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为女人-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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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会去哪儿呢?”
佐山一言不发,端起咖啡喝了起来。
“对了,她还没吃午饭呢!”
“那怎么行?”
“她突然说要出去,我心里一急就把这事给忘了。”
“……”
“你也该说说她,连让她做什么事你都要我传话。以后有什么事你自己去说好了。”
“那孩子的悲剧不在这里。”
“可是,你倒是轻松了。那孩子不是你带来的吗?”
佐山无奈地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看手表便起身去换衣服了。
市子也跟着走了过去。她站在正在打领带的丈夫身旁,拿起袜子在火盆上烤着。
“妙子的小鸟又叫起来了。”佐山说道。
“是啊。袜子还没烘热,你就凑合着穿上吧。”
市子将丈夫袜子上的皱褶抻了抻,然后又把裤子递给他。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喊声,“伯母。”
市子惊讶地回过头去。
只见方才出去的妙子又回来了。
“您的快件和信。”
她大概是在大门口拿到的。
她嘴唇上的口红显得比刚才更加鲜艳了。市子感到有些诧异。
“妙子,晚上早点儿回来,我们可能都不在家。”
“妙子,咱们一块儿走吧。”佐山插嘴道。
妙子羞怩地说:“不,伯父,我自己先走了。”
她刚一出去,市子就把快件递给佐山说:
“这是什么意思?阿荣也不在这儿,怎么有给她的快件?寄的人还是个男的。”
妙子在门边避着风,她的头发用一根深棕色的发带扎了起来。
这条发带不宽不窄,发结打得也不算大,想必是不愿引人注意。但是,恰恰是这种少见的发带反而容易吸引别人的目光。
“妙子到这儿以后,头发越长越漂亮了。”市子曾这样赞许道。
自那以后,妙子在家从不用发带束发。
妙子眼睛近视,而且左右眼近视程度不同,然而这却使她平添了一种奇特的魅力。妙子为此感到十分难为情。她不愿给人留下印象,但却往往适得其反。她常常为此不知所措。
“莫不是人家一眼就能看出自己是死刑犯的女儿……”
她甚至怀疑,自己喜欢这刮风的小镇是由于身体里流淌着罪犯的血液的缘故。
大风天里,她咳嗽不出来。
每当钻进防空洞时,妙子就不停地咳嗽,这似乎已成了她的老毛病。
她随时都会感觉到,自己一旦进入电影院或长长的地下道等通风不良的场所,胸腔内就会发出风卷枯叶般的声音,紧接着就开始猛烈地咳嗽。
夜晚,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有时她会感到入睡前那死一般的折磨。
在法庭上,妙子被传唤作证时,因剧烈地咳嗽而窒息晕倒。
从那天起,佐山律师就收留了妙子。
佐山家养着一只红色的金丝雀,妙子和它十分亲密。
她注意着小鸟的一举一动,聚精会神地听它歌唱。日子一长,她觉得小鸟仿佛是在用那婉转的歌声同自己交谈。小鸟从不谈人世间的罪恶。
令她备感幸福的是,去年春天,她有幸遇见了小鸟的朋友们。妙子的中学同学在一家百货店的鸟市工作。
市子总是想方设法打发不愿外出的妙子出去,因此,为金丝雀买食儿的差事自然落到了妙子的身上。妙子总是去离家很远的日本桥的百货店,因为那里无人认识她。
有一天,妙子去那家百货店买乌食,买完以后,她便入神地欣赏起各种小鸟来。这次,她仿佛没看够似的,竟神差鬼使般地去了相邻的一家百货店的鸟市。
妙子坐上电梯一直来到了屋顶的鸟市。这个鸟市她从来光顾过,因此,她一上来就目不转睛地盯住了一个知更鸟鸟笼,以至于竟未察觉另一双眼睛也在盯着她。
“是妙子吗?哎呀,真是你呀!”
“啊!”妙子惊恐地掩住了口。她吓得差点儿咳嗽起来。
“妙子,你……”
“……”
“你怎么啦?见到了你,我可真高兴!”
妙子愣住了,原来是她的中学同学近松千代子。
“我在这个鸟市工作。”
或许记起妙子有咳嗽的毛病,千代子伸手要为妙子揉摩后背。
“没事儿。”妙子闪身避开了。她手指轻轻地按了按喉头,觉得不会咳嗽。
“我真为你担心,也不知你究竟去了哪儿。”
“我谁都没见过。”
“你说什么呀?我一直想见你。不光是我,还有初子、村子……”
接着,千代子又列举了好多人。无非是要证明,除了“我”以外还有许多人想要帮助妙子,同她做朋友。
妙子点着头,随后告诉千代子一位律师在照顾自己的生活,同时还说了金丝雀的事。
“下次,你就到我这儿来买鸟食吧。”
“好的。你也是因为喜欢小鸟才来这里工作的吗?”
“起初不是。光是金丝雀就叫得我头都大了,不过,习惯以后就不在乎了。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叫声,但好鸟的声音我一下子就听得出来。每当别人把我喜欢的鸟儿买走的时候,我还有些难过呢!”
“你喜欢小鸟吗?”
“我什么鸟儿都喜欢……”
“我看你光盯着知更鸟。”
“是的,它的羽毛很漂亮,叫起来挺胸抬头,像个威风凛凛的男子汉。”
“对了,我就把这只知更鸟作为见面礼吧。”
“什么?”
“我把它买下来,送给你。请你不要客气。”
妙子坐在电车里,把鸟笼放在膝盖上抱着,眼里闪动着泪花。
可是,妙子到家以后,却没有勇气说是千代子给的,她对市子扯谎说是自己买的。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向和蔼可亲的市子坦言千代子的友情?妙子回到三楼自己的那间小屋,面对着知更鸟笼恨自己没用。
或许,她是想把千代子的友情珍藏在一颗闭锁的心里,然而,妙子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她把这些都归咎于自己是罪犯的孩子。
既然妙子没有说知更鸟是千代子给的,那她对市子也就隐瞒了千代子这个朋友。
在这一年半,饲养知更鸟及与千代子会面成了妙子最大的乐趣,但同时她又对市子怀着一种负疚感。
近日,知更鸟的腿肿了,她也把这归咎于自己说谎,从而报应到小鸟的身上。
今天,市子问她去哪儿,她感到十分心虚。
见面时间是十一点。妙子提前二十分钟到了百货店。她仍然乘电梯来到了屋顶。
鸟市前面是园艺用品和盆栽部,在结满金橘的盆栽旁,摆着一盆盛开的八重樱。尽管离三月尚远,但成排的杜鹃花已绽苞怒放。白色的丹鸟草是妙子从未见过的。
顾客们都麇集在春播花种和球根的柜台周围。
“怎么不见千代子?”妙子在金丝雀的鸣转声中走进鸟市。
这里一般只有两三名顾客,他们不是来观鸟,就是来咨询的。他们之中有小孩、老人,时而也有其他形形色色的人出入。对于这些恋鸟的人,妙子只要瞟上一眼,就会感到人家的幸与不幸。
今天,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随着母亲正在那儿买鸟。那少女一会儿说要小樱鹦鹉,一会儿又说要黄首鹦鹉,看情形,像是为了祝贺少女中学毕业。
妙子在专注地看着笼子里的几只小文鸟。
“来得可真早啊!”千代子走上前来。
“看你那样子,我以为你身体不舒服呢!”她接着说道。
“春天里的风我不怕!”
“是吗?你的精神不错嘛!”
“我想要一只小文鸟。不,是买一只。”
“买?那么你是我的顾客了?”
“我一直在看着它们,觉得它们很可怜。”
这几只生着稀疏胎毛的雏鸟走起来踉踉跄跄的,它们疲倦地挤作一团。有三只白文鸟挤在一起睡着,如同死去了一般。白文鸟七百五十元,樱文鸟六百元。
“我要白的。”
“哦?听说这种鸟养起来挺费事的呢!”
“越费事我越喜欢。”
“我去请主任给挑一只好的。我就说是我买,这样的话可以便宜一些。”
千代子刚要去找主任,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站在那里向外张望起来。
“方才,我见到了一个人。”说着千代子又向对面卖玩具火车和绢花的地方望去。“就在那一带。”
“是女的?”
“不,是个男的……”
“那我回去了。”妙子决然地说道。
“哎呀,那有什么关系?你不要想得太多。”
“我知道,不过……”
“是我喜欢的一个人。他很穷,没钱去食堂吃饭,就在顶层的冷饮店喝二十元一杯的橘子汁。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去年年底,他利用寒假打工,来我们这里送货,这样我们自然而然就认识了。后来,他时常来这里。”
“刚才我已经跟他说了,说我有一个朋友要来,一会儿介绍给他。”
“不,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我害怕。”
“那我就不介绍了。其实那人不错……不告诉他一声,他不会在那儿傻等吧?我现在也脱不开身,随他去吧。”千代子一笑置之。随后,她又对妙子说:
“他说要去看摄影展,所以,我只是想让你和他一块儿去。摄影展的主题是‘我们人类是一家’。作品是从世界六十八个国家征集来的。别管他,你自己去看一看吧。”
“好的。”
就为这么一点儿小事,妙子已紧张得腋下都汗涔涔的了。她本想坦然面对一切,谁知却弄得这么狼狈。
“他来了。”千代子说道。
一个裤线笔挺的青年学生来到了两人面前。
“你们好。”
妙子虽然低着头,但是仍然感受到了一股青春的气息。
“有田……这是我的朋友寺木……妙子。”
妙子拘束的情形似乎感染了千代子,她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显得十分慌乱,刚说了一句,下面就没词了。
“我叫有田。”
听了对方的自我介绍,妙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人对视的一刹那,妙子就被有田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深深地吸引住了。
“我本打算等你一到就去八楼看摄影展,不知……”有田试探着问道。
“文鸟你回去的时候再拿吧,我先给你装好。”
碍于工作千代子不能聊得时间太长。
妙子每次来此与千代子见面,两人顶多谈三五分钟。这短短的三五分钟使妙子感到十分温暖,并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一会儿见。”说罢,千代子转身回商场去了。
妙子和有田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千代子站在商场里,隔着鸟笼向妙子使着眼色。
“我们走吧?”有田轻声说道。
有田生着一头浓密的黑发,面庞清癯。他没对妙子产生任何疑心。
妙子暗想,千代子也许没有把自己的身世和父亲所犯下的滔天大罪告诉他。尽管如此,妙子仍觉得抬不起头来。
不过,有田似乎对妙子隐藏在腼腆背后的自卑感有所觉察。
“你和千代子是怎样的朋友?你也工作吗?”
妙子对这种问话十分反感。她两眼盯着地面,摇了摇头。
“没想到千代子有这样好的朋友,温柔……”
“不好,也不温柔……”
有田望着妙子的侧影默不作声了。两人下了楼梯。
“我们人类是一家”摄影展会场前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妙子犹豫着止步不前了。
“我们进去吧。既然来了,就……这么多人更说明‘我们人类是一家’呀!”说罢,有田就去售票处买票了。
妙子担心这人群的热浪会引发自己的咳嗽,同时,“我们人类是一家”这句话也深深地刺痛了她。
自己父亲不是已被屏弃在“人类大家庭”之外了吗?他现在被禁锢在一个远离“人类大家庭”的地方。
这次摄影展的宗旨是,无论人种、信仰、语言等有何不同,大家都是人类大家庭中的一员。妙子对此却不以为然,她反而感到痛苦和悲伤。
对于妙子来说,自己唯一的亲人被屏弃在“家庭”之外,被从“人类大家庭”中剔除掉了。
“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吗?”有田被妙子的面色吓了一跳,“要不……算了?”
“不,没关系。”妙子眨了眨眼睛,迈步向会场走去。
有田从妙子那幽怨的眼神中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他走到妙子身边,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来支撑她。
展出的照片是由星云、宇宙的产生开始的,及至人类的出现的地方,引用了旧约全书中的一段话:“主谕:光芒出现……”接下来的一面墙壁上,挂着一张巨幅照片,上面挤满了人类的各种面孔。
在妙子的眼中,这无数张脸孔都是罪犯的后代。
构成人生的照片是从恋爱开始的,它仿佛是人类的叙事诗、交响乐。
在人头攒动的上方,妙子一眼就看见了拥抱着的恋人、接吻的情侣的大幅照片。
他们有的横卧在英国的原野上、有的徜徉在意大利的森林中、有的坐在法国的河畔上。他们当中还有美国黑人、经过刻意打扮的赤身裸体的新几内亚人等。照片上的这一对对国籍不同、打扮各异的情侣非但没有使妙子感到难为情,反而使她忘记了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