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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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拉索娃很迅捷地擦了眼泪,恐怕霍霍尔叫巴威尔难堪,赶快推开门,走进厨房。她全身打着战,心里充满了悲凉和恐惧,高声地搭话:
“噢,好冷!已经是春天了……”
她毫无目的地在厨房里移动各种东西,为的是努力扰乱房间里放低了的谈话声,所以更提高了声音说:
“一切都变了,——人人狂热起来,天气反倒冷了。从前这个季节,早已暖和起来了,天朗气清的,太阳……”
房间里面静了下来。她立在厨房中间等待着。
“听见了吗?”霍霍尔轻轻地问。“这一点应该了解,——
鬼东西!这——在精神上要比你丰富……”
“你们不喝茶?”母亲用发抖的声音问。为了掩饰她的颤抖,不等他们回答就又说:
“什么缘故呀?我觉得冷得很!”
巴威尔慢慢地走到了她的身边,低头望着她,负罪似的颤动着他的双唇,微笑着说:
“妈妈,请你原谅!”他轻轻地请求着。“我还是个孩子,——我是个傻瓜……”
“你别管我!”母亲把他的头抱在自己的心口上,痛苦地说。
“什么都不要说吧!上帝保佑你,你的生活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不要让我生气吧!做母亲的哪能不担忧呢?那是办不到的……对于任何人,我都是担忧的!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是珍贵的人!除我以外,还有谁来替你们担忧呢?……你在前面走,其他的人们一定能够抛弃了一切跟上来的……
巴沙!”
在她心胸间,高尚而热情的思想在那儿波动,忧愁和痛苦的喜悦,使她的心灵生了翅膀,但是,她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因为苦于不会说话,所以挥着手,用她燃烧着明亮而尖锐的疼痛的眼睛,望着儿子的脸。
“好,妈妈!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他低下头哮哝着,带着微笑他又看了她一眼,然后不知所措又欢喜不尽地转过身去,补充说:
“我不会忘记这件事的,——一定!”
母亲推开了他,朝房间里面望了望,用和蔼的恳求的口气对安德烈说:
“安德留夏!请你不要骂他吧!你当然比他年纪大一点……”
霍霍尔前朝母亲站着,一动也不动,奇怪而滑稽地低吼道:
“哼!我要骂他,而且还要打他!”
她慢慢地走到他身边,把手伸给他,一字一句地说:
“您真是个可爱的人……”
霍霍尔转过身来,像牡牛一般歪着头,两只手紧紧地捏着背在背后,从母亲身边过去,走到厨房里。从那里传来他不高兴的嘲笑似的声音:
“巴威尔,赶快走吧,不然我咬下你的头来!我是在说笑话呢,妈妈,你别当真!我把茶炉生起来。哦,家里的炭……
这么湿,真见鬼!”
他静了下来。当母亲走进厨房的时候,他坐在地上吹炭呢。
霍霍尔并不抬头看她,只是说:
“您别不放心,我不会碰他的!我这个人和蒸萝卜一样的软和!加上……喂,朋友,你别听,——我是喜欢他的!但是,我对于他的那件背心,有点看不上眼!你看,他穿着那件新背心,得意得很呢,所以连走路也挺着肚子……什么人都被他推开;再看一看我的背心吧!这也不是很好吗?但是,为什么要推人呢?不推已经很挤了。”
巴威尔苦笑了一下,问道:
“你要唠叨到什么时候?你骂了我这么一顿,总也该满足了吧!”
霍霍尔坐在地上,将两脚摆在茶炉两边,眼睛望着炭火。母亲站在门口,亲切而哀愁地盯着安德烈的圆圆的后脑和弯下去的长脖颈。
霍霍尔把身子往后一仰,两手撑在地板上,用稍稍泛红了的眼睛望着他们母子二人,眨眨眼睛,然后低声说:
“你们都是好人,——真的!”
巴威尔弯下身去,捏住了他的手。
“不要拖!”安德烈低沉地说。“我会被你拖倒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母亲忧郁地说。“亲一下不好吗?
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
“好吗?”巴威尔请求。
“当然好呀!”霍霍尔站起身来答应着。
他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屏着呼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两个身体,融成了一个燃烧着热烈的友情的灵魂。
在母亲的脸颊上,流动着愉快的眼泪。她一边抹泪,一边不好意思地说:
“女人是最容易哭的,悲伤地哭,欢喜了也哭!……”
霍霍尔用柔和的动作推开了巴威尔,也是一边用手指抹着眼泪,一边说:
“好啦!穷开心开够了,该去受苦了!嘿!这些混帐的炭,吹着,吹着,吹到眼睛里去了……”
巴威尔低着头,朝着窗子坐下来,静静地说:
“这种眼泪不有什么可害羞的……”
母亲走了过去,坐在了他的身边。一种令人振奋的感情,温热而柔和地包住了她的心。她觉得悲伤,但同时又深感愉快而平静。
“我来收拾碗碟,妈妈,你坐一会儿吧!”霍霍尔一面说,一面走进房间来。“休息一下吧,让你伤心了……”
在房间里面,能听见他虽歌般的声音。
“我们现在的生活真是美好啊,——真正的、人的生活!
“对啦!”望着母亲,巴威尔赞同着。
“一切都变了样子!”她接下去说。“悲哀也不同了,欢喜也不同了……”
“就应该是这样的!”霍霍尔又说。“这是因为新的精神在成长,我的亲爱的妈妈,——新的精神在生活中成长着。有一个人用理性的火焰照耀着生活,一边走,一边高喊:‘喂,全世界的人们,团结成一个大家庭吧!’所有的心都响应了他的号召,把它们健全的那部分结合成为一颗巨大的心,像银钟一般坚强,响亮……”
母亲紧紧地抿住了嘴唇,为了不使嘴唇打战。牢牢地闭上了眼睛,为了不使眼泪流出来。
巴威尔举起一只手来,好像要说些什么,但是母亲拉着他另一只手把他按了下来,并轻声说:
“不要去妨碍他!……”
“知道吗?”霍霍尔站在门口说,“在人们面前还有许多的悲苦!从他们身上,还要榨出许多的鲜血。但是,所有这一切,所有的悲哀,乃至我的鲜血,跟我心里和脑里已有的东西比较起来,已经算不了什么……我已经够丰富的了,像一颗星星拥有的光线那样地丰富,——我可以忍受一切,——因为,在我心里,已经有一种不论是谁,不论是什么东西,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消减的欢喜!在这种欢喜里面,包藏着一种力量!”
他们喝着茶,一直坐到半夜。关于人生、人们和未来,讲了许多知心的话。
当母亲了解了一种思想的时候,她总是叹一口气,从她过去的生活里面,找出一些痛苦而粗暴的东西,于是用这些像她心里的石块似的东西,来证实她所了解的思想。
在这次温暖的谈话中,消除了她恐惧。现在,她的心情就好像有一天听她父亲说了几句严酷的话之后那样,他说:
“不要出怪相!有什么傻瓜来娶我,尽管去吧!——不论哪个姑娘都要嫁人;不论哪个女人都要生孩子,不论哪个父母都要替儿女们赔眼泪的!你怎么,不是人吗?”
自从听了这些话之后,她看见自己面前是一条不可避免的、没有尽头的、在一片荒凉而黑暗的地方伸展着的小路。由于知道了非走这条小路不可,她心里充满了一种盲目的平静。现在,也是这样。只不过,感到了新的悲哀的到来,她内心好像在对什么人说:
要拿,尽管拿了去吧!”
这使她内心的隐痛减轻了一些;这种痛苦好像是一根拉紧了的琴弦,在她心中颤巍巍地弹奏着。
但是,就在她那由于预料到未来的悲哀而骚动着的灵魂深处,却存在着一线虽说不很有力,但还没有熄灭的希望:总不至从她身上把一切都拿完,都抢光吧!总会有些剩下来的吧!
第24节
清晨,巴威尔和安德烈刚刚出门,考尔松娃就来慌张地敲窗子,她急匆匆地喊道:
“依萨被人杀了!去看热闹吧……”
母亲哆嗦了一下,在她脑子里,像火花似的闪了一闪杀人者的名字。
“是谁?”胡乱地披上披肩,她简单地问。
“他不会坐在依萨身上等着人来抓的,打了一闷棍,就跑了!”玛丽亚回答。
她在街上说:
“现在又该开始搜查了,搜查凶手。你们的人昨晚都在家,总算运气,——我是证人。过了半夜,我从你们门口走过,朝你们窗子里望了一眼,你们正都在桌子旁边聊天呢……”
“你怎么,玛丽亚?难道能怀疑是他们干的吗?”母亲吃惊地喊道。
“是谁打死他的呢?一定是你们的人!”玛丽亚确信地说。
“大家都知道,他在监视他们的举动……”
母亲站着不动,喘息着,用手按住胸口。
“你怎么了?你别怕!谁杀人谁偿命!快点走吧,不然尸首就被收拾走了……”
母亲一想到维索夫希诃夫,这痛苦的念头就使她站不稳。
“嘿,真干出来了!”她呆呆地想。
离工厂的墙壁不远的一个地方,在那儿不久前失火烧掉了一所房子。看热闹的人们拥成一团,踏在木炭上面,把灰烬扬起来,搅起了许多飞尘,恰似一窝蜂的人们在那儿嗡嗡地吵吵着。有许多女人,还有更多的孩子,有小商小贩,酒铺里的堂倌,有警察,还有一个叫作彼特林的宪兵,他是一个高个子的老头,留着很密的银丝般的鬓发和胡须,胸前挂着许多奖章之类的。
依萨半身躺在地上,背靠在烧焦了的木头上面,没戴帽子的光头耷拉在右肩上。右手还塞在裤兜里面,左手的指头抓进松软的土层里了。
母亲朝他脸上看了一眼——依萨的一只眼睛,昏暗地望着那顶扔在无力地伸开着的两脚中间的帽子,嘴巴好像很吃惊似的半开着,茶褐色的短胡须向一旁翘着。他那长着一个尖脑袋和雀斑小脸的干瘦身子,死后缩得更加小了。
母亲透了口气,画了十字。他活着的时候,让她觉得那样讨厌,但是现在却引起她隐隐的怜悯。
“没有血!”有人低声耳语。“大概是用拳头打的……”
一个凶狠的声音喊着:
“谁胡说八道?把他的嘴堵上……”
宪兵把身子一震,伸出两手推开了女人们,威吓地问:
“刚才是谁嚷的?嗳?”
人们被宪兵哄散了,有些人很快地逃开了,不知是谁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母亲回到了家里。
“没谁可怜他!”她想。
在她眼前,像影子似的站着尼古拉的宽大的身躯,他的细小的眼睛冷酷地望着,右手好像受了伤似的摇晃着……
儿子和安德烈回来吃中饭的时候,她劈头就问:
“怎么样?谁都没有被抓去?——关于依萨的事?”
“没有听说!”霍霍尔回答。
她看得出来,他们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
“没有人提到尼古拉吧?”母亲低声地问。
儿子用严厉的目光望着她的脸,咬字格外清晰:“谁也没有说什么,大概连想也没有人想吧。他不在此处,昨天中午到河边去了之后还没有回来呢。我早就问过别人……”
“啊,谢天谢地!”母亲宽松地透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
霍霍尔朝她望了望,低下了头。
“那人倒在那里,”母亲沉思地讲述着,“脸上的表情好像吃惊的样子。可怜他的人,说他好话的人,一个都没有。身体小小的,难看得很。他好像晕了过去的样子,——不知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倒下来,就那躺在了地上……”
吃饭的时候,巴威尔突然扔下勺子,说道:
“我真不懂!”
“什么?”霍霍尔问。
“为了果腹而宰杀牲口,这已经是可厌的了。打死野兽或者猛兽,那是可以理解的!我可以亲自动手杀人,如果这个人对于别人变成了野兽的话。那是打死这么一个可怜的东西——怎样能忍心下手呢?……”
霍霍尔耸耸肩膀,跟着说:
“他比野兽还有害。蚊子吸了我们一点点血——我们不也要打死它吗?”霍霍尔又补充了一句。
“那当然罗!但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这令人讨厌!”
“那有什么办法?”安德烈又耸着肩膀说。
“你也能打死这种家伙吗?”沉默了许多时候,巴威尔沉思地问。
霍霍尔圆睁了眼睛,对他看了看,又朝母亲瞥了一眼,然后悲哀地、但却很决断地回答道:
“为了同志,为了工作,——我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的!
杀人也可以!哪怕杀死自己的儿子——”
“哎呀!安德留夏!”母亲轻轻地感叹。
他对她笑了一下,说道:
“没有别的办法!生活就是这样的!……”
“是啊!”巴威尔慢慢地拖长了声音。“生活就是这样的……”
好像受到内心什么冲动似的,安德烈突然激动起来,他站起身来,两手一挥,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