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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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中,有一位六十五岁,但打扮得十分年轻的夫人,衣服穿得惊人的单薄,背和肩膀大部分裸露在外面;她说话的时候,吐字不清,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她的眼皮需要她费很大的劲才能支撑起来;她的举止中具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那是在轻浮的年轻人身上才时常可以看到的。由于董贝先生名单上的大部分客人沉默寡言,董贝夫人名单上的大部分客人则喜爱说话,他们相互之间不存在相同的地方,所以董贝夫人名单上的客人由于磁性一致的作用,就结成同盟,反对董贝先生名单上的客人。董贝先生名单上的客人们孤孤单单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或者为了躲藏在角落里,就跟新进来的人相互碰撞,或者隐蔽在沙发后面,成了行路的障碍,当门猛地一下从外面向里推开的时候,他们的头就被门碰上,并遭受种种不快。
当仆人前来通报宴席已经摆好了的时候,董贝先生搀扶着一位老夫人下餐厅去,这位老夫人很像是一个塞满了钞票的、深红色的丝绒的针插,她可能真的就是针线街的老太太①,因为她是那么有钱,看上去又那么不肯通融;菲尼克斯表哥搀扶着董贝夫人;白格斯托克少校搀扶着斯丘顿夫人;袒露着肩膀、打扮得十分年轻的夫人,作为使其他女士们相形见绌的佼佼者,赏给了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其余的夫人们留在客厅里被其余的先生们观赏,直到一些敢于冒险的勇士们自告奋勇,把她们护送下去为止;这些勇士们和他们的俘虏们把餐厅的门口堵塞得水泄不通,有位懦怯的男子就被阻留在冷酷无情的门厅中。当所有的人都已进去就座的时候,这些懦怯的客人当中还有一位发窘地露着笑容,依旧束手无策,没有得到安排,直到后来,在男管家的陪同下,绕着桌子整整转了两圈,才找到了他的座位;最后发现,他的座位是在董贝夫人的左手;这位懦怯的客人入座之后,就再也没有抬起头来过——
①针线街的老太太:英格兰银行的谑称。英格兰银行位于伦敦针线街;17世纪时有一家缝纫商行建在这条街上,因此这条街就得到了这个名称。
客人们围坐在闪闪发光的餐桌四周,忙碌不停地使用着闪闪发光的匙子、刀叉、盘子。这时候,这宽阔的餐厅可以看作是孩子们捡拾金银的汤姆·蒂德勒地段①的放大的场景。董贝先生美满地扮演了蒂德勒的角色。把他跟董贝夫人隔开的贵金属雕花托盘,上面画着有着霜状表面的丘比德向他们两人递送去没有香气的花朵,使人看了觉得含有讽喻的意味——
①汤姆·蒂德勒地段:指不属于任何人的地段,特别指两个国家之间的中立地区;在这一地带找到的一切,归找得者私有。据此,有一种同名的儿童游戏,内容是到汤姆·蒂德勒地段的宝山去捡金银,捡到的金银就归自己所有。
菲尼克斯表哥精神饱满,情绪活跃,看上去惊人的年轻。可是他在兴高采烈的时候,有时说话缺乏考虑——他的脑子跟他的腿一样,有时不听指挥,偏离了正道——,这天晚上他竟使得参加宴会的人们打了个冷战。情况是这样发生的:那位后背袒露、打扮得很年轻的夫人对菲尼克斯表哥脉脉含情,于是耍了个圈套,让东印度公司的董事陪送她到挨近菲尼克斯表哥的座位上;她一入座之后,立即把董事撇在一旁,作为对他忠诚效劳的报答。董事的另一旁是一位皮包骨头、默默无言、拿着一把扇子的女士,她戴的一顶阴沉的黑丝绒的帽子挡着他的荫,他就只好垂头丧气,孤零零地坐在那里。菲尼克斯表哥和打扮得很年轻的夫人兴致勃勃,谈笑风生;打扮得很年轻的夫人听了菲尼克斯表哥跟她讲的一个什么故事,扬声大笑,白格斯托克少校就代表斯丘顿夫人(他们在挨近桌子的另一端,对面坐着)请求允许他问一下,是不是可以把这故事讲出来,让大家都来欣赏欣赏。
“啊,以我的生命发誓,”菲尼克斯表哥说道,“这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它确实不值得再说一遍,事实上这只不过是杰克·亚当斯的一段轶事。我想,我的朋友董贝(因为这时在座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菲尼克斯表哥身上)可能记得杰克·亚当斯,是杰克·亚当斯,不是乔——乔是他的哥哥。杰克——小杰克——眼睛有点斜视,说话有点结巴——,他是代表一个有议员选举权的城市的。我当下院议员的时候,我们都管他叫暖床器亚当斯,因为他曾经当过一个年轻人未成年前的就职代理人①,也许我的朋友董贝知道这个人吧。”——
①英文warmingpan有两个意义,一为暖床器,一为年轻人未成年前的就职代理人。这里是诙谐地使用了双关语。
董贝先生只可能知道盖伊·福克斯①,所以作了否定的答复。可是出人意料之外,那七个懦怯的客人当中的一位引人注目地说道,他认识他,还补充说,“他经常穿黑森士兵的长靴!②”——
①盖伊·福克斯(GuyFawkes):英国历史中1605年11月5日火药阴谋案中的主犯,企图炸死议员及英王詹姆士一世。
②黑森士兵的长靴:黑森是德国西南部的一个州。黑森士兵穿的长靴,膝前有精致、优美的饰穗。
“一点不错,”菲尼克斯表哥说道,一边向前探出身子去看看这位懦怯的人,对坐在桌子最下端的他笑嘻嘻地表示鼓励,“这是杰克。乔穿的是——”
“长筒靴!”那位懦怯的人喊道;他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每一秒钟都在提高。
“当然,”菲尼克斯表哥说道,“您跟他们很熟吧?”
“我认识他们两人,”那位懦怯的人说道。董贝先生立刻和他碰了杯。
“这杰克真是个非常好的人”,菲尼克斯表哥又笑嘻嘻地向前探出身子,说道。
“好极了,”那位懦怯的人回答道,他由于取得成功,因而胆子大起来了,“他是我所认识的最好的人当中的一个。”
“毫无疑问,您已经听到这个故事了?”菲尼克斯表哥问道。
“现在还不敢说,”这位胆子大起来的懦怯的人回答道,“听您阁下说了才知道。”他一边说,一边仰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微笑着,好像他熟记这个故事,早已被逗乐了。
“事实上,这件事本身根本算不了什么故事,”菲尼克斯表哥笑嘻嘻地对着全桌的客人,快活地摇摇头,说道,“用不着一句开场白。但是这说明了杰克灵巧的机智。事情是这样的:杰克有一次被邀请去参加一个婚礼——这个婚礼我想是在巴克郡举行的吧?”
“什罗郡,”那位胆子大起来的懦怯的人看到大家都在等待着他,就这样回答道。
“是那里吗?事实上也可能在任何一个郡举行,”菲尼克斯表哥说道,“我的朋友就这样被邀请到任何郡去参加这次婚礼,”他对这笑话立刻会引起哄堂大笑感到很高兴,“他去了。正像我们当中有些人荣幸地被邀请来参加我可爱的、多才多艺的亲戚跟我的朋友董贝的婚礼一样,不需要别人邀请两次,去出席这么有趣的场面真是了不得的高兴。所以,他——杰克就去了。可是这个婚姻事实上是一个异常漂亮的女孩子跟一个她连一丁点儿爱情也没有的男人的婚姻,她是因为贪图他的财产才同意嫁给他的。当杰克参加婚礼之后回到城里的时候,一位跟他认识的人在下院的休息室里碰见他,问他‘唔,杰克,这错配了的两口子怎么样?’‘错配!’杰克回答道,‘根本不是什么错配。这完全是公平交易。她是正正规规地被买下来,而他,您也可以发誓说,是正正规规地被卖出去的!’”
可是当菲尼克斯表哥正满腔欢乐地到达他的故事的最高潮的时候,全桌人都像接触到电火花似地打了个冷战,这使他猛吃一惊,就停止了说话。这个成为这一天大家普遍参加的谈话的唯一话题在任何人的脸上也没有引起微笑。接着是一片鸦雀无声的沉默;那位不幸的懦怯的人事前对这故事就像对一个还没出世的孩子一样,一无所知,现在他从每只眼睛中都可以看到,他被大家看成是这次祸害的元凶,心中感到剧烈的痛苦。
董贝先生的脸孔并不是容易变化的脸孔,这天他还是和平日一样,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态度;他在静默中只是郑重地说了一声“很好”,此外,对这个故事就没有任何其他表示理解的反应。伊迪丝朝弗洛伦斯迅速地看了一眼,可是除此之外她在表面上还继续保持着冷冷淡淡、漠不关心的态度。
宴会通过了各个不同的阶段:丰富的肉,芳醇的酒,连接不断的金银器皿,代表泥土、空气、火、水的各种美味佳肴,成堆的水果,还有董贝先生的宴会上完全不需要的东西——冰,这顿晚餐渐渐地接近结束;在后几个阶段中,不断听到两下敲门的响亮,通报客人来到;这些晚到的客人们只能闻闻宴会的香味而已。当董贝夫人站起来的时候,她的丈夫脖子坚挺,脑袋直竖,手按着打开的门,让夫人们一一走出去,这一情景是很值得看一看的;董贝夫人胳膊挽着他的女儿,从他身旁匆匆走过的情景也是值得看一看的。
董贝先生威风凛凛地坐在细颈圆酒瓶后面时,是一幅庄严的景象;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孤孤单单地坐在桌子空荡荡的另一头的近旁时,是一幅凄凉的景象;少校向七位懦怯的人当中的六位(爱虚荣的那一位已经完全陷于绝境了)讲约克郡公爵的轶事时,是一幅英武的景象;银行董事用吃点心的小刀向一群崇拜者描画他有小菠萝温室的平面图时,是一幅谦逊的景象;菲尼克斯表哥抚平长袖口,偷偷地整整假发时,是一幅沉思的景象。可是所有这些景象持续的时间都很短,因为很快就喝咖啡,而且大家不久都离开了餐厅。
楼上大厅里的人群每分钟都在增加;可是跟先前一样,董贝先生名单上的客人们跟董贝夫人名单上的客人们混杂在一起的可能性是天然不存在的,任何人也不会分辨不清,谁是属于哪一份名单上的。这一规则唯一例外的情形也许可以算是卡克先生吧。他向所有的人都露出微笑,站在聚集在董贝夫人周围的人群中,注视着她,注视着他们。注视着他的老板、克利奥佩特拉、少校、弗洛伦斯以及四周的一切;他跟这两帮客人相处得都无拘无束,看不出是属于哪一帮的。
弗洛伦斯害怕他,他在房间里对她来说是个梦魇。她不能忘记有他在场,由于她不能抗拒对他的厌恶与不信任,因此她的眼睛不时朝他那边望一下。可是她的思想却在翻腾着别的事情,因为当她坐在一旁的时候——并不是由于没有人爱慕她或寻找她,而是由于她安静、文雅的性格才坐在一旁的——,她觉得她的父亲在流行着的活动中是多么不起作用;她痛苦地看到,他似乎是多么不自在;当他停留在门旁,迎接着那些他希望特别厚待的客人,并把他们领去介绍给他的妻子的时候,他又是多么不受尊重;他的妻子高傲地、冷漠地接见了这些客人,但丝毫也没有兴趣或愿望去讨他们的喜欢;在煞风景的接见仪式之后,她也没有考虑他的愿望或对他的朋友表示欢迎,一直不开口说一句话。使弗洛伦斯同样困惑不解或痛苦的是,这样行事的伊迪丝却这么亲切,这么慈爱、体贴地对待她;就她来说,甚至连注意到在她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情形,几乎都好像是忘恩负义似的。
弗洛伦斯如果敢哪怕用眼光陪伴一下父亲的话,那么她该会多么幸福啊!但弗洛伦斯没有去猜疑他不自在的主要原因,就这一点来说她倒是幸福的。不过,她害怕表露出她似乎知道他处于不利的境地,唯恐他会对她愤怒不满;加上她一方面情不自禁地想亲近他,一方面又对伊迪丝怀着感激的感情,处在这样矛盾冲突的心情中,她就不敢抬起眼睛去看他们两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她为他们两人感到焦急不安,郁郁不乐,所以在拥挤的人群中,她心中暗暗地产生了这样一些想法:如果这里从来就听不到这些嘈杂热闹的谈话声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如果往日沉闷无趣、凄凉冷落的景象从来就没有被现在新颖别致和富丽堂皇的景象所代替,如果这个受到冷落的孩子从来没有从伊迪丝那里找到友谊,而是一直过着她那被人遗忘、没人可怜的孤独的生活的话,那么对他们来说,这也许反倒比现在更好。
奇克夫人也有一些这样的想法,但是这些想法并不是平平静静地在她的心中展开。这位善良的家庭主妇一开头就因为没有被邀请参加晚宴而受到了侮辱。她从这个打击中部分恢复过来之后,不惜破费大笔金钱,决心把自己打扮成一位穿着豪华的人物,在招待会上出现在董贝夫人的面前,使她见了眼花缭乱,并在斯丘顿夫人头上堆上高山般重重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