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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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下发出了一阵异常清丽的抖音,好像是飞出一群惊慌的小鸟在那低音的深暗背景上拍打着翅膀,跳动不已。
最初,这种声音没有打动母亲的心。她在这种响声里,只听到一片杂乱无章的音响。她的耳朵听不出那复杂和弦里的旋律。她只是半睡半醒地望着盘腿坐在宽大的沙发的另一端的尼古拉,注视着索菲亚严整的侧影,以及她满着缜密的金发。
阳光起先温暖地照在索菲亚的头上和肩上,可是不多时候就移上键盘,拥抱了她的手指,在她的手指上跳动着。音乐渐渐地充盈了室内,不知不觉地唤醒了母亲的心。
不知什么缘故,在母亲心中,从过去的回忆的黑暗洼坑里面,浮动出了一件早已忘记了的,可是现在已令人痛苦的、历历在目的过去的屈辱。
有一次,她太夫深夜回家,喝得醉醺醺的,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拖下床来,抬腿就朝她的腰眼踢了一脚,骂道:
“滚出去!贱货!老子已经讨厌你了!”
她恐怕挨打,飞似地抱起两岁的孩子,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身子护住孩子的身体。
孩子光着身子,这一闹就把他吓哭了,温热的身子在她怀里打着颤。
“滚蛋!”米哈依尔吼着。
她站起身来,逃进厨房里,披了一件上衣,又用围巾裹了孩子,默不作声,既不叫喊也不抱怨。就那样,衬衣上只披着件上衣,光着脚跑到街上。
那是五月天气,夜里还很凉。街上冷冷的土粒粘在她脚心上,粘在脚趾间。孩子不知怎么回事,又是哭闹又是折腾。
她解开衣服,把孩子紧紧搂在胸口前。
就那样,被恐怖驱使着,在街上走来走去,她嘴里低声哼着催眠曲:
“喔——喔——喔……喔——喔——喔!……”
天快亮了,她心里既害羞又担忧,生怕有人出来看见她这么狼狈地半露着身体。
她便走到沼泽附近,在那长满了小白杨的地上坐着。就这样大睁着双眼呆呆地望着黑暗,在夜色的包围中坐了许久。
她胆怯地唱着,用歌声抚慰着睡着了的孩子和自己深受屈辱的心……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就在那儿坐着的当口儿,有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一只黑色的鸟儿静悄悄地在她头掠过去,直飞向了深处,——这只飞鸟唤醒了她,叫她站起身来。她冷得全身发抖,走回家去,准备去接受已经习惯了的殴打、辱骂和恐吓。
冷冰冰的、低沉的和音最后叹息了一次,接下来,就岑寂无声了。
索菲亚转过头来,低声问弟弟:
“你喜欢吗?”
“非常喜欢!”他像大梦初醒似的,颤动了一下,说。“非常喜欢……”
在母亲的心里,往事的加忆仍在歌唱着,波动着。可是从旁边不知哪儿忽然发出了另外一种想法:
“你看,人们和和气气地、安静泰然地生活着!不吵架,不喝酒,也不为了一块面包争抢……和那些在黑暗中生活着的人们完全两样……”
索菲亚吸着烟,她吸得很多,几乎是在一根接一根地吸着。
“这个曲子是死了的阿斯嘉最喜欢的,”她很急迫地吐了一口烟雾,说完之后,又重新手抚琴键,弹奏出柔弱而悲切的和音。“从前,我是多么喜欢给他弹琴。他慎是个多情善感的人,对什么人都同情,对什么人都充满……”
“她一定是在追想她的丈夫……”母亲觉察出来了。“哦,她还带着微笑……””
“他给了我无限的幸福,”索菲亚轻声地说着,好像是在用轻快的琴块给她伴奏。“他是多么懂得生活呀……”
“是啊!”尼古拉摸着胡须,应着姐姐,“他的心地真好!
索菲亚丢了刚点起来的香烟,扭过身来对母亲说:
“这种嘈杂的声音没妨碍您吧?”
母亲有点黯然地回答:
“您不必问我,我什么都不懂。我坐在这儿一边听着,一边想心事呢……”
“不,您绝对能听懂的。”索菲亚说。“凡是女人,没有不懂音乐的,尤其是在她悲伤的时候……”
她用力地按着琴键,于是,钢琴发出了一声很高的呼声,恰似一个人听到了有关自身的不幸的消息似的——这消息震动了他的心,引起了这种令人警醒的惊心动魄的声音。一阵活泼的音律,仿若吃惊似的颤动起来,又惶惶惑惑地匆匆消失;接着又发出一声愤怒的高叫,把其余的音响都压了下去。一定是发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可是,这不幸的事情所引起的不是怨诉,而是愤怒。后来,终于出现了一个亲切而有力的人,他唱起一首单纯而美丽的歌,似乎在劝说大家,叫大家都跟着他走。
母亲心里充满了想要对这些人说些好话的希望。她完全陶醉在音乐里,脸上生动地浮现出微笑,由衷地相信自己可以替他们姐弟二人做一件他们需要的事。
她用眼睛寻找了一下应该做的工作,然后悄悄地走到厨房里,准备茶炊。
可是,她内心的这种希望还是不能彻底消去。她倒着茶,不好意思地笑着说着,她的心好像被她自己那些温暖的话所爱抚着,而这些亲切的话有一半是给他们姐弟俩听的。
“我们这些吃苦受难的人,其实,样样都能感觉得出来,可就是不会用话说明白。懂是懂了,可是,嘴笨得很,这是很惭愧的。我们常常因为惭愧,——对自己的念头生起气来。生活真是从四面八方鞭笞着你,你想要休息一下,可是就是这种念头它不让你休息。”
尼古拉一边听着母亲说,一边静静地擦他的眼镜。
索菲亚忘记去吸那根即将吸完的烟卷了,只顾圆睁了大眼,凝视着母亲的脸庞。她侧身坐在钢琴前,时不时地用她右手那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按着琴键。这种轻美的谐音,小心地跟母亲那由衷而发的真诚言语汇合在一起。
“我现在对有关自己和人们的事,好歹都能够说一些了,因为——因为我现在渐渐明白了,能够做比较了。从前啊,虽说是生活着,可是一点比较都没有。我们的生活,家家户户都是一样的。现在,我看到别人的生活,想起自己过去的生活,觉得十分伤心、难受!”
她压低了声音,继续说:
“也许,铁话有些说得不对,有些不必说,因为这些话是你们都知道的……”
她的声音里仿佛浸着泪水,而她的眼睛里却含着微笑。她望着他俩,接着说:
“我想把我心里的话都对你们说出来,好让你们知道,我是多么地希望你们好啊!”
“我们知道!”尼古拉低声表白。
母亲仍然觉得没有尽兴,她又对她们讲起了她认为的非常新鲜、非常重要的事情。当她讲到自己的充满了屈辱的生活和她甘心忍受的痛苦的时候,她嘴边挂着惋惜的微笑,丝毫也没有抱怨和疾恨。尤其是讲到过去灰色悲惨的日子,列举被丈夫殴打的情形时,她竟然是心平气和的。只是屡遭打骂的原因之小,叫她吃惊,自己每每不能避免遭这种打骂,又使她感到奇怪……
他俩默默地听她讲述着,被这个平凡人的平凡故事深深感动了,因为故事虽然平凡,但其中所包涵的意味却是深长的。大家都把这个人看作牲畜,而这个人自己也是沉默不响,长久地把自己看作牲畜。好像千千万万个人的生活都借她的嘴说了出来;她全部的生活是平凡而又简单,因此她的故事有着象征意义。
尼古拉把臂肘支撑在桌上,用手托住了头,身体一头不动,紧张地眯着眼睛,透过镜片盯着母亲的脸。
索菲亚靠在椅背上,偶尔颤动一下,同情地摇摇头。她的脸仿佛变得更清瘦、更苍白了,整个过程中,她没有吸烟。
“有一次,我觉得我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好像我的一生是在害着热病。”索菲亚垂着头低声说。“那时是在流放中,住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整天没有事情可做,思想也老是琢磨关于自己的事情。我将自己的一切不幸堆积起来,由于无事可做,便想着要权衡一下它的重量。这些不幸是:和亲爱的父亲争执,因为被学校开除而感到受辱,监牢,亲密的同志的叛变,丈夫的被捕,重新入狱,流刑,丈夫的死。那时候,我以为我是一个最不幸的女人。可是,将我的不幸再加上十倍,——彼拉盖雅·尼洛夫娜呀,还是抵不上您一个月的生活中的痛苦……那是长年的持续的折磨啊!……人们到底是从哪儿得到的力量,来忍受这无边的痛苦呢?”
“他们习惯了!”符拉索娃叹了口气回答她。
“我从前以为,我是懂得这种生活的。”尼古拉若有所思地说。“可是,现在听到的这些,和书里写的、或是跟自己支离片断的印象都不相同,这是从身受迫害的人的经历中亲耳听到的——这真是可怕的事情!琐碎零乱的事情是可怕的,微不足道的事情是可怕的,堆积了成年成月的每一瞬间也是……”
三个人的谈话不住地进行下去,面面俱到地介绍并理解着悲惨的生活。
母亲深深潜入回忆之中,从朦胧模糊的过去里,取出每天每日所受到的屈辱与痛苦,构成了一幅沉重的、充满了无法言表的恐怖的画面,——她的青春就是在那无言的恐惧中度过的。最后她说:
“啊,说得太多了,你们该休息了。这些话是永远也讲不完的……”
姐弟俩听了她的话后,便默默地站起来跟她道晚安。
母亲能感觉出来,尼古拉鞠躬的时候比以前更恭敬了,握手也比以前更热情了,索菲亚将她送到卧房门口,站在门口低声说:
“请休息吧,祝您晚安!”
好怕声音里充满着温情,灰色的双眼柔美动人。亲切异常地观看着母亲的脸……
母亲把索菲亚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掌里,无限感激地说:
“多谢您了!……”
第04节
几天之后。
母亲和索菲亚穿上了穷市民的家常衣服,来到尼古拉面前。
尼古拉看到:她们两人都穿了破旧的印花布长衣,外面加了一件短袄,肩上背了口袋,手里拿着拐杖。这种打扮使过索菲亚显得矮了一些,她那些苍白的脸显得格外严峻起来。
尼古拉和姐姐道别的时候,紧紧地和她握了手。
在这个时候,母亲又一次地发现了他们之间的那种镇静而单纯的关系。这些人不接吻,也不说爱抚的话,可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十分真挚的和关切的。她从前所接触和熟悉的那些人们,虽然常常接吻,常说爱抚的,可是他们经常像饿狗一般打架撕咬。
她俩默默地穿过城里的大街小巷,来到了郊外。两人肩并肩地,沿着那条两旁长着老白桦树的大路一直朝前走去。
“您不累?”母亲问索菲亚。
索菲亚高兴地、好像夸耀小时候淘气的事情似的,开始向母亲讲述她的革命工作。
她常常拿了假护照,借用别人的名字,有时候化了装逃避暗探的注意,有时候将好几普特的禁书送到各个城市,帮助流放的同志逃走,将他们送到国外。
她家里曾经设立过秘密的印刷所。当宪兵发觉了要来搜查的时候,好居他们到来以前的一刹那间化装成女仆,在门口迎接客人,然后就溜走了。她外套也不穿,头上包着薄薄的头巾,手里提着盛煤油的洋铁壶,冒着严寒酷冷从城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有一次,她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看朋友,当她已经踏上他们所在的寓所的楼梯时,她发觉朋友家正被搜查。这当口儿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她放大胆儿,机智地按响了住在她朋友下面的那家人的电铃,然后提着皮包走进了毫不认识的人家,老实而从容地向他们说明了自己的处境。
“假使你们愿意,那么不妨将我交给宪兵,可是我想,可是我想,你们一定不会干这样的事情。”她用一种信任的口气确切地说。
那一家人吓得要命,一夜都不敢入睡,时时刻刻提防有人敲门。可是,他们非但没有把她交出来,第二天早上还和她一起嘲笑了那些宪兵。
还有一次,她打扮成修女,和追踪她的暗探坐在同一节车厢里的同一条凳子上。暗探不知好歹地夸说着自己的机敏,自己被蒙在鼓里,一点都不知道。她还对她讲了探捕犯人的方法。他以为他所注意的女人一定是坐在这一班车的二等车厢里,所以,每当到站停车的时候,他总是出去看看,回来的时候,总是说:
“没有看见,——一定是睡了。他们也要疲倦的,——他们的生活也和我们一样的辛苦呢!”
母亲听了她的故事,禁不住笑了起来,双眼含着爱抚望着她。
修长清瘦的索菲亚迈动着她那匀称的双腿,轻快而稳健地走在路上。在她的步伐之中,在她虽是低哑却很有精神的话语和声调之中,在她整个挺直的身形里都包含着一种精明、健康、快活勇敢的神气。她的眼睛闪烁着青春的光芒,和周身上下所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