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家的人们-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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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七郎见此情景,早忘了自己是员大将,只觉得自己完全变成了猎场上一只被人围猎的走兽。他正想奔到马旁边去牵马逃跑,忽见从树林子里冲出几个德川家康的士兵,便赶紧掉转了方向。他漫无目标地在那一带徒步乱跑。这期间他只下过一道命令。他连声呼喊:“把久兵卫给我叫来,把久兵卫给我叫来。”久兵卫是这支后卫部队的先锋队队长田中吉政。吉政是近江人,行伍出身,在好几位将军手下任过职,后为秀吉所赏识,现任孙七郎部队的队将,颇有一点名气。在这场混乱之中,唯有他所率领的一队人马没有溃逃,正在原地与敌人展开殊死搏斗,以挡住敌人的进攻。“到底什么事情啊?”吉政感到迷惑不解,一边从防线上撤了下来,回到孙七郎身边。这时,孙七郎对他喊道:“快去向胜入和武藏告急,叫他们来救援!”
听了这话,吉政可傻了眼了。大将身边明明有担任传令任务的令兵,怎么能把正在第一线抵抗敌军的先锋队队长叫回来,让他去传令呢?
而且,这道命令也下得不对。目前这场混乱,完全应该由后卫部队来制止,派人去叫远在数里之外的先锋部队,即便他们赶来救援,也必将自投罗网,再次成为敌人的饵食,在这狭长的山谷里被敌人各个击破。由于上述三方面的原因,吉政拒绝执行孙七郎的命令。然而孙七郎却象发了疯似的狂叫道:“你连我主将的命令也不听吗?我斩了你!”为此,吉政不得不单人匹马前去传令。吉政快马加鞭,猛赶了一个小时光景,终于赶上了堀秀政,向他报告了殿军总崩溃的情况。谁知堀秀政当着众人之面,对他破口大骂:“久兵卫,你不是传令兵,而是三好将军手下身负重任的将领啊!我看你准是贪生怕死才逃跑出来的吧!”
吉政被骂得面红耳赤,悻悻地从堀秀政面前离去。他一边离开战场,一边心里盘算道:“这位三好将军将来不会有多大出息。”
吉政看透了孙七郎,打完仗便离开了他,当了浪人。
这里附带交代一下。这位吉政后来经同乡石田三成介绍,成了秀吉的直属部下。秀吉对他的才干颇为赏识,赐给他十万石封地。在日后的关原之战中,吉政部在家康一边。战争结束后,家康在筑后的柳川地方给了他三十多万石的封地。
吉政去传令之后,孙七郎的部队已经溃不成军,所有的人都在徒步奔跑着逃命。孙七郎也不例外。他一边逃跑一边在动着脑筋。唐冠的头盔,金色大旗的马标,鸟毛做的披肩,这些英雄豪杰的标志,全被他扔掉了。他只身奔跑着。这么一来,敌人会把他看成一名普通的士兵。这当儿,可儿才藏一边把插在胄甲上的印有剪竹图案的小旗稍稍向旁边倒了一下,一边扬起鞭子催打着他的千里驹,从孙七郎面前悠然逃去。可儿是美浓人,善使一杆长枪,枪术高超,没有人抵得过他。秀吉为了培训孙七郎,特意在他身边配置了不少象可儿这样能征善战的武将。可儿毕竟是个久经沙场的人物,就连逃跑也显得十分熟练。“才藏,才藏!”孙七郎一边紧追不放,一边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从孙七郎来说,现在用不着可儿,要的只是他骑的那匹千里驹。
“把马借我用一下!”
听孙七郎这么说,可儿回过头来瞪了孙七郎一眼,随即回答道:“下雨天要借伞吗?”
说完便扬长而去。这是一句抱怨的话,意思是说:天下雨要用伞,退却时得用马,怎么好随便借人呢?可儿才藏早先是美浓的斋藤手下的人,后来到尾张投奔了织田信长,是位久经战阵的武将。他目睹此种愚不可及的溃败情景,想必是看透了自己的主人将来不会有什么作为了吧。事实上,此人后来辞官还乡,成了福岛正则的部下。
就在这时,孙七郎手下的队将之一木下利直跳下马来,把自己的坐骑让给了孙七郎。他自己则徒步站定,并把作为徽记插在胄甲上的那面小旗拔下来插在地上,迎战蜂拥而上的敌人,终于战死。他那担任周防守的弟弟木下利匡,为了支援他,也同样的徒步战死。孙七郎骑上马后,连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因此,连木下兄弟牺牲的事他都不知道。
后卫部队的溃败立即波及到了前队。这支游击部队的先锋队队长池田胜入和他的儿子池田之助同时战死。人称名将的森长可也陷入敌人的重围,被敌人用火枪打中,落马身亡。总之,这支游击部队可说是全军覆来了。
长久手之战失败以后,秀吉用外交手段孤立家康,继而又和家康和谈,终于使他臣服,当了丰臣家的诸侯。但是对家康来说,这次战役的胜利,是他个人历史上最光彩的一页,成为他威望的象征。也正因为如此,秀吉始终对他彬彬有礼,秀吉死后他成了众望所归的人。如果孙七郎不打败仗,而是秀吉取胜,家康战败并且阵亡的话,那么秀吉的祸根早在这时就消除了。这一点,秀吉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
然而孙七郎却并不明白这些道理。他逃回之后就差人去见秀吉,说是:“请另外派一个将领。”
孙七郎认为。木下兄弟死了,需要有人取代他们的职务,希望秀吉从身边的武将中调人给他。他甚至指名道姓地要人。他要那位武勇双全、名传遐迩的池田监物。那口气就象是换一件什么物品似的。
“你是人吗?”
秀吉首先对孙七郎派来转告口信的使者一柳市助(日后担任伊豆守)大发雷霆。他甚至说:“我先斩了你,再叫孙七郎切腹自杀。”眼看着木下兄弟战死而不救,自己一个人光着脚从战场逃回来,甚至连名将森长可和池田胜入父子都因此而战死。犯下这样的弥天大罪,居然还恬不知耻,刚逃回阵地就说要换人,这到底长的是颗什么心啊!
“那小子果然是个傻瓜吗?”
孙七郎是傻瓜这件事,比起这次战败,更使秀吉心情暗淡。秀吉很早以来就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为什么准备托付自己事业的亲属,都是这样一些低能儿呢?他的有限的几个亲属,除了弟弟秀长之外,不是智力低下,就是生性顽劣。再看看妻子方面的亲戚,在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中,也没有什么象样的人材。原来以为孙七郎总还可以,曾对他抱着某种期望。现在看来,对他的才干是不好抱什么指望了。而从他那种残忍的性格,草率的行动来看,纵使让他接了自己的班,恐怕世人也不会跟着他走。秀吉完全懂得,如果没有人跟着,权力的宝座就连一天也难于保住。然而对于秀吉来说,他没有其他选择。只有想方设法,把这个年轻人培养成一个具有一般人的情操和心境的人,把他塑造成一个勉勉强强受人敬慕的接班人。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真是没有办法。”
战争结束之前,秀吉一直把这件事压下来,没有处理。战事告个段落之后,有一天秀吉突然把秘书叫来,让他准备好纸笔,好象孙七郎那张毛孔粗大的可憎面孔就在眼前似的,用一种训斥的声调开始口述。这封信一开始就进入本题,字里行间充满了“你这个东西”的斥骂声。
你平日仗着是我秀吉的外甥,待人接物甚是粗鲁无礼。简直是岂有此理。
你打错了算盘。相反,你应当有这样的决心,让别人提起你就啧啧称赞,觉得
你真不愧是我秀吉的外甥。
从今以后决不再宽恕你。有个时候我甚至想处你死刑。但我对你产生了怜
悯之心,才决定给你写这封信。如果你今后能够改邪归正,重新做人,我仍当
极力栽培提拔你。
就拿这一仗来说,我派木下兄弟助你,而你却对他们见死不救。对此,你
原该深感内疚。不料你竟无动于衷。反而派一柳市助前来讨池田监物。在别人
面前你本该爱惜自己的面子,然而想不到你竟叫他向我另外要人。你的传信人
也是个十足的蠢货。我一时曾想一刀斩了他。总之,你今后要深明事理。如能
学好,让人称赞你不愧是我秀吉的外甥,就比什么都使我满意。
只要你能改弦易辙,哪一国都可以给你。但是,如果仍象现在这样不明事
理、蠢笨无知,纵然我这次饶了你一命,将来仍要严惩,因为这关系到我的面
子。我秀吉并不喜欢杀人,但象现在这样派你去别国当诸侯,那更会给我丢脸。
到时我不用别人,要亲自斩你。
这是一封名副其实的训斥信,同一件事,不厌其烦地反复讲述。在这封信的第五段里,秀吉用了“你颇灵巧而自作聪明”这句话来评论孙七郎的性格。如果是一个出身高贵的少爷,被人说成“颇灵巧而自作聪明”是准会生气的。然而从秀吉看来,话说到这个程度,那已经是对孙七郎的最高限度的赞美之辞了。这封信接着写道:
正因为如此,我才赏识你,原本打算让你代替我的职位。可象你目前这副
德行,是根本不行的。我甚至暗自思忖,这兴许是老天不让我秀吉留名后世,
要我断绝香烟。我为此而深感惆怅。
就这样,这封信反复致力于训斥这个主题。
但是孙七郎却对信的用意不甚明白。他读完来信之后,当即对来人说道:“是说我武艺不高,胆小怕死吗?”
在座的是两个信使,一个叫宫部善祥房,一个叫蜂须贺彦右卫门(原名蜂须贺小六)。孙七郎的肤浅而粗疏的理解能力,使他们两人目瞪口呆。他们沉默片刻之后,开口说道:“不,不是这样。”
两个信使仔细地向孙七郎说明了秀吉的真意。“我知道。”孙七郎大声地说。读懂这等程度的信件的水平,这个青年人还是有的。然而有一点孙七郎无法理解,那就是秀吉为什么发怒。孙七郎想,尽管信中有四五处讲到了有关精神的事,但真意恐怕是责备他武艺不高和胆小怕死。准是如此。如果是这样,那么秀吉对我孙七郎显然是估计过低了,是看错了。这真是没有想到啊!
“我本来就是个勇猛的人嘛。”
孙七郎早就有这样的信念。更确切地说,他早就形成了一种习惯,相信自己是勇猛的。象念经一般再三重复而形成的信念,给他的心灵包上了一层薄膜。正是靠了这层薄膜的支撑,孙七郎才敢于骑在马上充当一军的大将的。这时,孙七郎心中在暗暗思忖:“秀吉不知道我勇猛。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只打了一次败仗,不应该受到如此的责难。”但是他毕竟不好将这些话说出口来。他沉默了许久,然后小声地问两个信使道:“我今后究竟该怎么办呢?”
孙七郎想,两个来人都是老于世故的人物,他们准会知道这怎样才能平息秀吉的怒气,使他改变对自己的看法。
“是啊,这的确是个问题啊。我们觉得,从今以后,你的一举一动,还是按你左右的老将们的吩咐去做为好。”两个信使这样对孙七郎说。
第三节
秀地给孙七郎派了四位辅佐他的老将,他们是中村一氏、堀尾吉晴、一柳直末、山内一丰。这四人全是诸侯,是秀吉早在织田信长麾下任军官时起就栽培提拔起来的。也不知是偶然的巧合还是秀吉的着意安排,这些老将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性情温和,学识渊博,饱经风霜而善于处世。他们开口就是:“凡事须冷静沉着,切不可锋芒毕露,要忍之又忍,不可作非分之想。”这些话差不多成了他们的口头禅。老将们用这些话象操纵木偶人似的操纵着孙七郎,巧妙地限制了他的自由;而在秀吉面前则又百般推崇孙七郎,说道:“他很聪明。”
他们把自己的谋划说成是孙七郎的主意,极力想让秀吉改变对孙七郎的看法。起先,秀吉并不轻易相信。但是后来,看孙七郎没有什么大的过错,也就觉得:“倒也是的。年纪大了,人会改变的啊。”
有一次,秀吉还曾对左右的人说道:“又左(注:指前田利家)从前也是这样的。”他还说过:“前田利家在十几岁的时候,是一个令人束手无策的浪荡子。可是如今却成了一个稳重而诚实的人,和从前的又左判若两人。一条令人讨厌的毛虫变成了一只招人喜爱的蝴蝶。孙七郎这小子总不会永远是条毛虫吧。”
秀吉对于孙七郎这位近亲,真是无计可施。由于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取他而代之,因而想抛弃也无法抛弃。不得已,于第二年——天正十三年(1585),任命孙七郎为征讨纪州的大军的副将,尽管他当时只是个十八岁的青年。幸好,这次孙七郎并无大过。紧接着,在同一年,秀吉又让他参加了讨伐四国的战争,同样让他担任了部队的副将。这次也没出什么大的差错。经过这两次战争,秀吉终于拿定了主意。在这一年的闰八月,秀吉允许孙七郎使用羽柴姓,并将近江国封赠给他。同年,秀吉升任关白。与此同时,他奏请朝廷,让只有十八岁的孙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