄致哀的表示,他曾在这冰岛海面度过了他的半生……
天大亮的时候,扬恩突然用蓝毛衣的袖子拭干眼睛,不再哭泣。这事便告结束了。他似乎又完全力捕鱼的工作所占据,一心关注眼前现实事物单调的进程,不再想什么了。
再说,钓鱼的工作十分紧张,两只手臂都忙不过来。
在渔夫们周围,那辽阔无边的背景上,眼看又出现一种新的变化。那无穷无尽的扩展,那早晨的开阔景象终止了,相反,现在远景似乎在收缩,在自我封闭,人们怎能相信刚才还看见海是那么辽阔呢?水平线现在显得很近,甚至使人感到缺乏空间,空中充满薄薄的飘动着的帷幕,有的比雾气还朦胧,有的却可以看出似乎带穗的轮廓。它们在一片寂静中缓缓落下,好像一些毫无分量的白纱;然而这纱在到处同时降落,很快就把下面罩得严严实实,看到供呼吸的空气都被堵塞,不禁使人感到气也透不过来。
这是八月的初雾上来了。几分钟之内,这裹尸布般的雾气就到处一样浓厚,简直无法穿透;在玛丽号周围,人们除了一片发亮的湿润的苍白,已什么也看不出了,连船桅也似乎隐没在这一片苍白之中。
“得啦,瞧这可恶的雾又来了。”渔夫们说。
他们早就熟悉了这渔季第二阶段无法回避的伙伴,但这同时说明冰岛的渔季即将结束,启程返回布列塔尼的时候快到了。
那雾气化作晶莹的小水珠,挂在他们的胡须上面,还使他们晒黑的皮肤湿润发亮。那些在船的两端相望的人们,都觉得对方如幽灵般模糊;相反,那些离得很近的东西,则在这发白的、暗淡的光线下显得分外清晰。人们得当心不要张嘴呼吸,否则一种冰凉、潮湿的感觉会一直透入肺腑。
与此同时,捕鱼的速度愈来愈快,大家不再说话,只顾忙着钓鱼;时时刻刻可以听见伴随着一下皮鞭似的响声,一条大鱼被扔到了甲板上;然后,它们拼命扭动着,用尾巴拍打着舱面,到处都溅上了海水和它们挣扎时抖落的银色细鳞。用大刀剖开鱼肚的水手,匆忙中割破了手指,鲜红的血便和盐水混到了一起。
十
这一次,他们一连在浓雾中呆了十天,什么也看不见,但捕鱼的情况依然良好,因为忙于钓鱼,大家倒也不感厌倦。不时地,每隔一定的时间,他们中的一个便吹响一支号角,那声音活像一只野兽的嗥叫。
有时候,在外面,在白色浓雾深处,另一声远方的嗥叫回答着他们的呼唤。于是大家便更加警觉起来。如果这叫声渐渐靠近,所有的人便竖起耳朵注意这不相识的邻船,当然他们看是绝对看不见的,不过那邻船的存在构成了一种危险。大家对它作着种种猜测,它成了他们关注的对象,共同的话题,因为极想看见它,他们的眼睛都竭力想穿透那在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