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家的人们-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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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恐怕是冤屈了三成。
“让秀次当关白,对秀赖的前途不利啊!”
也许他曾在秀吉面前说过这样的话。然而早在这之前,秀吉自己不仅已经领悟了这一点,而且早已在日夜盘算对策了。当他明白自己已经衰老不堪,同时想到秀赖还年幼无知的时候,这个生来情深意厚而今又因为完全丧失了理性而心力交瘁的人,在他面前只有一种选择,那便是杀死秀次,铲除祸根。
说几句题外话。在这之后不久,发生了一桩类似的事件。秀吉死的那年,即庆长三年(1598),他住在大坂城里,由于年老体衰,每天过着时起时卧的养病生活。
这时候,秀赖不在老父身边,而恰好在京都那座雕梁画栋、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府邸——聚乐第里。秀赖刚虚岁六岁,尽管还只是个幼童,却由于老父的希望和奏请,早已位居权中纳言了。六岁就当权中纳言,这在宫廷的历史上,怕也是个前所未有的例子吧。
但是,秀赖每天过的也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孩童的生活而已。在大群侍女的簇拥之下,他和她们一起玩耍取乐,每天都把座府邸搅得没一个安静的去处。个头长得比一般孩子要高。
虽说是幼童,对人可也有个好恶。这是理所当然的。有四个侍女他不喜欢。她们叫小吉、小龟、小安、小石。秀赖总爱对她们发脾气。她们也对秀赖的胡缠蛮搅伤透了脑筋。这件事传到了身在大坂的秀吉耳朵里。尽管秀赖还看不懂,秀吉即立即提笔,给他写了一封信。
秀吉在信中称秀赖作“中纳言殿下”。
接着写道:
真是大逆不道!
他在信中对秀赖说,她们胆敢惹公子生气,真是岂有此理。为此,该用绳子把这四个侍女捆在一起,在为父赶到京城之前,先把她们绑翻在地,待我去了之后,再帮公子一个个揍死她们。务请殿下息怒。
最后虽然没有杀她们,但把她们都驱逐出了府邸。对秀赖的奶妈右京大夫,也作了严厉的警告。秀吉差送去了一封信,提醒她说:
有胆敢违背中纳言殿下意愿的,可将她们一个个抓起来砸成肉泥。
这些言行早已超乎常轨了。
这个时期,整个日本国中一半的武士,上国外打仗去了。他们在朝鲜各地,与大明帝国派来的援军交锋,为了维持原来占有的地盘,正在进行着一场场困苦的战斗。在日本国内,各地的大名为了调集侵朝战争所需要的军费而横征暴敛。这就苦了老百姓。由于米价飞涨,京都、大坂地方的居民严重地陷入了生活的苦难之中。然而秀吉所关心的却唯有秀赖而已。
当时的学者藤原惺窝就私下议论过:“因为有了这个小孩,天下黯然无光了。”
他拒不与秀吉以及在他卵翼之下的那一帮大名来往,即便请他,他也不去。顺便说一下,有一次惺窝与一位住在伏见城下的朝鲜战争中俘虏来的韩国学者笔谈时,甚至这样说过:“当今,天下人虽缄默不语,然而都在暗暗地诅咒这丰臣政权。如若明军和贵国的大军,在博多湾登陆,所到之处又能实施一种宽容的政策,则吾国人民将乐意迎接贵军,各地大名也会反戈一击,那么从南往北,直至奥州白河关,贵军将如入无人之境,顷刻之间,平定全国。”尽管这种说法带有喜欢大明王朝的惺窝式的夸张,然而这位研究政治的学者洞察到,丰臣政权已经违背了时势,失去了执政的能力。这个政权所实行的政策,偏差越来越大,其目的仅仅是为了保住它的年幼的继承人及其生母淀姬的利益。所有政治上的弊病全都是由此而来。据惺窝看来,加重了这种政治上的偏颇并把它们付诸实行的,正是秀吉的亲信石田三成等近江系的文官集团。他们对秀吉所献的计策,归根结蒂全都是为了“秀赖殿下”。举个例子来说,他们为秀赖的前途着想,已经变换了一部分大名的封地,或者正要加以改变。这种做法,给各地的诸侯带来了不安。
如果让惺窝直言肺腑的话,他甚至可能会说:“如果使用春秋的笔法的话,那么可以说秀赖虽然还只有六岁,然而他已是这暴虐政治的当事人了。”
照惺窝说来,淀姬的出现以及因为嫡子诞生而给丰臣家带来的变化,给这一政权和普天下的人带来了灾祸。
可是,唯独秀吉却对此毫无察觉。
六月十六日是个黄道吉日,也是仲夏的一个节日。庆长三年(1598)的这一天,秀吉卧病在床。为了接见登上大坂城来朝谒的各方诸侯,在侍医的扶持下,他从病床上爬起来,来到大厅的高台上,并让特意从京都叫来的六岁的秀赖坐在自己身边。为了讨吉利,按照规例,秀吉用手托着只装着点心的盘子,一边把点心分发给诸侯们,一边说道:“唉,真叫人伤心啊,我原想至少得活到秀赖十五岁的时候,每次象今天这样带着他朝见各位大名,要能那样该多好啊,可我的命数眼看就要完了。天意难违啊。”
他说着说着,中途难过得说不下去了,终于眼眶里噙着了泪水,最后竟不顾当着众人的面,失声痛哭起来。满座的诸侯都低垂着头,屏住了呼吸,没有一个抬头看他。他们的心中想来定是百感交集,思绪万端。他们自然也想到了秀吉死后丰臣家的前途问题,但是更加切实地考虑的是,在秀吉死后必然会发生的政局的变动之中,如何才能保住自己。
当年的八月十八日,秀吉死了。
第三节
秀吉死后,按理说由他的亲信掌权的局面应该结束了,他们的政治性朋党应该解散了。这朋党的领袖是石田三成。
然而,无论是亲信掌权的局面也好,他们的朋党也好,都在制度上保留了下来。秀吉通过遗嘱,命令他的部下重新改组了丰臣家的管理体制。德川家康代替秀赖执掌行政方面的事务,前田利家则担当丰臣家的保护人。以这两人为最高统率人,成立了一个包括他们二人在内的由五个大老组成的最高决策机构,这便是所谓的“五大老”。在它之下,又设置了“三中老”,作为调停机关。再下面又设有石田三成等人组成的“五奉行”,作为丰臣政权事实上的执行机关。由于这一缘故,已故的秀吉的亲信们的势力,在新的时代到来之后,也得以在制度上保存下来。
不过,这毕竟只是制度而已。随着秀吉的去世,他的亲信们在实质上丧失了力量。在秀吉活着的当儿,各地的诸侯惧怕他们。但是,秀吉既然已经死了,那么,原有的一切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法力,也就随之云消雾散了。
“丰臣政权所有弊病的根子全在他们身上。”
这是在秀吉晚年吃过秀吉苦头的一批诸侯的一致呼声。他们不能对秀吉本人抱有仇恨,便诅咒起他的亲信来。
“治部少辅这个人可不能饶了他!”
其中态度最坚决的当数秀吉的正室夫人北政所和她身边的侍女们了。在她们眼里,石田三成似乎不是执掌天下行政的长官,而只不过是秀吉身边的一个私人秘书,也可以说他不是秀吉的私人秘书,而仅仅是淀姬个人利益的代理人而已。秀吉死后,丰臣家的中心自然转到幼童秀赖和他母亲一边,而石田三成正是他们的代理人。如果对这样的情形听之任之,那么,从今以后,他们会比秀吉活着的时候更加玩弄那强大的权力,作威作福,这是势所必然的事。
幸好,在执政官石田三成上面,还有一个上级机关。这个机关的代表是德川家康。北政所和她身边的侍女们都认为,必须依仗家康的力量,才能压住淀姬母子的代理人的势头。秀吉死后,北政所与家康迅速接近。有一段时间里,朝中纷纷议论:“他们两位之间,会不会有什么暧昧关系啊!”
由于两人的往来十分频繁,从谈话情形来看,内容特别细致,感情也很融洽,以至于使人产生了上述猥亵的猜测。
在当时,从朝鲜凯旋归来的各位将领之中,大多数人对于作战期间中央对他们战功的评价甚是不满。他们认为,造成这种不公平的罪魁祸首,是秀吉的亲信石田三成。加藤清正等六个大名,甚至计划在回国之后,立即在大坂、伏见摆开阵势,以此诛灭三成。不用说,石田派也作了防备。由于这个缘故,大坂和伏见城下,群情骚然。
“要打大仗喽!”
大坂和伏见的市民们中,有不少性急的人,开始疏散起家财来了。
大街小巷都传说着:“治部少辅石田老爷的后台听说是淀姬呢!”
淀姬本人是个既没有任何官位又没有什么权力的人,然而因为她膝盖上坐着公子秀赖,因而世人开始有了这样的印象,认为她是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就连加藤清正都听信了市井的这种谣传。他认为:“我们得仰仗北政所帮忙。”
他跑到如今已削发为尼的北政所那里,请求庇护。北政所认为他言之有理,特地请首席大老家康保护他们,并私下取得了家康的允承。家康对丰臣家内部的这一纠纷,暗自感到高兴,认为这是天赐良机。莫如说,他倒想暗暗地扇它几把风。
这期间,淀姬却象个呆子似的,一无所知。
“听说,各大名之间好象有点什么不和嘛。”
过了很久以后,即在石田三成被家康免去奉行的职务、离开大坂、假装隐居到自己的根据地近江佐和山城的前后,她才知道这件事。她对时局就只有这么一点肤浅的认识。就连世间传说和她关系密切的石田三成,她也并没怎么接触过,而且对他既没有兴趣也不关心。只是侍女大藏卿女官告诉了她:“听人传说,江户内大臣似乎想要夺取秀赖公子的天下呢。”
听了这话,她也没怎么表示关心,只说了句:“总不至于吧!”
淀姬对于叫作家康的这位五十来岁的胖大汉,除了觉得他相貌温和之外,是没有其他知识的。她自然不相信这会是真的。更何况,对事物的理解水平使她觉得这种事情是不可能有的。仅仅是关东八州之主的家康,如何敢与拥有天下诸侯的丰臣家相对抗呢?
但是,当上面谈到的那位隐退到佐和山中的石田三成悄悄地离开根据地,秘密来到大坂城的府衙中之后,这位一向以为高枕无忧的淀姬,好不容易才发觉自己正处在前途莫测的风云之中。三成面对面地坐在淀姬下手,对她说道:“我要向您禀报一件内府的密谋。”
三成对淀姬侃侃而谈,他以对于政局的丰富知识,和有点过于锋芒毕露的理论,述说了家康正如何以巧妙的手段,妄图篡夺丰臣家的政权的情况。
“这个男人真能说呀!”
淀姬听他讲着,有时感到倦怠,有时则不明白他讲的是什么意思。石田三成这个人,不懂得应该如何对女人说话,他缺乏这方面的才能。
淀姬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插嘴问道:“有些深奥的大道理,我也弄不明白。照你看来,中纳言殿下(秀赖)将来会怎么样呢?”
石田三成愣了一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见他侧着头,沉吟了半晌。他觉得,既然这样,那么,除了采用恐吓战术,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话了不知该不该说,依我看,中纳言殿下有朝一日恐怕会落个与那位秀次阁下同样的下场吧。”
淀姬说道:“瞎说!”
照她看来,秀次是因为大逆不道才受到那样的惩罚的,秀赖殿下哪里为非作歹过呢?
三成心中暗暗想道:“这是何等无知啊!”
出人意料之外,这位淀姬全然不知道,秀次之所以被处决,仅仅是出自政治上的原因,而并非由于他品行上的罪过。三成接着又讲了另一种前途。
“要不,有可能成为一个象岐阜中纳言那样的人。”
淀姬心里寻思道:“岐阜中纳言是谁啊?”
她不明白三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招手让旁边的大藏卿女官凑到她跟前,叫她在耳边作了说明。
“岐阜中纳言”指的是正三位中纳言织田秀信。秀信是信长的嫡孙,织田家的合法的继承人。他从秀吉那里封得了织田家前代以来就居住的城池——岐阜城十三万三千石的领地。此人年方二十前后,长得眉清目秀,不仅容貌象他祖父,而且平素喜欢穿绸着缎,讲究阔气,炫耀排场的脾性也象他祖父,却完全没有继承他祖父的才干,是个平平庸庸的年轻人,唯一的长处是性格开朗。
诸侯之中,也有人私下议论道:“天下本来是岐阜中纳言侯爷的。”
但是,当年秀吉料理完了原来的主人信长的丧事之后,没有让这位织田秀信继承织田家的拥有六百万石封地的霸主地位。他自己巧妙地率领织田家属下的大名,平定了各方的敌人,把自己的领地扩展到了一千万石以上。到这时候奏请朝廷,由朝廷任命为关白。当上关白之后,地位便高于织田家了。而且,所谓关白,乃是人臣中最高的职位,他代替天皇总管日本国的政治。既然如此,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