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岛渔夫-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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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热烘烘的潮气,只有无法呼吸的闷热。哪儿都没有空气,甚至没有一点空气可以供给那些喘息着的垂死者。
……最后一个幻象使他非常不安:他的老祖母,匆匆地从一条路上走过,神情的焦虑简直令人心碎,雨透过低低的、阴惨惨的云层,直浇到她身上;她接到海军办事处的通知,正要到班保尔去听取他的讣告。
这时他挣扎着,喘息着。人们从他嘴边拭去弥留状态的扭动中从胸部汩汩涌上的血和水。艳丽的太阳一直照亮着他;太阳西沉时,所有的云都一片血红,好像整个世界都着了火一样;从打开的那个舷窗洞口,射进来宽宽的一条红色火带,正好落到西尔维斯特的床头,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光环。
在这个时辰,在布列塔尼那边,也看得见这个太阳,那儿就要敲中午十二点了。就是这同一个太阳,就在它永恒的生命的这同一瞬间,然而在那边,它的颜色完全不一样,它更高地悬在发蓝的天空,以一种柔和的白光照着坐在门口做针线活的伊芙娜老奶奶。
在冰岛,现在正是早晨,在这死亡的同一时刻,太阳也出来了。它在那儿显得更加苍白,像是通过一种间接折射的办法,才得以在那儿露面似的。它哀伤地照进漂流着玛丽号的峡湾,这时的天空则是一片极北地带的纯净,令人想起没有大气的、冷却了的星体。这种冰冷的明澈,使冰岛这堆乱石更加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从玛丽号望去,这整个地区仿佛贴在同一平面上,矗立在那儿。船上的扬恩,在这阳光照射下也显得有点异样,他在这笼罩着月色般的景象中,和平时一样钓着鱼。
……当这条从船的舷窗投进的火带熄灭,赤道线上的太阳完全没人闪着金光的海水时,那垂死的孙儿的眼睛正朝上翻,朝额头上转,似乎想藏进脑袋里。于是有人把他那睫毛长长的眼皮抚下——西尔维斯特重又变得漂亮而宁静,像一尊躺倒的大理石像。……
三
……我不能不讲一讲西尔维斯特的葬礼,那是在新加坡岛,由我亲自主持的。航行的头几天,已经在中国海抛进够多的死人了,由于这片马来土地就在附近,大家决定把西尔维斯特再保留几个小时,好把他葬在那儿。
因为太阳歹毒,这事是在凌晨时分进行的。在载运他的小艇上,他的尸体覆盖着法兰西的国旗。我们靠岸的时候,那巨大的异国城市还在沉睡。领事派来的一辆小运输车,已经在码头上等着,我们把西尔维斯特和在船上为他做好的木十字架放在车上;由于时间仓促,十字架上的油漆还没干,白漆写的名字,还在黑色的底板上流动。
我们在旭日初升时穿过这语言混杂的巴别塔①。就在离肮脏嘈杂的中国区两步远的地方,我们感触至深地重新找到了法兰西教堂的宁静。在这只有我和我的水兵的雪白高大的中殿内,布道神甫咏唱“愤怒的日子”②的声音,像一种具有魔力的悦耳的咒语般震响。从那些敞开的大门,可以看见类似极乐园的景象,一片可爱的碧绿,巨大的棕榈;风儿吹动大树上的花朵,一阵胭脂红的花雨便飘落下来,一直飘进教堂。
①巴别塔,见第49页注。此处指新加坡有各国移民,语言十分混杂。
②天主教为死者唱的经文中的第一句。原文为拉丁文。
随后,我们走向墓地。路很远。我们小小的水兵行列非常简朴,棺木上一直覆盖着法兰西国旗。我们必须穿过四个中国居民区,一个麇集着黄种人的世界;然后是马来人、印度人的居住区,各种各样的亚洲面孔,都惊异地睁大眼睛瞧着我们走过。
接着,是已经很炎热的田野,林荫路上飞着许多翅膀像蓝色丝绒般的可爱的蝴蝶。到处都鲜花似锦,棕搁成荫;展示着赤道线上旺盛生命力的全部壮丽辉煌。终于,来到了墓地:其中一些中国官吏的坟墓上,刻有各种各色的碑文、龙和怪物;还有种种不知名的奇花异草。我们埋葬他的地方活像是因陀罗①的花园的一角。
①因陀罗:印度教中最高的天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
在他的坟头上,我们埋下了这个小小的、夜间赶制出来的木十字架:
西尔维斯特·莫昂
年十九岁
由于太阳愈升愈高,我们只好离开他,匆匆赶回船去,一路上还频频回头,为了再看看躺在那奇妙的树和大朵的花下的他。
四
运输船继续着它横渡印度洋的航程。在舱下,起伏晃动的病室里,还关着一些可怜人;在甲板上,却只看得见无忧无虑、健康和青春。周围的海面,充满了灿烂的阳光和纯净的空气。
在这晴朗的顺风天,水手们都躺在帆荫下,逗他们的鹦鹉玩,赶着它们跑来跑去。在他们刚才去过的新加坡,有人向过路的水手兜售各种驯养的动物。
他们选中了一些出生不久的小鹦鹉,因为它们在鸟类的嘴脸上有几分孩童的稚气;它们还没长出尾巴,却已经有了绿色的羽毛,啊!绿得可爱极了。爸爸妈妈都是绿的,所以它们很小就不知不觉地继承了这种颜色,它们被搁置在船上如此干净的甲板上,真像一些从热带的树上刚落下的新叶。
有时候,大家把它们赶到一起,它们便样子很滑稽地相互打量,四面八方地转动着脖子,好像要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来互相研究观察。它们走起来像瘸腿,还带点可笑的扭动,它们会突然很快地、急急忙忙跑起来,也不知究竟要到哪儿去;其中也有跑跌倒的。
然后是长尾猴学绕圈,这又是另一种消遣。有几只受钟爱的猴,被热情地搂抱着,它们便蜷成一团,贴在主人结实的胸脯上,用一种半滑稽半动人的女性的目光注视着主人。
三点钟敲响的时候,后勤兵将两只火漆封口的、写有西尔维斯特的名字的帆布口袋,拿到甲板上来拍卖,他所有的衣服,他在世时所有属于他的东西。——按规矩,死人的东西都是这么处理的。水兵们都兴致勃勃地跑来围成一圈。在医护船上,拍卖这种口袋是常有的事,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不再感到难过了。再说,在这只船上,大家也不怎么熟悉西尔维斯特。
他的工作服,衬衫,蓝条的海魂衫,被人翻来覆去地摸弄着,然后以某个价目被买走,买东西的人为了好玩便哄抬着价格。
现在轮到那只神圣的小盒子了,价格拍定为五十个苏。里面的信件和军功勋章早已取出,准备留给他的家属;但还剩下那个歌本、孔夫子著作以及伊芙娜祖母为他备置的种种缝补用的针线、纽扣等零星小东西。
然后,负责出示拍卖品的后勤兵拿出了两尊小小的佛像,那是西尔维斯特从一座宝塔里劫来,准备送给歌特的,这两尊佛像的样子那么古怪,以致人们看到它们作为最后一份财物出现时,都哈哈大笑起来。水手们这样大笑,并非是由于缺乏同情心,而仅仅是由于没有多用脑子罢了。
最后,帆布口袋也卖掉了,买者马上擦掉写在上面的姓名,换上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有人用扫帚将拍卖后落在如此清洁的甲板上的灰尘和线头仔细地打扫干净。
于是水兵们又快快活活地回头去玩他们的鹦鹉和猴子了。
五
……
六月上半月的一天,伊芙娜老奶奶回到家的时候,邻居们告诉她,海军军籍局的专员派人来找过她。
肯定,这是关系到她孙儿的事;但这一点也不使她害怕。在海员家庭里,是经常有事和军籍局打交道的,因此,她作为水手的女儿、妻子、母亲、祖母,认识这个办事处已经将近六十年了。
这无疑是他接受了什么任命;要不就可能是他在西尔塞号军舰上省下了一小笔津贴等着她去领取。她知道应该怎样拜见专员先生,于是收拾打扮了一番,穿上她的漂亮裙子,戴上一条白头巾,然后,在两点钟光景上路了。
她在悬崖的小径上迈着小碎步匆匆走着,直奔班保尔而去,因为这两个月没收到孙儿的来信,她想想总有点惶惶不安。
她遇见她的老恋人坐在门口,因为去冬的严寒,老头儿的身体已经不行了。
“怎么样?……你什么时候想要,你知道,可别客气啊,美人!……”(他念念不忘的,仍是那木板的衣服。)
六月晴朗舒适的天气,在她周围展现出一片欢欣,布满石子的小丘上,始终只生长矮小的开金黄色花的荆豆;但是一到避开了海风的低洼地,马上就见到一片新绿,夹道的山楂树正开着花,遍地高高的野草芳香扑鼻。然而这一切她全没看见,她,这么老了,在她身上已累积了那么多逝去的季节,现在看来却短暂得好像只有几天……
那些墙壁发黑、几乎像要倒塌的村庄周围,盛开着蔷薇、石竹、紫罗兰,还有无数的小花,一直开到铺着茅草和苔藓的屋顶上,吸引着最先出世的那些白色蝴蝶。
在冰岛人的家乡,春天几乎是没有爱情的。只见这勇敢民族的漂亮姑娘们倚在门口梦想着,侧乎她们棕色或蓝色的眼睛看到很远很远,看到那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那些勾起她们的伤感和企望的男人,这时正在那边,在极北的海上,从事大规模的捕鱼……
然而这毕竟是春天,温暖、甜蜜、扰乱人心,小蝇子营营作响,新发的花草树叶吐着芳香。
所有这无生命的一切,都在继续向这位老祖母微笑,她尽量抖擞精神走着,为的是去听取最后一个孙儿的死讯。她已经临近那个可怕的时刻,那时人家就要把远在中国海上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她的这次不祥的奔波,正是西尔维斯特临死时已料想到的,而且曾经使他流下了最后的痛苦的眼泪:他那善良的老祖母,被班保尔的海军军籍局办事处召见,为了把他的死讯告诉她!——他清清楚楚看见她从这条路上经过,披着她小小的褐色披肩,拿着雨伞,戴着大头巾,挺直身子匆忙地走着。这种幻觉曾经使他抬起身子,使他悲痛欲绝地扭动挣扎,那时,正在赤道线上辉煌灿烂地沉落下去的巨大的红日,恰从病室的舷窗照射进来,瞧着他死去。
只是,在那边,在他最后的幻象中,可怜的老奶奶的这次跋涉被想象为雨天的事,实际上正相反,这是在嘲弄人的快活的春天进行的……
快到班保尔的时候,她的心情变得更加不安,于是她又加快了步子。
她走进那灰色的城市,走进被太阳照射着的花岗石的小街,一面向其他一些老妇人,那些坐在窗口的她的同代人打着招呼。她们看见她都惊讶地说道:
“她这么急匆匆地到哪儿去呢?她在平常日子怎么穿上星期天的衣服啦?”
军籍局办事处的专员先生不在,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奇丑无比的小家伙坐在办公桌前,他是专员的文书。因为当渔夫大差劲,便受了一点教育,戴上黑袖套,成天坐在这同一张椅子上抄抄写写。
她报了姓名以后,文书便像煞有介事地站起身来,从一个档案夹内取出一些贴了印花的公文纸。
很多很多公文纸……这是什么意思呢?一些证件,一些盖戳的公文,一本在海上弄得发黄的水兵手册,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有一种死的气息……
他把这些纸摊在老妇人面前,她已经开始颤抖,眼光也开始模糊了。因为她认出了歌特代她给孙儿写的两封信,没有拆开就退回来了……二十年前,她的儿子皮埃尔死的时候,也发生过同样的情况:那些信从中国退给专员先生,他又把信交还给她……
现在他一本正经地朗读起来:
“若望一玛丽一西尔维斯特·莫昂,于班保尔登记入伍,军籍册第二一三页,编号二○九一,……十四日在边奥远洋轮上去世。……”
“什么?他出了什么事,好心的先生?”
“去世!……他去世啦,”他又说。
我的天,这文书无疑心眼并不坏,他之所以用这样突兀的方式谈这件事,只能说是不通人情,是来成年孩子的无知。看见老奶奶不太懂这个词儿的意思,他便用布列塔尼语解释道:
“他死了!”
“他死了!”
她用老年人抖抖颤颤的声音跟着重复了一遍,像是可怜的嘶哑的回声,重复着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这正是她已经猜着一半的事情,但仅只使她发抖而已;现在事已证实,她倒没有动感情的表示。首先,因为年龄的关系,尤其是去冬以来,她感受痛苦的机能,已经有点迟钝了,不至于立即感到悲哀。再说,此刻她脑子里好些事都乱套了,她把这次噩耗和其他人的混在一起:她曾经失去那么多的儿子,得好一会儿她才能明白这一次是她如此珍爱的最后一个,是她寄托了全部祈祷、全部生命、全部期待,以及由于第二童年期的到来而变得糊涂起来的全部思想的那一个……
何况她还羞于在这令她讨厌的小人儿面前流露自己的绝望情绪;难道向一位祖母宣布她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