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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安娜·卡列宁娜-第1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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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这种想法,她孤独地过了五天,就是他去参加选举大会的那五天。

散步,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聊天,参观医院,主要的是阅读,看了一本又一本,就这样消磨了时光。但是第六天,马车夫没接到他空车回来的时候,她感觉到她再也压抑不住想念他和要知道他在做什么的念头了。刚巧那时她的小女儿病了。安娜照顾她,但是就是这事也分散不了她的心,特别是因为病情并不严重。无论她怎么努力,她也不爱这小女孩,而且不能装出爱她的样子。将近黄昏的时候,孤零零一个人,安娜为了想他而胆战心惊,因此打定主意要到城里去,但是又好好想了一想,就写了弗龙斯基已经收到的那封自相矛盾的信,没有再看一遍就派专差送走了。第二天她接到他的信,因为自己写了那封信而后悔莫及。她深恐又看到临别时他投给她的那种冷酷眼光,特别是当他知道了小女孩的病情并不怎么严重的时候。但是她还是高兴给他写了那封信。安娜现在已经承认他厌倦她了,而且怀着惋惜的心情抛弃自由回家来;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高兴他要回来了。随他厌倦好了,但是一定要让他跟她在一起,好让她看见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她坐在客厅里,在灯光下阅读泰纳①的一部新著,倾听着外面的风声,随时随刻盼望着马车的来临。好几次她都以为听到了车轮声,但是每次都错了;终于她不但听到车轮声,而且还有车夫的吆喝声和门廊里沉闷的轰隆声。就连独自玩牌的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也证实了这一点,于是安娜,脸泛红晕,立起身来,但是并没有下楼去,像她前两次那样,却站住不动了。她突然因为欺骗了他而感到羞愧,但是更害怕的是他要如何对待她。受了伤害的心情已经消逝了,她现在只害怕他的不悦的神色。她想起小女孩昨天就完全康复了。为了她刚一发出信她就痊愈了,她很生她孩子的气。随后她又想到他来了。想到整个的他、他的手、他的眼睛都来了。她听到他的声音。忘记了一切,她快活地跑去迎接他——

①泰纳(1828—1893),法国历史学家,批评家及作家。一八七○年泰纳发表了《论理性》一书。

“哦,安妮怎么样?”当安娜跑下来的时候,他仰望着她,怯生生地问。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一个听差正替他脱暖和的长统靴。

“噢,没有什么!她好些了。”

“你呢?”他说,身子抖动了一下。

她用两只手提住他的手,拉到自己的腰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嗯,我非常高兴哩,”他说,冷冷地打量着她,打量她的发式、她的服装,他知道这都是为了他而装扮起来的。

这一切都使他神魂颠倒,但是已经使他神魂颠倒了那么多次了!她怕得要命的那种冷酷无情的神色又留在他的脸上。

“哦,我很高兴哩!你身体好吗?”他说,用手帕揩揩他的潮湿的髭须,吻吻她的手。

“没有关系,”她想。“只要他在这里就好了,他在这里,他就不能,也不敢不爱我哩。”

当着瓦尔瓦拉公爵小姐的面,傍晚欢畅而愉快地度过了,公爵小姐抱怨说他不在的时候安娜吃过吗啡。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睡不着……千思万虑害得我睡不着。他在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吃过,几乎没有吃过哩。”

他对她讲述选举的事,而安娜善于运用种种问题引他谈到最使他心花怒放的问题——就是他的成功——上面去。她对他说他感兴趣的一切家务事;而她所说的消息却是令人愉快的。

但是深夜里,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安娜看见她又完全掌握住他了,于是想要消除他为了那封信而投给她的眼色中那种令人难过的印象,便开口说:

“老实说,你接到我的信是不是很生气,而且不相信我呢?”

她一说了这话,她就明白,不论他心里多么热爱她,这件事他可没有饶恕她。

“是的,”他回答。“那封信真怪。一会儿说安妮病了,一会儿又说你想亲自去。”

“这都是实情。”

“我并没有怀疑。”

“不,你的确怀疑过!我看出你很不满意。”

“一会儿也没有。我不满意的只是,这是实话,你好像不愿意承认人总有一些不得不尽的义务……”

“去赴音乐会的义务……”

“我们不谈这个,”他说。

“为什么不谈这个?”她说。

“我不过想说,人可能遇到一些义不容辞的义务。现在,譬如说,我为了房产的事得去莫斯科一趟……噢,安娜,你为什么这样容易动气呢?难道你不知道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吗?”

“如果这样,”安娜的声音突然变了,说。“那就是说你厌倦了这种生活……是的,你回来住一天就又走了,就像男人们那样……”

“安娜,这太残酷了。我愿意献出整个生命……”

但是她不听他的话了。

“如果你去莫斯科,我也去!我不留在这里。我们要么各自东西,要么在一块生活。”

“你要知道,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啊!要不是……”

“要离婚吗?我给他写信!我看,我不能像这样过下去了……但是我要和你一同去莫斯科。”

“你好像是在威胁我一样。我再也没有比愿望永不分离更大的愿望了,”弗龙斯基微笑着说。

但是他说这些柔情蜜语的时候,在他的眼里不仅闪耀着冷淡的神色,而且有一种被逼得无路可走和不顾一切的恶狠的光芒。

她看出了这种眼色,而且猜对了它的含义。

这种眼色表示:“如果是这样,那就是不幸!”这是瞬息之间的印象,但是她永远也忘不掉了。

安娜给她丈夫写信要求离婚;十一月末,他们和必须去彼得堡的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分别了,她和弗龙斯基一齐迁居到莫斯科。天天盼望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回信,和随之而来的离婚,他们现在像已婚夫妇一样定居下来。

第七部



列文家在莫斯科已经住了三个月的光景了。基蒂的预产期,按照经验丰富的人的最准确的估计,早已过了;但是她还没有生产,也没有比两个月前更接近产期的任何象征。医生、接生婆、多莉、她母亲、特别是一想到将要来临的事就不能不恐慌的列文,都开始焦灼不安了;只有基蒂一个人觉得十分平静和幸福。

她现在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心里对于即将诞生的(对于她,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已经存在的)婴儿产生了一种爱,她怀着喜悦体验到这种新的情感。他现在已经不完全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而是有时过着独立的生活了。有时这使她痛苦,但是同时她又因为这种新奇的欢快心情想大笑。

所有她热爱的人都同她在一起,都对她体贴得无微不至,照拂得那样周到,给予她的一切又是那样如意,要不是她知道和感觉到这一切不久就要告一段落相对、抽象和具体、个别和一般等重要哲学范畴及其关系。提,那她就不会再希望更美好更快乐的生活了。唯一使这种生活的魅惑力减色的是,她丈夫不像她过去爱他的那种样子,不像他在乡下那种样子了。

她爱他在乡下的那种沉着、亲切和殷勤好客的态度。在城里他总像是坐立不安和有所戒备一样,仿佛唯恐什么人会欺侮他,尤其是她。在那里,在他的庄园上,清楚地知道自己处在最合适的位置上,他从来没有急着到什么地方去,而且从来也没有空闲过。在这里,在城里,他总是急急忙忙,好像害怕错过什么似的,但却无所事事。她替他很难过。在别人看来,她知道,他并不像一个可怜的人物;恰恰相反,当基蒂留意他在交际场中——就像有时一个人极力用局外人的眼光去看自己所爱的人,以便察看他给别人的印象——的时候,她甚至带着嫉妒的恐惧心理看出来,他非但不是个可怜的人物,而且由于他的良好教养,他对妇女的那种有点古板而羞涩的文雅态度,他的魁伟有力的身姿,还有,像她认为的,他那特别富于表情的面孔,他反倒是一个非常动人的人。但她不是从表面,而是从内心里去观察他,因此她看出来,在城里他不是本来的模样了;他的心情她也说不清了。有时她心里暗暗责备他不会过城里的生活;有时她又承认要他在这里把生活安排得称心如意的确是困难的。

真的,他有什么办法呢?他不爱打牌。他又不去俱乐部。她现在明白了跟奥布隆斯基那一类花天酒地的人来往是怎么回事了——那就是纵酒和酒后到什么地方去寻欢作乐。她一想到在这种场合男人们去的场所就不能不感到恐怖。去交际场吗?但是她知道这么做的话,他非得觉得同女人们接近有乐趣才行,这她又不愿意。跟她,她母亲,和姐姐们一道待在家里吗?但是不论那套翻来覆去讲个不休的话题——“东家长西家短”,这是老公爵给她们姊妹间的谈话取的名字——她觉得多么愉快和有趣,但是她知道他一定感到索然无味的。那么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继续写那部著作吗?他确实试过的,最初到公共图书馆去作笔记和查他所需要的参考书;可是,如他对她说的,他越没有事做,他就越没有时间做事。除此以外,他还抱怨说,他的著作在这里谈得太多了,结果他的一切观念都混淆不清了,因此他对它已经失去了兴趣。

在城里生活的一个好处就是在这里他们从来没有发生过口角。不知道是城里的情况大不相同呢,还是他们两个在这方面变得更谨慎更明白道理了——无论如何,他们从来没有为了嫉妒发生过口角,那是他们迁居到城里的时候曾经害怕过的。

在这方面甚至还发生了一桩对他们两个人都非同小可的事情,就是基蒂同弗龙斯基的会见。

基蒂的教母,玛丽亚·鲍里索夫老公爵夫人,一向非常疼爱她,一定要见她一面。虽然基蒂因为怀孕哪里都不去,但她还是跟着她父亲一同去探望那德高望重的老夫人了,于是在那里遇见了弗龙斯基。

在这次拜访中基蒂唯一可以谴责自己的是,当她认出那个穿着便装的、她一度非常熟悉的弗龙斯基的身姿的时候,她透不过气来,血液直往心脏里涌,而且她感觉得红晕弥漫了她的面孔。但是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她父亲故意大声和弗龙斯基寒暄,他还没有说完话她就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能够面对着弗龙斯基,必要的话,可以像她同玛丽亚·鲍里索夫公爵夫人谈话一样同他谈话,而主要的是,要做到连最轻微的语调和微笑都能获得她丈夫赞许的地步才行,她仿佛觉得那一刹那她丈夫的无形的形影就在她近旁。

她同弗龙斯基交谈了三言两语,甚至还因为他取笑选举会议,称之为“我们的国会”而沉静地微微一笑。(她非得笑一笑,为了表示她懂得那句玩笑。)但是她马上转过身去对着玛丽娅·鲍里索夫娜,直到他起身告辞的时候她才看了他一眼;那时她望着他,显然只是因为在人家对你行礼告别时不望着人家未免失礼的缘故。

她很感激她父亲,因为他一句话也没有提到同弗龙斯基的这次相逢;但是由于拜访以后,他们照常散步的时候他对她特别慈爱,她看出来他很满意她。她也很满意自己。她完全没有想到她竟会有力量把她对弗龙斯基的旧情全部封锁在内心深处,不仅表面上,而且真的在他面前显得十分泰然自若。

当她告诉列文她在玛丽亚·鲍里索夫公爵夫人家遇见弗龙斯基的时候,他的脸比她红得还要厉害。要她对他讲述这事可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再往下叙述这次相会的委细,因为他并没有盘问,只是皱着眉头凝视着她。

“可惜你没有在那里,”她说。“不是说你没有在那个房间里……要是你在场我的举止就不会那么自然了……我现在比那时脸红得更厉害,更加,更加厉害哩,”她补充说,脸红得流出眼泪了。“可惜的是你不能从门缝里偷看。”

她的真诚的眼睛使列文看出她很满意自己,因此虽然她羞容满面,他立刻就放了心,开始像她所愿望的那样询问她。当他听到了一切,甚至一直听完了最初一瞬间她不由得脸红起来,但是以后就像和一个初次会面的人那样悠然自得的细节为止,列文十分快活了,说这事使他很高兴,现在他再也不会像在选举大会上那样无礼了,下一次遇见弗龙斯基就要尽可能地对他友好。

“一想起来有个人快要成了我的仇敌,我讨厌遇见他,真痛心得很哩。”列文说。“我非常,非常高兴。”二

“那么,请你去拜望博利夫妇一下吧,”十一点钟的光景,列文出门以前进来看她的时候,基蒂对她丈夫说。“我知道你要在俱乐部吃午饭。爸爸给你登记了。但是早晨你去哪里呢?”

“不过去看看卡塔瓦索夫罢了,”列文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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