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开眼-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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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燃剩下的香被露水打湿已变软。
“回长野后,再也无法来上坟了。”
初枝伸出手又去触摸石碑。
“好啦,初枝。一旦眼睛治好,无论墓还是别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看见的。”
“嗯。”
“多想在你爸活着的时候治好你的眼睛。”
“爸爸他,我已看得很清楚,已可以了。”
“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记得?”
“记得。他在这里呀。”
初枝双手离开石碑,把手掌按到母亲胸前。
阿岛略感不快,往后退了一步。
初枝张开的手掌湿乎乎的有点脏黑。阿岛慌忙替她擦去在墓石上沾上的脏灰。
“这,是黑色和服吧?是吧,妈妈。”
初枝从自己的肩部往下抚摸到手腕。
五
“快!”
阿岛从初枝背后给她披上了大衣,慌慌张张的仿佛欲把丧服遮藏起来似的。
“天冷,回去吧!”
“好。长野已经下雪了吧?”
“山上嘛。”
“什么时候回?”
“这个,必须请医生治初枝的眼睛……给小姐挂个电话怎么样?”
从谷中的墓地出来来到上野公园。
从图书馆旁边走到美术馆前面的广场上。听说这里樱花每年都盛开,初枝摸了摸两三棵街树的树干。
“樱花开时再来赏花,到那时初枝也能看见什么东西的话,就太好啦!”
初枝觉得与自己无关似的,用手指在摩挲老树皮。
连与老树皮摩擦的触觉也像是对初枝的安慰。
此处高台仿佛浮在城市杂音的海洋之中,附近听得清晰的却只有车站的铃声。连车站工作人员的叫喊声也乘着晨风带来了哀愁。
“眼前就是上野车站。到高台边沿就会看见火车的出站进站口。”
“是吗?火车的车顶上是积着雪开过来的吗?”
初枝侧耳倾听。
“还未到雪一直不化驶到东京的时候。”
坐在路旁樱花树下的长凳上,宽阔的枯草地上的亮光让人也感到太阳已升高。
从动物园传来的猛兽的咆哮声犹如要把附近的喷水声压住似的。公园里游人稀少。
“这,是黑和服吧。”
初枝又好像想起了什么,问道。
阿岛沉默不语,她的目光落到了露在大衣袖子外面的丧服上。
“妈妈的也是这样的吧?”
“从这里径直走下去,松饭店就在附近。给你重买一件和服来换这件。”
“行啦,不要。”
初枝拽住阿岛的衣袖,好像缠住不放似的追问:“妈妈,还有事隐瞒吧?”
“隐瞒?”
“就像这和服……穿着这样的和服装欢乐,我认为妈妈太可怜啦。您下是哭了吗?”
“欺骗初枝是我不好,但是……”
“叫外人看起来会觉得可笑的。一想到连妈妈都这样骗我,就感到害怕,就什么也弄不明白了。”
“怎么会有那种事!”
“可是,自从来到东京以后,妈妈您变了许多。老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哭是吧?我都一清二楚。”
初枝一反常态,口气生硬,拼命瞪大眼睛搜索天空,而且直冲着太阳。
阿岛朝初枝的同一方向抬头望去,立即感到异常晃眼。
“我对什么爸爸不爸爸毫不在乎,可是……”
“是吗?”
阿岛表示怀疑,注视着初枝的侧面。
六
阿岛心想,若不是穿着丧服,就在这给礼子挂电话,直接从这里绕道去大学医院。
母亲的眼睛便是女儿的眼睛,一直生活在母亲替她描绘的梦幻世界里,即生活在母爱世界里的初枝,由于此次的丧服等事,好像已渐渐怀疑起母亲来了。
这样一来,仿佛永远在母亲腹中的失明孩子的坚定的爱情也将产生裂痕。
湖面的冰到处都在破裂,惊呆的孤零零的一个盲人站在正中央。无疑在初枝心中萌发了这样的不安。
阿岛焦急万分,也许治好眼睛能看得见东西这正是此时的救星。
一回到旅店阿岛便立刻打了个电话,但是礼子不在家。
“我已经拜托他们,等小姐一回来马上对她说我们想见她,所以兴许她今天晚上就会来的。”
阿岛替初枝解着衣带,心中不免产生几分担忧。
本来约好在太平间等她回话,不料却出了那种事,礼子会不会生气呢?
迄今为止,礼子那边仍杳无音信。这会不会是因为让芝野的孩子受伤的事传到了礼子耳中,令她讨厌了?
“去你的,这种和服丢给收破烂的算啦!”
阿岛自己也脱下和服使劲地扔在一边,望着初枝说:
“连叠它都觉得讨厌!”
“上坟很累人啊。”
换完衣服,阿岛点燃一支香烟抽着,可依然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妈妈出去一下就回来。我不在时如有客人来,请他留言好啦。”
“哦?”
初枝面带愁容。
“不会有什么事的。好像是一个你爸原先手下的人,得知我来到东京,便一定要见一面。他大概很替我们担心。”
“担心什么?”
“你问担心什么,那人大概觉得你父亲去世了,初枝你肯定会陷入困境的。”
初枝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
“我马上会回来的。”
阿岛已站起身,但一想到也许会被初枝怀疑,马上又摆弄摆弄围巾说:
“告诉他初枝并不怎么悲伤,他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妈妈出门了,一旦小姐来了怎么办?”
“这个嘛,你只要照小姐说的去做就行啦。”
初枝抓住拉门送母亲出门,屏住呼吸聆听母亲的脚步声。
仅凭此也可知母亲她用心良苦。
已近中午时分,阿岛却出门去把中饭的事丢在脑后。她明知初枝单独一人会有麻烦的,却疏忽了,这可未曾有过。
旅店的女佣不一会儿就送来饭菜,说要来照顾初枝用餐,但初枝一个人不想动筷子。
那以后又过了个把小时,做梦也未想到正春来到房间。
“一个人?”
他把初枝抱起来亲吻。
七
“无法给你写信,真令人头痛。”
“为什么啊?”
“我说,你不是看不见吗?”
“呀,”初枝把脸贴到正春胸口上说,“对不起,是把失明给忘了。”
“我也是不在初枝身边想初枝时,怎么也不觉得你是盲女。认为自己喜爱的人是盲女,这是很困难的。”
“我倒觉得正春好像也是盲人似的。因为视力正常人的事我不懂嘛。”
“这跟我无法相信初枝是盲女是一个道理。”
“对。”
无论哪句话都在传递深厚的爱情信息。
“刚才我一回到家,就听说从初枝这里给礼子来过电话,告诉妹妹说一回家就想见到她。妹妹回家反正会很晚,所以我就来了。”
“她到哪儿去了?”
“还是为那事。对方是初枝前些天也遇到过的。”
“你不阻止她吗?”
初枝犹如小孩一般感到不可思议。
正春大笑起来:
“说什么去阻止……不过,要是能阻止的话,请初枝你去阻止阻止。”
“好。”
初枝明确表态,当然令正春感到吃惊。
“她可不是一个肯听别人话的妹妹。简直就好像准备反叛社会,非与矢岛伯爵结婚不可。我实在有点难以理解礼子的心情,可是……”
两人的脸颊紧紧相挨。
正春一讲话,其气息就让初枝感到发痒。
“妹妹她好像有事,所以我才天赐良机来到这里。写信不行,打电话嘛会被你妈妈听见,自从那以后,每天晚上,我都来到银座散步,一直走到可看见这家旅店的地方,但是,我无法从这儿的门前走过而感到内疚……”
“哎呀!”
初枝用手掌去触摸正春的脸颊。
“凉手。”
初枝嘟哝了一声,慌忙缩回了手。
“我爸爸去世了。”
“听说了。从礼子那里。”
正春抱住初枝的胳膊不由地放松了。
“我的手触摸过冰冷的爸爸。”
“啊?”
“爸爸好像附在这上面……”
说着,初枝摊开手掌让正春看,接着又说:
“对爸爸我并不悲伤……我开始贪心了。对正春你,自认为还是很了解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能用眼睛看看你。”
“是的。我们约定:一旦你眼睛能看见,最先要看我。”
“好,所以,今天就想拜托小姐她……”
“那么,马上去吧!”
八
高滨博士和蔼可亲地迎接他俩,与正春谈了谈大学的入学考试啦,最近观看的能乐啦,然后转过头对初枝亲切地微笑道:
“还记得那山上的秋千吧。礼子小姐指责我是庸医。因为只从远处看了一眼,所以不知道你的眼睛不好。”
“当时,你如果在秋千那里等的话,也许现在就已经能看得见东西了。”
“真的吗,大夫?”
正春情不自禁地向前探身。
“检查一下。”
接下来高滨博士又温和地问:
“你家人或亲戚当中有眼睛不好的人吗?”
“没有。”
“像你爷爷啦、姨妈啦,现在不在你家住的人当中呢?”
“没有。”
初枝回答得有气无力,羞红了脸。
初枝和母亲两人生活在一起。母亲应该有父母和兄弟姐妹,可是,除了苹果园的舅舅以外,初枝从没见过其他任何亲戚。做父亲的芝野还是那种情形。有关父系亲属什么事从未听说过。根本不知道普通的亲戚来往这种事体。
初枝胸口堵得慌。
博士却毫不在意,他像走形式似的询问道,现在身体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过去有没有得过发高烧的病?有没有得过神经性疾病?一会儿工夫,诊断结果好像已出来了。
“是天生失明。那么,到那边让我检查一下。”
说着站起身招呼护士。
护士在博士给她使眼神之前,根本未想到初枝是个盲人。她慌忙牵住初枝的手。
门诊的时间已过,因此显得很安静。
“这儿是视力检查室。你也能早点看到视力表就好啦。”
墙壁上挂着国际视力表。地板上画着间隔一米的五道白线。
可是,初枝以为那里是什么都未摆的房间,径直走了过去。
其隔壁就是诊疗室。
不需要望诊,博士连视诊、触诊也是简单地过了一遍。
按眼睑、结膜、角膜、虹膜这样的顺序做了检查,毛病还出在水晶体。
“由于似乎是相当厉害的近视眼,所以手术后,也许反而对视力恢复有利。”
博士走进下一个暗室问:
“暗吧,觉得暗吧?”
“是的。”
接着检查光觉。
如同手电筒的仪器在初枝眼睛的上下左右忽亮忽灭,问她是否感到光和暗,问她光来自何方。
初枝都能正确地做出回答。
“太好啦!有光觉,而且投影良好。”
博士话音爽朗。
“从学术角度讲你不属于盲人,并非完全性失明,即并非全盲。不过,关于盲人的定义因国家、因学者不同而有许多差异……”
九
接着打开暗室灯,开始了运用斜照法和透照法进行的检查。
聚光镜头的光直照到初枝眼睛上,她的头被嵌在金属框架中。
“水晶体呈黑褐色反射。”
反射镜的光一照到瞳孔上,好像整个脑袋都闪闪发光似的。
博士通过反射镜正中间的小孔观察。
“可见眼底。”
初枝心中有点害怕。
“是黑色白内障。”
结束诊断的博士把手按在初枝肩上,让她自己站起来。
“也就是说,这好比照相机的镜头模糊了,如同窗户上上了毛玻璃一样,因此只要将它取下来就行啦。”
初枝仿佛做梦,她有点被人诓骗的感觉。
“手术用不着担心。因为有时一天都要做好几个白内障手术嘛。”
正春急不可待地在房间内踱来踱去,迫不及待地推开房门,问:
“大夫,怎么样?”
“还是一种白内障,动手术吧。”
“动完手术能看得见吧。”
“应该看得见。”
“看得见?”
他用力拉过初枝的手,而且连初枝踉跄也不顾。
“太好啦!太好啦!”
“对。能治好眼睛让病人欢喜,作为医生也是非常高兴的事。”
高滨博士也微笑着望着他俩。
“马上告诉她俩,让她们也高兴高兴!”
正春抓起了博士桌子上的电话机,然而阿岛和礼子均未归。
“怎么这样!这种时刻还在外面闲逛。”
正春像是在斥责。
“真是太好啦,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啦!”
说着,又一次握住初枝的手。正春那生气勃勃的喜悦之情传遍了初枝全身。
“的确,要是稍微偏离一点儿,要是水晶体混浊的话,就会看不见。如此漂亮的白内障实在没见过。如不像这样眼贴眼似的看是发现不了的。”
博士想给激动的正春降降温。
正春羞红了脸。贴那么近看初枝眼睛的不是只有自己吗?他想起了接吻。
“大夫,手术马上就能做吗?”
“这个嘛……”
“请在今天马上就做,我想要让大家大吃一惊。”
“这恐怕做不到。”
博士笑了笑,他对正春说好好商量后再来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