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剑客-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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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光喝酒也就得了,可是你们连瓶子都砸碎了。”
“你们把我推倒在一堆瓶子上,碰得瓶子滚了下来,这怪你们自己。”
“我的食油也全都糟蹋了。”
“油是医治创伤的良药,格里默被你们打得遍体鳞伤,总不能不给他医治吧?”
“我所有的大香肠都给啃光了!”
“你的地窖里有许多耗子。”
“您要赔偿我这一切。”店家愤怒地嚷道。
“天大的笑话!”阿托斯说着霍的站起来,但又连忙坐下来,因为他站起来时用力太猛。达达尼昂扬着马鞭前来帮助他。
店家后退一步,顿时泪如雨下。
“这是教训你要更加礼貌地对待天主派来的客人。”
“天主……您还不如说魔鬼!”
“亲爱的朋友,”达达尼昂说,“你再这样吵得我们耳朵发聋,我们就四个人关到你的地窖里,去看看损失是否有你说的那么大。”
“行啦,好吧,先生们,”店家说,“是我错了,我承认。可是,对待任何过错都应该慈悲为怀啊,你们都是贵族老爷,我是一个可怜的店主,你们应该可怜我。”
“唔!你要是这么说,”阿托斯说道,“我的心都会碎了,我会像酒从酒桶里流出来那样老泪纵横。我们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凶恶。那么,过来聊聊吧。”
店家怯生生地走过去。
“我叫你过来,不要怕,”阿托斯说道,“那天我要付钱的时候,把钱袋子放在桌子上。”
“是的,大人。”
“那个钱袋子装着六十比斯托尔,哪儿去了?”
“保管在法院书记室,大人。他们说那是假货币。”
“那么,你去索回那个钱袋子,里面的六十比斯托尔你就留着吧。”
“可是,大人您知道得很清楚,东西到了法院书记手里,他是不会再撒手的。那些如果是假货币,倒还有希望,不幸那都是真货币。”
“你去和他通融吧,正直的朋友。这不关我的事了,尤其我身上一个利弗尔都不剩了。”
“喂,”达达尼昂开了腔,“阿托斯原来那匹马到哪儿去了?”
“在马厩里。”
“它值多少钱?”
“顶多五十比斯托尔。”
“它值八十比斯托尔。那匹马你留下吧。这就算彻底了清了。”
“怎么!你卖掉我的马,”阿托斯说道,“你卖掉我的巴雅仔?那我骑什么去打仗,骑在格里默背上吗?”
“我给你牵来了另一匹。”达达尼昂说。
“另一匹?”
“非常漂亮呢!”店家说。
“好吧,既然有一匹更漂亮、岁口更小的,那匹老的你就留下吧。拿酒来喝。”
“要哪一种?”店家完全平静下来了,立刻问道。
“最里边靠近板条那一种。还剩下二十五瓶,其他的我摔倒在上面时全摔碎了。你去拿六瓶上来。”
“这个人是个酒桶!”老板自言自语道,“如果他在这里再呆半个月,又付得起酒钱的话,我的生意就又兴隆起来啦。”
“别忘了给那两位英国绅士送去四瓶同样的酒。”
“现在吗,”阿托斯说道,“在等送酒来这段时间,达达尼昂,给我讲讲其他几个人的情况吧,好吗?”
达达尼昂便向阿托斯介绍,他是如何找到了扭伤腿躺在床上的波托斯,和在桌子旁边坐在两位神学家之间的阿拉米斯。正当他讲完的时候,店家拿着酒返回来了,同时带来一块幸好没藏在地窖里的火腿。
“不错。”阿托斯给自己和达达尼昂斟满酒说道,“为波托斯和阿拉米斯干杯。可是,你呢,朋友,你自己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你闷闷不乐。”
“唉!”达达尼昂说道,“这是因为,在我们几个之中我最不幸!”
“你最不幸,达达尼昂!”阿托斯说道,“瞧,你怎么不幸?给我说说。”
“以后再讲吧。”达达尼昂答道。
“以后再讲!为什么以后再讲?你以为我醉了吗,达达尼昂?请你记住:我只有喝了酒头脑才最清楚。你就说吧,我两只耳朵听着哩。”
达达尼昂介绍了他与波那瑟太太的爱情遭遇。
“这一切不值一提,”阿托斯说,“不值一提。”
这句话是阿托斯的口头禅。
“你总说不值一提,亲爱的阿托斯!”达达尼昂说,“你这样说很不合适,你从来没有爱过。”
阿托斯暗淡无神的眼睛突然发光了,不过那只像电光一闪,接着重新变得暗淡、茫然。
“对,”他平静地说,“我从来没有爱过。”
“所以你应该明白,”达达尼昂说,“你这铁石心肠,这么冷酷无情地对待我们这些柔弱心肠是不对的。”
“柔弱心肠,破碎的心肠。”阿托斯说。
“你说的什么话?”
“我说爱情是一种赌博,赌赢的人赢到的是死亡!你输了输得好,相信我的话吧,亲爱的达达尼昂。如果让我忠告你,我就忠告你一输到底。”
“她看上去那样爱我!”
“她看上去爱你。”
“啊!她真爱我。”
“真是个孩子!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不相信情妇是爱他的,世界上也没有一个男人不受情妇欺骗。”
“你除外,阿托斯,因为你从来没有过情妇。”
“说得对,”沉默片刻阿托斯说,“我从来没有过情妇。喝酒吧。”
“你是个达观冷静的人,”达达尼昂说,“请你开导我吧,拉我一把吧,我需要知道该怎么办,需要得到安慰。”
“怎么安慰?”
“减轻我的不幸。”
“你的不幸令人好笑,”阿托斯耸耸肩膀说道,“我如果给你讲一个爱情故事,真不知你会怎么说。”
“可是发生在你身上的?”
“或许发生在我一个朋友身上,那有什么关系!”
“讲吧,阿托斯,讲吧。”
“先喝酒,喝了会讲得更好。”
“边喝边讲吧。”
“当然,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阿托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重新斟满,“两件事同时进行真是好极了。”
“我洗耳恭听。”达达尼昂说。
阿托斯陷入了沉思。他越是沉思,达达尼昂看见他脸色越是苍白。一般酒徒喝到这个份上就得倒下,呼呼睡去。阿托斯呢,高声说着梦话却并未睡着。这醉中的梦呓实在有点儿吓人。
“你非要听不可吗?”他问道。
“请讲吧。”达达尼昂说。
“那么,就满足你的愿望吧。我的一个朋友,我的一个朋友,请听清楚了!不是我,”阿托斯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露出阴郁的微笑,“我那个省,即贝里省的一位伯爵,一位像棠朵罗或蒙莫朗希①那样高贵的伯爵,二十五岁上爱上了一位像爱神一样美丽的十六岁少女。她正当天真烂漫的年龄,却透露出热烈的思想,不像女性而像诗人般热烈的思想;她不是讨人喜欢,而是令人着迷。她住在一个小镇上,生活在他哥哥身边。她哥哥是本堂神甫。兄妹俩来到我的家乡,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大家见她那样漂亮,她哥哥那样虔诚,就没想到问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况且,有人说他们出身于富贵门第。我的朋友是本地的领主,他完全可以引诱她,随心所欲地强行占有她。他是主人,谁会来帮助两个外地来的陌生人?可惜,他是正人君子,她娶了她。这个笨蛋,这个白痴,这个糊涂虫!”
“为什么这样说呢?他不是爱她吗?”达达尼昂问道——
①棠朵罗为意大利著名贵族;蒙莫朗希是法国的著名贵族。
“等一会儿你就明白了。”阿托斯说,“他把她带回庄园,使她成了全省的头号贵夫人;应该说句公道话,她与她的地位非常相称。”
“后来怎么样?”达达尼昂问道。
“后来怎么样吗?一天,她与丈夫一块打猎。”阿托斯声音很低,又说得很快,“她从马背上摔下来,昏了过去。伯爵赶来救她,见她身上的衣裳令她窒息,便用匕首将衣服划开,让她露出肩膀。你猜得到她肩膀上有什么东西吗,达达尼昂?”说到这里,阿托斯大笑起来。
“我可以知道吗?”达达尼昂问道。
“一朵百合花。”阿托斯答道,“她身上打了烙印!”
阿托斯一口喝掉手里的一杯酒。
“真可怕!”达达尼昂大声说,“你瞎扯些什么?”
“我说的是真事,亲爱的,天使原来是魔鬼。可怜的姑娘曾经偷盗过。”
“伯爵怎么处理的?”
“伯爵是一个大领主,他在自己的领地有从上到下的审判权。他把伯爵夫人的衣服剥光,将她的双手反剪在背后,然后把她吊在一棵树上。”
“天哪!阿托斯!这岂不闹出了人命案子!”达达尼昂嚷起来。
“不错,一桩人命案子,没别的。”阿托斯脸色苍白得像死人,“可是,看来这酒不够我喝了。”
他抓起剩下的最后一瓶酒,对着嘴,一口喝得精光,像寻常人喝一杯酒一样。
然后,他将脑袋伏在手上。面对他这副模样,达达尼昂感到恐怖。
“这使我绝了追求美丽、浪漫、多情女人的念头。”阿托斯抬起头来说道,但并不想继续讲伯爵的故事。“现在天主也给了你绝了这种念头的机会。喝酒!”
“那么她死了吗?”达达尼昂含糊不清地问道。
“那还用问!”阿托斯答道,“把你的酒杯伸过来。吃火腿呀,怪家伙!”阿托斯嚷着,“酒我们不能多喝了。”
“那么,她的哥哥呢?”达达尼昂胆怯地问道。
“她的哥哥?”阿托斯重复道。
“是的,那个神甫呢?”
“噢!我去打听,想把他也吊起来。可是他抢先了一步,在先天晚上就抛下本堂神甫的职位逃走了。”
“至少弄清了这个坏蛋是什么人吧?”
“大概是那个漂亮娘儿们的第一个情人和同谋,一个有头有脸的人。他装扮成本堂神甫,大概就是为了把他的情妇嫁出去,使她最终有个归宿。但愿这家伙受到四马分尸之刑。”
“啊!天哪!天哪!”这骇人听闻的故事令达达尼昂目瞪口呆。
“吃这火腿,达达尼昂,味道好极了。”阿托斯切了一片火腿放进小伙子盘子里。“真遗憾,这样的火腿地窖连四个都没有。不然,我要再多喝五十瓶。”
这样的谈话使达达尼昂都要疯了。他再也听不下去,便用手枕住头,趴在桌子上假装睡着了。
“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会喝酒啦,”阿托斯怜悯地望着达达尼昂说道,“然而这一位是年轻人中最优秀的。”
第28章 归途
阿托斯吐露的那件骇人听闻的事情,使达达尼昂惊愕不已。然而,那番半遮半掩的吐露之中,还有好多东西模糊不清。首先,这事儿是一个完全喝醉了的人向一个半醉的人讲的。尽管两三瓶勃艮第葡萄酒落肚后,达达尼昂觉得脑子里雾蒙蒙的,但第二天早晨醒来时,阿托斯的每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那些话一句句从阿托斯嘴里吐出来时,就都印在他的脑子里了。一切疑问都使他产生更强烈的愿望,想把事情了解清楚。所以他跑到朋友的房间里,决心继续昨晚的谈话。但是,他发现阿托斯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就是说重新变成了最精明、最摸不透的人物。
而且,这位火枪手与达达尼昂握了握手之后,自己先亮明自己的思想。
“我昨天醉得很厉害,亲爱的达达尼昂,”他说道,“今天还感到不舒服,嘴里黏黏的,脉搏也跳得很快。我敢打赌,我昨天一定讲了许多荒唐的话。”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定定地盯住自己的朋友,使朋友都感到有点局促。
“没有呀,”达达尼昂答道,“我如果记得清楚的话,你说的全是很平常的话。”
“唔!你说的可就怪了!我以为对你讲了一个最伤心的故事呢。”
他注视着年轻人,仿佛要窥透他的内心。
“说真的,”达达尼昂道,“我好像比你醉得还厉害,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阿托斯并不相信这句话,便又说道:
“亲爱的朋友,你不会不注意到吧,各人有各人的醉态,或悲伤或快乐。我呢,喝醉了就忧愁。我小时候,我那个愚蠢的奶娘往我头脑里灌输了许多悲惨的故事,所以现在我一喝醉酒,就爱讲述那些故事。这是我的缺点,主要的缺点,我承认;
除此而外,我的酒德是不错的。”
阿托斯这些话说得极为自然,达达尼昂抱定的想法都有些动摇了。
“哦!的确是这样,”年轻人还是想弄明真相,便这样说道,“的确是这样,我记起来了,我记得的情形就像在梦境里一样,我们谈到过吊死人的事。”
“啊!你看得很清楚,”阿托斯刷的脸变得煞白,但强作笑颜说道,“可以肯定,我在恶梦中常看见吊死人。”“对,对,”达达尼昂又说,“我想起来啦,对,那是……等一等……是关于一个女人。”
“是么,”阿托斯几乎面色如土,“那正是我那个金发女郎的故事,每次我讲这个故事,都是醉得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