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黄沙-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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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机会跟这位著名的加拉尔陀握握手,或者至少碰碰他衣服上的什么东西。
人行道旁有一辆车子等着,由四匹用穗子、铃子鲜艳地装饰着的骡子拖拉。伤疤脸已经夹着那捆红布和剑坐上赶车人的座位。车子里坐着三个斗牛士,披风放在膝头上,穿着跟大师一样满是绣花的闪闪发光的衣服,不过绣花是银色的。
加拉尔陀在群众的簇拥中,不得不用财子挡开想来碰他的手,终于费劲地走到车子的踏脚边,替他捧场的人们不拘礼节地推着他,把他抬上车子。
“你们好,先生们。”他向自己的斗牛队简短地说。
他坐在踏脚旁边,让所有的人都能够看见他,他微笑着,用点头回答了许多衣衫褴褛的女人的叫喊和卖报人的喝彩。
车子由四匹兴高采烈的活泼的骡子拉着很快地前进,富有生气的铃声在街上洋溢着。人群向两边让开,让牲口过去;但是也有很多人攀着车子,冒着滚到车轮底下去的危险。帽子和手杖在空中挥舞;到处奔腾着热情的浪潮;这是一股有感染力的潮流,它有时候会使群众疯狂起来、兴奋起来,会使他们叫嚷,却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
“勇敢的人们呼啦!……西班牙万岁!”
加拉尔陀还是脸色苍白,但是露出微笑,一边敬礼,一边反复地说“非常感激”,他因为民众的热情而激动,因为自己的名誉竟使他们把他的名字跟祖国的名字连在一起而感到骄傲。
成群的男女野孩子跟着车子尽力奔跑,仿佛他们可以在这场疯狂的赛跑的终点得到什么出奇的东西侧的。
一个钟点以来,阿尔卡拉街就成为一条车辆的河,流过挨挨挤挤向郊外走去的行人的两岸之间。各式各样、新旧俱全的车辆组成了暂时的但是吵吵闹闹、没有秩序的移民:从古老的公共马车——真正的时代错误——起,一直到最新型的汽车。
所有的电车都塞满了人,连踏脚上也挂满了一串串葡萄似的人。公共马车在塞维利亚街拐角上接客,车夫在车上叫喊:“上斗牛场!上斗牛场!”装着穗子的骡子兴高采烈地叮叮当当响着,拉着没有篷的车子快步跑过,坐在车子上的是披着白色花边面纱、插着鲜艳花朵的女人们;随时可以听到一声恐怖的叫喊,因为有一个野孩子从这边人行道冲到另一边去,不管洪流一般的车辆,终于猴子一样敏捷地从车轮底下逃了出来。汽车喇叭在嘟嘟叫着;赶车人在叫嚷;报贩叫卖报刊,上面印着就要上场的雄牛的图片和历史,或是著名斗牛士的照片和传记;不时有一阵好奇的哄哄声增强了人群的嚷嚷。
服饰光彩夺目的骑者,由穿黑制服的警察护卫着,骑着瘦削可怜的蹩脚马走过,他们腿上裹着黄色的护甲,穿着金绣的短衣,戴着用粗粗的穗子代替绸结的獭皮阔边圆帽。他们都是马上枪刺手①;粗鲁的骑士,好像山地居民的模样,在高高的摩尔式马鞍后面,载着一个红色的怪物;这就是所谓“聪明的猴子”②,也就是把坐骑牵到他的住所里去的仆人。
①马上枪刺手:斗牛时一个骑在马上用长枪攻击雄牛的人。——英译本
②聪明的猴子:在斗牛场上剥去死马的马具,撒沙掩住血迹的仆人。——英译本
几个斗牛队都坐着敞篷车子,队里斗牛士的绣花衣服在下午的日光中闪闪发亮,耀人眼睛,激起热情。一这是傅安德斯!”“这是蓬巴!”熟悉的人因为认得出来,感到高兴,用急切的眼光追随着远去的车子,仿佛就要发生什么大事情,唯恐迟到似的。
从阿尔卡拉街的一端可以看见整条宽阔的、笔直的、给太阳照得雪白的路,两旁的树木发出初春的新绿,阳台上站着黑压压的人群,路面被挨挨挤挤的走向西培莱索①去的行人和飞快的车子遮住了,只露出东一段西一段的空隙。
①西培莱索:喷泉名。——英译本
到了西培莱索,两边排着树木和大建筑物的街道又向上倾斜,阿尔卡拉门像凯旋门似的遮住了远景,它那白色的轮廓衬着青苍的天空,飘浮着几朵像孤单的天鹅似的轻云。
加拉尔陀不声不响地坐着,用始终不变的微笑回答欢呼。他向短枪手们招呼过以后,就一句话也不说。他们也不声不响,脸色苍白,被不可知的、即将到来的未来压着心头。现在他们在别的斗牛士眼前,那种在群众面前必须保持的英雄的矜持,反正没有用处,也就丢掉了。
似乎有一种神秘的灵感在通知群众:坐车上斗牛场去的最后的斗牛队来了。跟着车子向加拉尔陀欢呼的野孩子们跑得喘不过气来,终于分散在车辆丛中了;可是所有的人还是都回过头,似乎觉得这著名的斗牛士已经到他们背后不远的地方了,他们为了把他看看清楚,都放松脚步,在人行道边上站定了。
女人们在前面的车辆里,听到快跑的骡子的叮当声,都回过头来。模糊的吼声从站在人行道上的人群里传来。这一定是热情的欢呼,因为有些人挥着帽子;有些人挥动着大手杖招呼。
加拉尔陀笑吟吟地一扭脸,回答所有的人,但是他因为思潮起伏,不大注意到这些问候。他的旁边坐着国家,一个忠实的先锋①,比他大十岁的短枪手,粗鲁雄壮的汉子,眉毛蹙拢,脸色严肃。他在同行里是以善良真诚和热心政治出名的。
①先锋:舞动披风帮助大师,使雄牛头晕眼花,便于大师刺杀的斗牛士。——世译本
“胡安,您不会抱怨马德里的,”国家说。“您把群众给迷住了。”
但是加拉尔陀似乎并没有听见这话,却很想说出郁结在内心的思想,回答说:
“我预感到今天会出什么事。”
车子到西培莱索旁边停住了,一个庄严的大出丧行列正从牧场散步区出来,到卡斯蒂利亚去,截断了阿尔卡拉街的车辆的洪流。
加拉尔陀脸色更加苍白了,心慌意乱地看着银十字架和牧师们的行列经过。牧师们悲哀地诵唱着,同时,有几个怀着仇恨,有几个怀着妒忌,注视着这些被上帝忘掉了的、赶去寻欢作乐的人流。
剑刺手立刻脱下了斗牛士帽,短枪手们也一样,只有国家没有脱帽。
“呸,该死的!”加拉尔陀叫嚷起来。“拿掉您的帽子呀,地狱里的家伙!”
他冒火地看着国家,仿佛准备打他,因为他凭某种迷糊的直觉,充分相信:这种离经背道的行为一定会给他带来最大的不幸。
“好吧……我脱帽吧。”国家悻悻地说,好像一个不称心意的孩子,这时候,十字架已经走远了。“我脱帽……但是只是为死人脱的。”
他们为了让长长的送殡队伍过去,不得不停了许多时候。
“运道真坏!”加拉尔陀说,气得声音也发抖了。“谁想得到有大出丧来截断上斗牛场的路!……该死的!我说得对,今天一定要出什么事了!”
国家耸耸肩膀微笑着。
“迷信,盲从……上帝或者大自然是不关心这一类事情的。”
这些使加拉尔陀更加愤怒的话,却似乎把别的斗牛士的忧虑赶跑了,他们嘲笑他们的伙伴,像他每一次说那最爱用的句子“上帝或者大自然”的时候一样。
道路畅通之后,车子就恢复先前的速度,尽快地走了,赶过了上斗牛场去的旁的车辆。到了那儿,车子往左走向叫做“马房”的门,这是通到院子和牛马房去的,可是,由于人很挤,车子被逼走得很慢。
当加拉尔陀带着短枪手们一起下车的时候,又受到了一次大欢迎。他推挤着,防备别人肮脏的手触到他的服装;向四下里微笑问候;藏起了所有的人都想握一握的右手。
“让我过去吧,先生们;非常感激!”
在斗牛场的主要建筑物和附属建筑物之间的大院子里,挤满着群众,他们想在人座以前,就近看看这些还骑在马背上、高出人群头上的斗牛士。可以看到马上接钥手①穿着十七世纪的服装。
①马上接钥手:两个骑马的人,在斗牛队前头列队行进,骑着美丽的马快跑着,凌空接住场长抛过来的钥匙。意思是叫他去开牛房的门,但是事实上牛房门是另外有人开的,这只是留传下来的一种仪式。——世译本
院子的一边是一排平屋,门上搭着葡萄架,窗槛上放着花盆;这是办公室、工场、牛马房,以及牛马房管理人的宿舍、木匠和别的场务人员的房屋所组成的一个小村子。
屠牛手吃力地在人群里前进。他的名字夹杂在热情的欢呼声中,从这张嘴飞到那张嘴。
“加拉尔陀!……健美者在这儿啦!呼啦!西班牙万岁!”
他没有别的念头,只是想到群众对他的崇敬。他大摇大摆地向前走,像天神一样镇静,像出席为他召开的庆祝会一样愉快得意。
突然,两条胳膊箍住了他的脖子,同时一阵强烈的酒气扑进他的鼻子。
“好汉子!……机灵鬼!为英雄欢呼三次!”
那是一个很体面的先生,跟几个朋友一起吃了早餐的一个商人,他认为已经摆脱了朋友们善意的监视了,其实他们就在旁边看着他胡闹呢。他把头靠在剑刺手的肩头上,就那么一动不动,仿佛醉得快要睡熟了。加拉尔陀推,醉汉的朋友们拉,总算摆脱了这不可容忍的拥抱。醉汉看到自己跟他的偶像分开了,又热情地叫嚷起来:
“好汉呼啦!——让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到这儿来赞赏这样的斗牛士,并且妒忌到死吧。他们也许有军舰,他们也许有钱,但是那没有用!他们没有雄牛,也没有这样的好汉,好汉的胆量吸引了所有的人……我的勇士呼啦!我的国家万岁!”
加拉尔陀走过了一座刷白的、没有任何家具的大厅,他的同行们在这儿被斗牛迷包围着。随后,他挤开了一条路,走进一扇被人群挡住的门,到了一个阴暗狭小的房间,房间尽头耀着亮光。这是礼拜堂。一张题为“白鸽圣母”①的旧画贴满祭坛后方。在香案上点着四支蜡烛。几束满是尘埃虫蛀的纱做的花插在普通的陶器花瓶里。
①圣母,耶稣的母亲马利亚的称号。因为不同的雕像和画像而有不同的名称,例如:白鸽圣母、希望圣母等等。
礼拜堂里满是人。下层社会的穷斗牛迷挤在里面,以便就近看看名角儿。在暗黑里,有的人脱了帽子站在前排,另一些人坐在椅子上或是凳子上,大部分都背向着圣母,焦急地张望着门口,准备一看见彩装出现,就立刻喊出名字来。
短枪手和马上枪刺手都是跟大师一样拚出性命的可怜人,可是他们的出现简直没有引起一些咕哝声。只有极热心的斗牛迷才知道他们的外号。
突然响起了一阵长时间的哄哄声,大家重复着同一个名字:
“傅安德斯!……这是傅安德斯!”
这优美的斗牛士个子高高的,态度文雅,肩上披着松开的披风,走到香案边,用演戏的姿势弯下一个膝头。这时候,烛光使他那对茨冈人①的眼睛反射出光芒,又照遍纤细的、轻捷的跪着的身子。他做了祷告、划了十字之后,站起身来,倒退着向门口走去,眼睛老是盯住圣母像,好像是一个次中音歌唱家一面敬礼一面离开听众。
①茨阿人:或称吉卜赛人,欧洲的一个流浪民族。——英译本
加拉尔陀的敬神比较诚朴。他进来时,手里拿着斗牛士帽,披风裹在身上,走路也一样地傲慢;但是当他走到圣母像前的时候,他把两个膝头都弯下来,跪在地上祷告,并不注意几百对眼睛正在看他。他的真率的基督教徒的灵魂由于恐惧和忏悔正在发抖。他热忱地请求保佑,就像一个生活在不断的危险里的老实人,信仰任何一种不利的影响和超自然力量的保佑。在整整一天里,他第一次想到他的妻子和母亲。可怜的卡尔曼,她在塞维利亚等着电报呢!安古司蒂太太在棱科拿达田庄带着她那群母鸡安静地生活着,还没有确切地知道她的儿子究竟在什么地方斗牛呢!……他呢,怀着今天下午会遭到意外的可怕的预感!……白鸽圣母呵!保佑保佑吧!他会善良,会忘掉旁的事物,会顺从上帝的意志生活!
于是,他那迷信的灵魂由于这不起作用的忏悔而得到安慰,他走出礼拜堂的时候,还是激动的,眼睛模模糊糊的没有看到挡在他前面的人群。
外边,斗牛士们等在大厅里,有一位胡须刮得光光的先生,穿着怪不自在的黑衣服,向他问候。
“运道多坏呀!”斗牛士咕哝着,同时继续向前走。“我断定今天一定要出什么事了!……”
他是斗牛场神父,一个斗牛迷,他在短衫袋里藏着圣油①来看斗牛。他是兴隆区的神父,过去几年间他坚持跟马德里市中心另一个教区的神父展开激烈的争论,因为那个神父主张自己有更正当的理由可以包办斗牛场的宗教事务。一起到斗牛场来的还有一个邻人,这邻人替他做圣器保管人,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