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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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夜晚,书是没有用处了,于是我同巴维尔便用自己的办法使大家高兴:用烟煤、颜料涂在自己脸上,戴上用麻做成的胡子,演出我们编造的喜剧,很勇敢地和烦闷作战,使大家发笑。我记起了《一个士兵拯救彼得大帝的传说》,把它改成对话,爬到达维多夫的高板床上,假装快乐地砍着设想的瑞典人的脑袋,演着有趣而可笑的戏剧。观众都大声地笑。
最受观众欢迎的是中国鬼秦友东的故事,巴什卡扮这个想做善行的可怜鬼,其他一切角色都由我担任。我一会儿扮男,一会儿扮女,又扮各种物象,扮善鬼,甚至也扮石头,让中国鬼每次因做不成善行而伤心的时候,坐着休息。
观众大声地笑。我奇怪为什么这样容易逗他们笑。因为太容易了,反而使我觉得难受。
“啊,小丑。”“瞿,冤家。”人们这样向我们叫喊。
但越往下演越令我觉得悲哀比欢乐更接近这些人的心灵。
欢乐在我们中间永远不能存在,也不被重视,而是故意把它抬出来当作一种抑制俄国的梦一样的忧郁的手段。这种欢乐不是自己生存,不是为着要生存而生存,只是由于悲哀的招引而出现,这样的欢乐,它的内在的力量实在是可疑的。
而且这种俄国式的欢乐,常常突然地变成残酷的悲剧。这里有一个人在跳舞,好象想挣脱束缚在他身上的枷锁,但是他忽然发泄出内心残酷的兽性,在野兽的苦恼之中,向着一切人扑去,撕裂,咬啮,捣毁一切……这种因外界的刺激引起来的勉强的欢乐,使我焦躁。当我兴奋得出了神,便说出和演出突然发生的幻想——我一心想在人们心中引起纯真、自由而且爽朗的欢喜。我演得相当成功,使大家称赞而且吃惊,但是似乎被我已拂除的忧郁,又慢慢浓厚起来,强大起来,把大家恼住了。
灰溜溜的拉里昂诺维奇和蔼地说:
“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
“你真叫人开心,”日哈列夫附和着他。“马克西莫维奇,你去进马戏班或戏院,一定会成个好丑角。”
作坊里看过戏的,只有卡别久欣和西塔诺夫两个,是圣诞节和谢肉节去看的。年长的师傅郑重地劝他们在洗礼节的时候,到约旦的寒冷的冰窟窿里去洗掉这次罪恶。西塔诺夫常常对我说:“把一切都抛开,学戏去吧。”
于是激动地谈了戏子雅科夫列夫一生的悲惨的故事。
“瞧,会有这种事。”
他骂斯图亚特王朝的玛丽女王为“恶党”,却喜欢讲她的故事;可是特别使他钦羡的,是《西班牙贵族》这本书。
“唐·塞扎尔·德·巴赞,马克西莫维奇,是一个挺高尚的使人惊奇的人。”
而他自己也颇有一点“西班牙贵族”的样子:有一天,在望火楼面前的空场上,有三个消防夫,逗着玩打一个乡下人。
四十来个人围着看热闹,对消防夫喝彩助势。西塔诺夫纵身进去,把长胳臂勇猛地一挥,将消防夫打倒,把乡下人扶起,推到人群里,大叫一声:“把他带走。”
自己挺身站住,同三个消防夫交手。消防队就在十步内,消防夫可以叫人来帮忙,说不准西塔诺夫会吃亏的,幸而那几个消防夫吓得逃进院子里去了。
“狗东西。”他向他们背影叫道。
每逢星期天,青年们到彼得巴夫洛夫墓地后面的林场去斗拳。到那里去的人,都跟清道夫、附近村庄的乡下人比赛。
清道夫队里出了一个有名的拳师和城里人对敌——这是一个脑袋很小,害眼病,常淌眼泪的个子魁梧的莫尔德瓦人。他用短褂的脏袖子擦擦眼泪,两腿大叉开,站在自己的人前面,用温柔的口吻向人挑战:“有人来吗,不然,我就冻坏了。”
我们这边卡别久欣走出去同拳师对阵,他老是被那个莫尔德瓦人打败。但是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哥萨克人卡别久欣还是气咻咻地说:“死也要把这个莫尔德瓦人打败。”
终于这个成了他生活的目的,他甚至不再喝酒,睡觉以前用雪磨擦身体,拚命吃肉。为了使肌肉发达,他每晚提着两普特重的秤锤子,在身上画好多次十字。但这一切,一点效果也没有。于是他把铅块缝在手套里,为西塔诺夫吹牛说:“这次,莫尔德瓦人的末日到了。”
西塔诺夫严重地警告他:
“别这样,不然比拳以前我要嚷出来。”
卡别久欣不相信他的话。可是比赛的时候,西塔诺夫突然对莫尔德瓦人说:“退开,瓦西里·伊凡内奇,让我先同卡别久欣交交手。”
哥萨克人面孔发红,大声地嚷:
“我不跟你比,走开。”
“你得跟我比呀,”西塔诺夫说,睥睨着眼睛盯住哥萨克人的脸,向他走过去。卡别久欣跺了几下脚,脱掉手套,望怀里一塞,从拳斗场快步走开了。
敌方和我方都不高兴地大为惊奇,有一个什么公正人走过来生气地对西塔诺夫说:“朋友,把你们自己的事拿到拳斗场上来是犯规的呀。”
观众从四面向西塔诺夫迫来,骂他,他沉默了很久,终于对公正人说了:“我预防了一场人命案,难道是坏事吗?”
公正人马上明白了,甚至摘下帽子向他道歉:“那我们要感谢你。”
“可是,老叔,请不要嚷出去。”
“那是为什么呀?卡别久欣是一个少有的拳师。不过人一输,就会发狠,我们明白的。以后,比赛之前,先检查他的手套。”
“这是你们的事。”
公正人走开之后,我们这方面的人就骂西塔诺夫:“你这个混帐东西,多什么嘴呢。让哥萨克人揍揍他吧,如今我们又得吃败仗了……”大家纠缠地、痛快地骂了他好久。
西塔诺夫吁了一口大气说:
“唉,你们这班废物……”
而更使大家吃惊的,是他邀请莫尔德瓦人斗拳了。对方摆开架势,高兴地挥着拳头,玩笑地说:“好,斗斗看,暖暖身体……”几个人手携着手,用背脊抵住后面拥过来的人,开辟了一个大圈子。
两个拳师右手攒向前面,左手放在胸前,互相紧张地对望,双脚来回移动着。有经验的人马上看出西塔诺夫的胳臂比莫尔德瓦人的长。四周悄然无声,拳师们的脚下,雪吱吱地响。有人耐不住这种紧张,焦急地抱怨起来:“快开始呀……”西塔诺夫把右手一挥,莫尔德瓦人抬起左臂挡祝这时候西塔诺夫的左手,一拳打着他的心窝。他哼了一声,倒退几步,满意地说:“生手,可并不是蠢货。”
他们扑在一起,互相向对手挥着老拳,几分钟之后,双方的观众都奋昂地大叫:“快呀。画匠。画呀,涂金呀。”
莫尔德瓦人比西塔诺夫气力大得多,但是身体很笨重,打起来不灵活,打了人一拳就吃了两三拳。但莫尔德瓦人结实的身体,吃几下并不在乎,他哼了几声就现出笑脸来。正在这时候,忽然从下面打来结实的一拳,打在肋下,把西塔诺夫的右手打脱了臼。
“拉开拉开——不分胜败。”好几个人同时叫喊,大家过去把斗拳的拉开了。
莫尔德瓦人和气地说:
“这个画匠虽然气力不怎么大,却很敏捷。可以成个好拳师,这倒不妨老实说出来。”
半大孩子们的普通比赛开始了。我陪西塔诺夫到骨科医助那里去。自从发生了这件事,他在我的眼里,变得更加高贵,也更增加了对他的同情和敬意。
总之,他对什么事情都很笃实而正直,认为自己应当这样的。但豪放的卡别久欣却巧妙地嘲弄他:“唏,叶尼亚,你活着只是摆摆卖相的。你把心灵擦得跟过节时的茶炊一样亮晶晶的,于是到处吹牛说,看呀,多么亮。可是你的心是铜做的呀,同你一起太无味……”西塔诺夫安静地不出声,不是专心地做着工,便是把莱蒙托夫的诗抄在本子上。他把所有空闲的时间都用在抄诗上面。我劝他:“你有钱,去买一本好了。”他回答道:“不,还是自己手抄的好。”
他用潇洒娟秀的字体抄完了一页,在等着墨水干的时候轻轻地念:没有感情,没有命运,你望着这个大地,既没有真正的幸福,也没有永久的美丽……接着,眯着眼说:“这是实在的话。唔,他对真理知道得多么清楚。”
我认为是奇怪的,是西塔诺夫和卡别久欣的关系。哥萨克人喝醉了酒,总是找他的朋友打架,西塔诺夫久久地劝他:“算了。不要动手……”可是后来便把醉汉痛打一顿,打得如此厉害,连平常把别人的打架当作热闹看的师傅们,也不得不参加进来把他们两个朋友拉开。
“不及时把叶夫根尼拉住,一定会被他打死的。这家伙是连自己也不怜惜的,”他们说。
清醒的时候,卡别久欣也常常捉弄西塔诺夫,嘲笑他对于诗的爱好,和他的不幸的罗曼史,而且秽亵地想引起他的妒嫉心,可是不成功。西塔诺夫默默地听着哥萨克人的嘲笑,也不发怒,有时候,连自己都跟卡别久欣一起笑了。
他们睡在一起,每天晚上长时间地轻声谈着什么。
话声使我不能睡着,我很想明白,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到底谈些什么谈得那样亲热,可是当我走近他们时,哥萨克人就喝问:“你来干什么?”
西塔诺夫好象没有看见我。
但是有一次,他们把我叫去,哥萨克人问:“马克西莫维奇,要是你发了财,你该怎样办?”
“那就买书。”
“还有呢?”
“不知道。”
“呸。”卡别久欣气恼地转过脸去,西塔诺夫却安静地说:“你瞧,没有人知道,不管老的小的。我对你说:财富本身是无所谓好坏的,一切东西都须要加上某种因素才……”我问:“你们讲什么?”
“不想睡,随便讲讲,”哥萨克人回答。
后来,我注意听他们的谈话,便知道了:他们每晚上讲的也是白天人们爱讲的上帝、真理、幸福、女人的蠢笨和狡猾、有钱人的贪婪以及人生是混乱而不可理解等等。
我老是贪心地听他们的谈话,这些话使我激动,我很喜欢听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说:生活不好,应该过得好一点。但同时,我看出过得好一点的愿望并没有使人承担很多责任,在作坊的生活中,在师傅们彼此的关系上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这些话在我的眼前照亮了生活,暴露了它背后的阴郁的空虚。人们在这空虚之中,象微小的尘土在荡动的池水里一样,混乱而急躁地浮动着,而他们自己嘴里却说这种混乱是毫无意义的,令人气恼的。
人们议论得很多,很热烈,老是责难别人,忏悔,吹牛,而且每每为一点小事引起凶狠的吵闹,互相厉害地侮辱。他们常常猜测,他们死后将会怎样。作坊门口放污水钵的地板腐烂了,从这潮湿腐朽的破窟窿里,吹来一股冷风和酸臭的泥土气,害得大家腿都冻了;我和巴维尔用稻草和破布塞住了这个窟窿。他们常常说地板要换一块,可是破洞越来越大了,刮雪风的时候,象烟囱似的,雪花从洞里吹进来,弄得人人都作风咳嗽。气窗上洋铁皮叶片发出讨厌的声音,大家都用不堪入耳的话骂它,我给涂了点油,日哈列夫倾听后说:“气窗没有了声音,好象有些寂寞。”
他们从澡堂回来,躺进肮脏的满是尘土的床里,肮脏和臭气,井没有使得谁不安。此外,还有很多妨碍生活的小事,而且都可以马上除掉的,但没有一个人动手去做。
人们常常说:
“谁也不怜悯人,无论是上帝,还是自己……”可是当我同巴维尔给被污垢和虫儿咬得快要死了的达维多夫洗了一个澡时,他们就嘲笑我们,脱下自己的褂子来叫我们捉虱子,叫我们擦背,捉弄我们,好象我们干了什么可耻而且非常可笑的事似的。
达维多夫从圣诞节到大斋期一直躺在高板床上,不停地咳嗽,吐出腥臭的血痰,又吐不进脏水桶里,落在地板上。每天晚上他大声地说着梦话,把人家吵醒。
他们几乎每天都说:
“该把他送到医院里去。”
但是开头因为达维多夫的身分证过期了,后来又因为他病好了一点,末了终于决定:“反正快要死了。”
他自己也有预感,说:
“我活不久了。”
他是一个沉静的幽默家,也爱说些滑稽话,来清除作坊里忧郁的气氛。他俯着黑瘦的脸,呼呼地喘着气说:“大家听听高板床上的人的声音呀……”接着就和谐地唱出沉痛的滑稽调子:我在床上过日子,早上醒得十分早。
醒着也好梦也好,
一天到晚被虫咬……
“他并不沮丧呢。”大家这样夸他。
有时我和巴维尔爬到他的床上去,他就苦中作乐地说俏皮话:“亲爱的客人,拿什么请请你们呢?新鲜的小蜘蛛你们喜欢不?”
他死得很慢,连他自己也有点心焦了,他真正恼丧地说:“我怎么还不死,真要命。”
他不怕死,这使巴维尔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