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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在人间-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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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条细细的淡红色的缝。可是太太自己——人们这样谈着女主人——连牛肉做的和猪肉做的菜也分辨不出来:有一次去买茴香,却买来了白辣根。你想想看,这可多么吓人哪。

他们三个人,在这座房子里,全是外人,好象偶然落进了这个大养鸡场的一个鸡栏里,又使人联想到几只白头翁因为怕冷从气窗口钻进了一家又闷又脏的住宅。忽然,勤务兵们告诉我,那些军官老爷想出了欺侮这位小裁缝的妻子的狠毒把戏……他们几乎每天,今天这个,明天那个轮流写条子给她,向她表白爱情,诉说自己的痛苦,称赞她的美丽。她写回信给他们,要他们别去打扰她,并且说引起他们伤心很对不起,她求上帝帮助他们不要再想念她。拿到回信以后,军官们围在一块儿高声朗诵,把女的说笑了一顿,然后大家又用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再给她写信。

勤务兵们一边把这事讲给我听,一边笑骂着裁缝的妻子。

“倒霉的傻婆娘,瘸腿娘儿们,”叶尔莫欣粗声地说。西多罗夫低声附和着:“每个女人都喜欢人家去骗她,她心里什么都知道……”我不信裁缝的妻子知道人家在笑话她,因此我马上决定跑去告诉她,等她家厨娘去地下室的时候,我从后楼梯跑进这娇小女人的屋子里。我先走进厨房,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又走进了起居室。裁缝的妻子坐在桌子边,一手端着一只笨重的镀金茶杯,另一手拿一本打开的书。她吃了一惊,把书按在胸头上,轻轻叫喊:“这是谁呀?奥古斯塔。你是谁呀?”

我准备她会拿茶杯或书砸我,就很快地不连贯地说了。她穿一件下摆缀着丝绒边,领子和袖口钉着花边的天蓝色的室内服,坐在一张大的莓红色的圈椅上。淡褐色的头发卷曲地披到两肩,象一位天国的天使。她靠在椅子背上,眼睁睁凝望着我,开头有点气愤,后来露出了惊异的微笑。

我把所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失去了勇气,回身向门口走,她开口叫了一声:“等一等。”

她把茶杯放进托盘里,把书放在桌上,然后合叠两手,用大人的低嗓音说:“你是个多么奇怪的孩子……过来。”

我很小心地走过去。她拉住我的手,用小小的冷冰冰的指头抚摩着问:“没有谁叫你来告诉我这个吗?啊?那好,我看得出来,我相信,是你自己来的……”她放开我的手,合上眼睛,低声慢慢说:“原来那些下流的兵在议论这个。”

“你干吗不从这房子里搬走,”我认真地劝告她。”为什么?”

“他们会欺侮你呀。”

她令人快活地笑起来,接着问:

“你上过学没有?喜欢看书吗?”

“没有工夫看书。”

“只要你喜欢,总可以找到工夫的。好吧,谢谢你。”

她把捏着的手指伸到我的面前,里边是一个银币。收下这个冷冰冰的东西,我觉得难为情,但又不敢拒绝她。我走的时候,就把它放在楼梯扶手的柱顶上。

从这个女人的身上,我得到一种新的深刻的印象,好象早晨的曙光涌现在我的眼前。因此,有好几天工夫,我都生活在欢乐中,想着那间宽敞的屋子,和住在这屋子里的跟天使一般的,穿着天蓝色便服的裁缝的妻子。她四周的一切,美得出奇。光艳夺目的金色的绒毡,铺在她的脚下,冬天的白昼射进银色的玻璃窗,依在她的身边取暖。

我想再见她一次。如果我跑去向她借书,会怎么样呢?

我就这么办了,而且又见到了她。她仍坐在同一地方,手中同样拿着书。但她的颊上,捆着一条棕红色头巾,一只眼有点肿。当她拿一本黑封面的书给我时,嘴里含混地不知说了一句什么。我拿了书,郁闷地走了。书里有杂酚油和洋茴香水的气味。我把这书用清洁的内衣和纸包着,藏在阁楼上,害怕被主人们拿去弄坏了。

主人家订了一份《田野》周刊。他们只是为取得该刊的服装式样和赠阅的画刊,并不是为了阅读。把画看过之后,就搁到卧室的橱柜顶上。到了年底,把它们装订起来,塞在床底下。那里还有三本《绘画论坛》。我用水刷洗寝室地板的时候,脏水流进这些杂志底下去。主人还定了一种《俄罗斯信使报》,晚上一边读,一边骂:“光写这些东西干什么。真无聊……”星期六到屋顶楼去晒衣服的时候,我记起了那本书,拿出来看,看见第一行是这样一句话:“房屋也和人一样,各有自己的面貌。”这句话的真实性使我暗暗吃惊,我就站在天窗边看起来,一直看到身体冻僵才停止。到晚上,主人们都做晚祷去了。我把书拿到厨房里,埋头看看旧了的秋风落叶一般的黄沉沉的书页。这些书页毫不费力地把我引进一种奇异的生活中,接触了许多新名字和新关系,发见了许多与我看腻了的人完全异样的善良的英雄和阴险的恶汉。这本书是格拉维埃·德·蒙特潘的小说,跟他的所有长篇小说一样,很长,人物和事件非常多,描写着珍奇的急变的生活。这小说写得非常简单明白,字行当中好似躲藏着一绺光,明白地照出了善事与恶事,使读的人热爱和痛恨,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人们的命运。而且使人完全忘记这发生的事件是纸上的东西,马上急躁地想去帮助这个,阻止那个。斗争的起伏,使人把什么都忘掉了。读这一页时,沉浸在欢喜的感情中,读第二页时,又满含悲伤的感情。

当我看出了神,等到耳边听到大门外拉铃的声音,一时还不能明白,这是谁在那儿拉,为什么。

蜡几乎完全点光了,今天早上自己刚刚清除过的蜡盘,又满是蜡油了。我必须时时留意的长明灯的灯芯,也落进灯油里面熄灭了。我在厨房乱窜乱跑,忙着把我的罪迹消灭掉,把书塞进炉炕下的空隙里,重新点好灯芯。保姆从起居室里跳出来了:“你聋了冯?门铃响哪。”

我跑去开了门。

“你贪睡了?”主人严厉地问。他的妻子一边重脚重手地走上楼梯去,一边埋怨我害她伤了风。老婆子骂着,跑到厨房里,瞧见了点过的蜡就开始审问我在干什么。

我好象从高处跌下来不能动弹一般,呆着不作声。我只担心着,她会发现那本书,但她只是骂着,说我会把房子烧掉的。等主人夫妇俩一下来吃晚饭,老婆子马上向他们诉说:“你们瞧,一支蜡烛都点光了,连房子也会给烧掉的……”吃饭的时候,他们四个人狠狠地说着我的各种有意的和无意的过失,众口齐声责备我,甚至威吓我,说我不得好死。

可是我明白得很,他们说这种话,不是出于恶意也不是出于好心,只是闲极无聊。叫人奇怪的是,把他们同小说中的人物比较一下,竟是那么空虚,那么可笑。

吃过晚饭,他们疲乏地蹒跚着睡觉去了。老婆子怨气冲天地惊动了一番上帝之后,爬上炉炕不吭声了。这时候我爬起来,从炉下空隙中拿出书,走到窗口边。夜色很好,月光直窥着窗子,但字体太小,眼力毕竟瞧不清楚。不过丢开不看也实在难受。我从橱架上拿了一只铜锅子来,用它把月光反映到书上来看,可是更不行,更暗了;于是我爬到墙角底下的凳子上站着,凑近圣像,借着长明灯的光看了起来。不料看得倦了,趴在凳子上睡着了。我被老婆子的骂声和推搡惊醒过来。她两手拿了那册书,向我肩头狠打。她赤着脚,只穿一件内衣,凶狠地摇晃着棕褐色的脑袋,怒得脸发红。维克托在床上嚷了起来:“妈,你快别嚷啦。日子真没法过了……”“糟了,书一定会被她撕碎,”我想。

喝早茶时,大家审问我。主人严厉地问:“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书?”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嚷着。维克托狐疑满脸地把书页子嗅嗅说:“有点香水气味,真的……”他们听我说这本书是神父的之后,大家又把书重新瞧了一瞧,诧异而愤怒地说,神父也看小说?可是这毕竟让他们略微放心了,虽然主人对我大谈其看书的危害性,谈了好久。

“就是他们那些读书人炸毁了铁路,想炸死……”主妇又怒又害怕地对丈夫喊:“你发疯啦?你给他说什么呀?”

我把“蒙特潘”拿到兵士那儿去,把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他听了。西多罗夫把书接去,默默打开小箱子。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把小说包了,装进箱里,然后说:“别听他们胡说八道,你到这里来看好啦。我不会对谁说的。如果你来的时候我不在,钥匙在圣像后边挂着,你自己把箱子打开拿出来看吧……”主人们对书的那种态度,马上使得书在我眼中处于一种重大怕人的秘密地位里了。至于有些什么“读书人”炸坏了铁路,想暗杀谁,这种事我并不感兴趣。但因此却想起了在忏悔时神父的质问和地下室里中学生念的书,以及斯穆雷所说的“正经书”来;同时也想起了外祖父所讲的使妖术的阴谋家的故事:“洪福齐天的皇帝亚历山大·巴夫雷奇在位的时候,贵族们被妖术和自由思想迷昏了,那些奸党图谋把全俄国人民出卖给罗马教皇。阿拉克切耶夫将军把他们当场捉住,也不管他们的官职爵位,全都送到西伯利亚去做苦工。他们在那儿跟芋艿虫似地自行消灭了……”我又记起了“挂满星星的恩勃拉库伦”和“格尔瓦西”,以及那庄重和可笑的话:“愚蠢的人们呀。你想知道我们的事情,你们这样懦弱的眼睛,怎能瞧分明。”

我觉得自己好象站在巨大的秘密之门的门口,而且好象一个疯子似的活着,我一心只想快些把这本书念完。我害怕它会在兵士那儿丢失,或者会给弄毁。那我还怎么好向裁缝的妻子交待呢?

老婆子老是紧紧地盯着我,怕我上勤务兵那儿去,骂我:“书迷。书不教人学好。你瞧那个爱念书的女人,连自己上市场买东西都不会。只是跟那些军官调情,大白天把他们叫到自己屋子里。当我不知道。”

我真想嚷:

“你胡说。她没有跟人调情……”

但是,我不敢替裁缝妻子抱不平,万一老婆子猜到那本书就是她的怎么办?

我发了好几天闷,心神恍惚,焦急不安,连觉也睡不着,担心着蒙特潘那本书的命运。有一天,裁缝家里的厨娘在院子里把我叫住:“把书拿来呀。”

吃过中饭之后,我趁主人们都午睡了,不好意思地,懊丧地,跑到裁缝妻子那儿去。

她跟第一次一样接待了我,只是换了衣服,灰色的裙子,黑丝绒上衣,裸露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绿松石的十字架。她象一只雌灰雀。

我告诉她:书还没来得及看完,主人们禁止我看书。由于心里的委屈和见这位女子的欢喜,我的眼里含满了泪水。

“呸,这些人多么无知。”她蹙了一蹙细长的眉毛,说,“你那个主人,还有一张满有趣的面孔呢。不要伤心,我想个主意,我写一封信给他吧。”

这话使我吃了一惊。我向她说明,我对主人们撒谎说那本书是跟神父借来的,没说是从她这儿借的。

“不。不要写信。”我请求她说。“他们会笑您,会骂您。

这院子里的人,谁都不喜欢您。大家都笑您,说您是傻瓜,说您少一条肋骨……”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之后,我马上觉得说得太多了,说了使她难受的话,——她紧紧咬着上唇,跟骑在马上似的,打了一下自己的胯部。我发窘了,低着头: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可是裁缝的妻子往椅子上一坐,快活地大笑起来,反复说:“啊哟,真无知……真无知。那么怎样办呢?”她凝视着我,自言自语着,然后喘了一口气,说:“你真是个古怪的孩子,真是……”我照了照她身边的一面镜子,瞧见了一张高颧骨、宽鼻子的脸,脑门上一大块青痣,头发因为好久没有理,乱蓬蓬地支棱着。——这就叫做“古怪的孩子”吗?…这个古怪的孩子,同这位纤细的瓷人儿完全没一点儿相象的地方……“那天我给你一点儿小钱,你为什么没有拿去?”

“我不要。”

她叹了一口气:

“唉,有什么办法呀。如果他们允许你看书,你到我这儿来吧,我给你书看……”梳妆台上放着三本书,我拿来的是一本最厚的,我愁闷地瞧着书。裁缝妻子把她那小小的桃红色的手伸给我:“好,再见吧。”

我谨慎地碰了碰她的手,连忙转身跑了。

可是人家说她什么都不懂,这句话也许是对的。明明二十戈比的硬币,她还说是一点儿小钱,真是跟孩子一般不懂事。

但这我喜欢……

第09章

为这突然迸发出来的看书的热情,我受到了许多难堪的屈辱、侮蔑和恐吓,想起来真是又伤心,又可笑。

我把裁缝妻子的书看得很宝贵,生怕被老婆子扔进炉子里烧掉,因此尽力不再去想这些书,每天早上我去小铺买下茶的面包,就在那里借一些五彩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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