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黄沙-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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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推论使得卡尔曼安静下来,听从了她的姐夫的意思,住进他选定的旅馆,整个早晨都呆在那儿,躺在沙发上哭,仿佛已经断定他要遭到不幸了。鞍匠因为在马德里住得惬惬意意感到心满意足,对于她的绝望感到生气,他以为这是可笑的。
“唔!……女人真奇怪呀!别人会以为您是个寡妇呢,其实您的丈夫在这时候一定已经准备停当参加斗牛了,又强壮又健康,高兴得就像罗格尔·台·弗罗尔一样。怎样的傻事儿呀!”
卡尔曼不管她的姐夫怎样赞扬旅馆的厨师,差不多没有吃午饭。下午,她怎么也不肯听天由命了。
旅馆在太阳门附近,上斗牛场去的车马声和群众的喧哗声传进她的耳朵。不,在她的丈夫正在拚出性命的时候,她决不能呆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她一定要亲眼看见他。卡尔曼没有胆量到场亲眼看到那个壮观,但是她愿意意识到自己正在他近旁:她想到斗牛场去。但是斗牛场在哪儿呢?这位斗牛士的妻子从来不曾见过斗牛场。即使她不能进去,她也可以在附近徘徊,感到有她在他附近,也许会使加拉尔陀运气好些。
鞍匠劝阻她。凭良心说话……他正想去买入场券看斗牛,可是现在卡尔曼坚持要进斗牛场去,推翻了他欣赏斗牛壮观的计划。
“唔,您在那儿干得了什么呢,直性子女人?您到场又有什么好处呢?……想象一下吧,如果胡安尼朵看到您,怎么办呢!
他们辩论了好久,但是她以不变的固执反驳了他的所有的推论。
“如果您不愿意陪我去,我会单独去的。”
终于,姐夫让步了。他们雇了一辆出租车子一起到了斗牛场,从马房门进去。鞍匠陪加拉尔陀到马德里参加春季斗牛来过一次,他很清楚地记得斗牛场。
他和那个职员在这个眼睛发红、两颊淌着泪水的女人面前,显得犹豫不决和心境恶劣,这女人还是站在院子里,不知道怎么好……两个男人都听到人群远远的喧哗声和斗牛场里演奏的音乐声。难道他们整个下午都应该呆在这儿,不去看斗牛吗?……
终于职员想出了一个好计策。
“也许您太太愿意到礼拜堂里去吧?……”
斗牛队的列队行进刚结束。几个人骑了马从通斗场的门里快步回来了。他们是不当值的枪刺手,刚从斗场上退出来,等到另一条雄牛出来的时候再去替换他们的同伴。在钉在墙上的铁环上,按次拴着六匹上了鞍的蹩脚马,准备到斗场上去接替斗死的马。在它们后边,几个马上枪刺手在调练他们的牲畜消遣。马房管理人骑着一匹暴躁不安的母马,他让它满院子奔跑,等它跑倦了,再交给枪刺手。
这些四脚家伙都在吃苍蝇的苦头,踢着,抽动了铁环,仿佛已经嗅到了逼近的危险。
卡尔曼和她的姐夫不得不躲到拱门下边去了,终于,斗牛士的妻子接受了到礼拜堂去的邀请。那是个安全而且平静的地方,在那儿她也许可以做一点对她的丈夫有好处的事情。
她发觉自己已经置身在那神圣的房间里了,因为来看斗牛士们祷告的群众很是拥挤,空气又问又热。卡尔曼把眼睛惊奇地盯着那个陈设贫乏的香案,白鸽圣母面前只点着四支蜡烛,她觉得供物真是太可怜了。
她打开手提包,给那个职员一个杜罗。他可以再给几支蜡烛吗?……那男人为难地搔搔头皮。蜡烛?蜡烛?……在斗牛场附近一带是找不到这东西的。但是他忽然记起一个屠牛手的姊妹们,当她们的兄弟斗牛的时候,是常常带了蜡烛来的。最后点上的差不多总是点不完,这些蜡烛一定藏在礼拜堂里的角落里。找了许久,他找到了。没有蜡烛台;但是那职员是一个机灵的人,他找来了一对空瓶子,把蜡烛放进瓶颈子里,点了起来,放在原有的烛火旁边。
卡尔曼跪了下来,两个男人趁她专心致志祈祷的机会,跑到斗牛场里去,很想看看斗牛的前半场。
卡尔曼独自留在那里,好奇地凝视着火光照红了的满是灰尘的画像。她不熟悉这一位圣母,可是她一定也是和蔼慈祥的,正像在塞维利亚,卡尔曼祷告恳求过那么多次的那位圣母一样。何况,这一位是斗牛士的圣母,当危险逼近,使得那些粗鲁的男子汉不得不诚恳虔敬的时候,这位圣母听过他们的最后瞬间的祷告。就在这同一块地面上,她的丈夫也跪过许多次。单是这个念头就足够使她感到息息相关,怀着宗教的亲密感凝视着这个画像,正像是从婴孩时代就熟悉的圣母一样了。
她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迅速颤动着,反反复复念祷告词,但是她的思想却仿佛被群众的喧哗声吸引过去,远远地飞向那儿去了。
唉,间歇的火山爆发似的巨响,遥远的海涛似的澎湃声,不时在悲凉的静默中爆发出来!……卡尔曼觉得在想象里可以看到一场看不见的搏斗。她凭着斗牛场喧哗声的各色各样的调子,猜测那场悲剧在斗场里怎样展开。有几次是一阵愤怒的叫喊声,夹着口哨声;有几次是几千个声音合唱般叫喊着听不清楚的话。突然响起一阵可怕的狂叫,长久而且尖锐,似乎一直飞到了天上,使她想象到几千张激动得没有了血色的脸,伸长脖子目送着雄牛逼近地追着一个男子猛冲……等到狂喊突然停止,寂静就重新到来。危险是过去了。
有几次是长久的寂静,绝对的寂静,这时候,马房里飞出来的苍蝇的嗡嗡声也可以听到;庞大的斗牛场仿佛是没有人的;仿佛坐在阶梯看台上的一万四千个人是既不动弹也不呼吸的,在这围着墙头的范围内,只有卡尔曼是活的。
突然从这寂静里,腾起了一阵长久而且嘈杂的拍击声,震得像斗牛场所有的砖头在互相碰撞。这是一阵齐发的鼓掌声摇撼了整个场所。在院子里,在礼拜堂旁边,响起了鞭打那些吊着的马的声音,接着是蹄铁声,最后是叫喊声。“轮到谁上场了?”新的马上枪刺手们要上斗场了。
除了这些比较远的声音以外,还听见了更加可怕的近些的声音。这是向旁边房间走来的脚步声,门叽叽轧轧地响着打开了,听到几个人疲乏地喘气,仿佛抬来了什么庞大沉重的东西。
“没关系……只是点浮伤。您没有出血。在斗牛结束以前,您就会重新骑马上场啦。”
一个痛苦得微弱下去的沙哑的声音,仿佛是从肺的底部发出来似的,又是喘息,又是呻吟,说话的腔调使卡尔曼记起她的本乡。
“呵,孤独圣母!……我相信我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碎了。好好地诊治呀,医师……唉,我的儿女们呵!”
卡尔曼怕得发抖了。她恐怖地抬起两眼看看圣母。她的鼻子在苍白瘦削的脸上似乎格外轮廓分明了。她感到身体不好,好像要晕倒在地上。这可怜的女人再一次竭力祷告,一心一意虔敬地参拜,不去听墙外送来的清楚得叫人忍受不住的嘈杂声。但是不管她怎么打算,泼水声和人声还是传进她的耳朵里来,一定是医生和护士在鼓励那马上枪刺手。
马上枪刺手用乡下骑者的粗鲁口气在抱怨,同时因为男子的自豪感,又想隐忍他跌伤了的身体的疼痛。
“孤独圣母!……我的儿女们呵!……如果他们的父亲不能再刺雄牛,这批可怜的小东西吃什么呢!
卡尔曼站起身。唉,她再也忍不住了!如果再呆在这没有光亮的地方,听着这种痛苦的叫喊,她一定会晕倒在地上了。她需要空气和阳光。仿佛她自己的骨头,也跟那呻吟着的不相识的人一样,忍受着同样的痛苦。
她走到院子里。到处都是血:血在地上,在水桶旁边,桶里的水也染成红色了。
马上枪刺手们离开了斗场,现在轮到短枪手出场了,骑手们骑着染了血污的马进来,雄牛把这些马撕破了皮肉,划开了肚子,使人恶心的内脏从肚子里挂出来。
枪刺手们下了马,起劲地谈着斗牛的情形。卡尔曼看着牛肉汁魁伟的身体,沉重僵硬地下来,因为帮助他下来的那个“聪明的猴子”不够敏捷,给了他一连串的诅咒。他似乎因为那笨重的铁腿套和几处痛苦的跌伤感到麻木,但是他用手摸摸两肩,一面还是微笑着,露出了马一样的黄牙齿。
“你们都注意到胡安玩得多么精彩吗?”他对围着他的那些人说。“今天大师确实干得十分大胆呢。”
他一看到院子里唯一的女人,立刻就认出来了,他似乎毫不惊奇。
“您来啦,卡尔曼太太!我很高兴在这儿看到您!……”
枪刺手平静地说话,仿佛因为他一生爱喝酒所造成的半睡半醒和天然的愚鲁,全世界就没有东西能够叫他惊异似的。
“您看到胡安吗?”牛肉汁往下说。“他就在雄牛的界尖底下躺着。这个男子干了别人谁也不能于的事儿……去看看他吧,因为他今天真正有胆量呢。”
有人在治伤所门边招呼他;他的受了伤的伙伴想在抬到医院里去以前,跟他谈几句话。
“再见,卡尔曼太太。我要去看看那个可怜人要些什么。据说是跌断了骨头。他整整一季不能再刺雄牛了。”
卡尔曼躲在拱廊下边,她想闭起眼睛免得看到院子里可怖的光景;但是同时,那使人头晕的一摊摊鲜红的血又把她吸引住了。
“聪明的猴子”把受伤的马牵进来了,那些马把内脏拖在地上,同时,恐怖得连黄绿色的流质的排泄物也顺着尾巴淌下来了。马房总管一看到,就像生病发烧似地摇手顿脚。
“赶紧些呀,勇士们!”他对马房仆役们叫嚷。“轻一点!……轻一点,往这儿塞进去!”
一个马房管理人小心谨慎地走到痛得乱踢的马儿旁边,卸掉马鞍,用绳子套住马脚,然后抽紧绳子,把那只牲畜翻倒在地上。
“瞧,勇士!……轻一点,轻一点,塞进里边去!”马房总管继续叫嚷,时时刻刻摇手顿脚。
许多马房管理人卷起衬衫袖于,向裂开了的马肚子俯下身子,马的血和小便正在向四边乱射,他们抓住了那些挂在外边的滑腻腻的内脏,塞进牛角扯开的裂缝里去。
另一些人拉住那只倒地的牲畜的缰绳,一只脚踏在马头上,把它压在地上。马的鼻孔痛得抽搐起来,长长的黄牙齿因为这样痛苦的折磨在叽叽格格地震响,惨痛的尖叫声因为被脚踏得问住了,消失在尘土里。那些马房管理人竭力用血染污了的手把漏出来的内脏塞进裂开的缝里去,但是那牺牲者的剧烈的喘息又使得肚子肿胀,把硬塞进去的内脏喷出来了。极大的膀胱尤其妨碍了这个整理工作。
“小球儿在这儿,勇士们!”指挥员叫嚷着。“把小球儿塞进去!”
终于全部内脏一起塞进肚子里去了,两个马房管理人用熟练的手段缝起了马皮伤口。
牲畜被野蛮的迅速手段“修理”好了以后,就有人把一提桶水倒在它的头上,解掉了腿上的绳子,用鞭子打它,用脚踢它,逼它挣扎着站起来。有几匹还走不到两步,又倒下了,从粗线缝起重新裂开的伤口里喷出了一股血流,立刻死去了。另外几匹凭着那牲畜的生活力的不可思议的精神顽强地支撑着。马房管理人把它们这样“修理”完毕以后,就牵到院子里去“上釉”,这就是对准它们的腿和肚子泼上几提桶水。这些牲畜的白毛或是褐色的毛就发出了光泽,同时血水顺着马腿流到地上。
他们把马当做旧皮鞋似地修理好了,利用它们的不敢反抗一直利用到最后一瞬间,延长了它们的临死的痛苦,推迟了它们的死。地上留下了内脏的碎片,这是为了“修理”起来容易些而切下来的。还有些血淋淋的碎片散在斗场上,用沙盖起,到雄牛死后,斗牛场仆役才用畚箕搬掉。有许多次,那些粗暴的医师就用几把麻屑放进马肚子里,填补那缺少了的器官留下的空隙。
主要的就是要这些牲畜能够再站几分钟,一直到马上枪刺手重新骑上走进斗场;然后由那雄牛结束它们的生命……那些临死的蹩脚马毫无抵抗地忍受了这悲惨的变形。人们用响亮的鞭打使那些瘸腿走路的牲畜活泼起来,从蹄子一直到耳朵都打起哆咦。偶然有一匹温和的马,由于绝望的狂暴,企图咬那些走近它的“聪明的猴子”。它的牙齿缝里还挂着几片牛皮和红色的毛。当这苦楚的牲畜感到牛角刺进肚子的时候,也曾经凭绵羊般的愤怒咬了雄牛的脖子。
受伤的马悲哀地嘶叫,举起尾巴来响亮地放屁;满院子都是血和素食的排泄物混成的恶臭;红色的液体留在嵌石缝里,干掉以后,就变成了黑色。
那看不见的群众的一阵阵的喧哗声一直传到这儿卡尔曼的耳朵里。偶然有一阵焦急的叫喊;一阵“啊啊”从几千张嘴里响出,使人猜到这是一个短枪手被雄牛紧紧追着在逃跑。然后是绝对的寂静。那男子再转过来向牲畜走去,爆发了一阵响亮的鼓掌